王 彪
美芹自从跟现在的丈夫结婚起,就打定主意不要小孩。理由很简单,现在的丈夫已经有了孩子,是个女孩。这个决定在当初显得那么合情合理,且富有自我牺牲精神,以至于美芹周围的人,都把它当作是美芹献给她丈夫和新家的一番美意。他们说,孤苦伶仃了多年的美芹,终于要做贤妻良母了,她可真不容易呵。
不容易的美芹和丈夫生活了五六年,果真没有丝毫怀孕的迹象。时过境迁,有些人已不怎么了解美芹结婚时说过的意思了,以为美芹原本就不会生,美芹自己却清楚,她在这上头采取了多少防范措施。要是谁有兴趣把美芹的煞费苦心记录下来,难保不成为一部最新版的《避孕大全》。偶尔倒是丈夫突然想起来,说,女儿都上小学了,我们的日子过得也不赖,美芹,再给我生一个吧。美芹立马露出惶惑的表情,接着便温和但坚决地摇头,然后在丈夫“再生一个”的呼唤和啃哧啃哧的努力中,又加倍小心翼翼采取了防范措施,看起来就像是在不折不扣执行当年的千金一诺。
但百密一疏,就在美芹慢慢步入中年,所谓将要徐娘半老时,她遭受了意外。这个意外的到来简直秘而不宣,连一向严阵以待的美芹都差点蒙骗上当了。当时她正站在食品店的柜台里,给一位顾客称话梅。美芹这家店的话梅品种齐全,质量和口感均属上乘,在城里是小有名气的。美芹还算年轻那阵子,话梅的名声也顺便延伸到她身上,被人在背地里模仿鲁迅先生一篇小说中的口气,偷偷叫她“话梅西施”。据说其中一层原因,就是美芹到哪儿都有一股奶油话梅般酸津津的气味,闻了,令人垂涎欲滴。
称完话梅后,美芹发觉柜组长向她走来,气呼呼白了她一眼,想说什么,却又甩手走开了。美芹没怎么在意,临到下班,柜组长又来了,召呼大家开会。柜组长说,营业员上班吃零食,这是什么工作作风?请大家注意。美芹吃了一惊,这才发现说的是她。更奇怪的是,她随之又发现,有一颗话梅还含在她嘴里,这太匪夷所思了,难道刚才有谁硬塞给她的吗?美芹这样想,意识出现了空白。谁都知道,被人叫过“话梅西施”的美芹其实并不特别爱好话梅,也许她这样做完全是无意的,整个下午都在做糖果生意,她只是偶尔被话梅的气味熏得昏昏欲醉,不能自己。
美芹红着脸替自己争辩了几句,她的反驳引来的是大家的一阵嘻笑,到了这时,美芹再怎么脑子不拐弯,也明白无误地想到了。一个稍有自制力的女人,都不会这么过分的——事后,她在柜台底下找了找,一共找出十九颗话梅核。也就是说,差不多整个下午,她都在吃这种对她这样早过了馋嘴年龄的女人,显然是别有用途的零食。
美芹用双手捧着那些丢人现眼的梅核,像个当众暴露的小偷,冷不丁打了个晃,全身上下不寒而栗。
美芹从医院回家已经不哭了,医院的检验铁证如山,真的,她怀孕了。美芹难过之极,可泪水和后悔对她的处境一无用处,她需要思索,需要回忆,需要一页页翻拣往日无懈可击但现在看来也许漏洞百出的床第之欢。为了慎重起见,美芹先检查了她的避孕药具——正像“避孕药具”这个词所概括的,美芹双保险的避孕措施也同时使用了“药”和“具”两种东西。药是最常见的短效1号避孕片,每月22颗;具有安全套,每次一只,用过作废。美芹检查的结果,在避孕药上倒没发现疑问。本来这种避孕药就是整版装的,像日历一样排列有序,一目了然,可以随时提醒你有否漏服。根据美芹的记忆,这版药的数量刚好与她需要服用的日期相等,应该万无一失。可接下来的事就比较难办了,即使是昨晚用过的安全套,也早被丈夫老李扔进抽水马桶冲掉了,叫美芹到哪儿去印证呢?再说,每次使用这种捞什子(这是老李嘲讽的口吻),都在她的严密监视之下,老李想耍花招绝非易事。何况老李也习惯了,他会主动亮出他那个全付武装的家伙,说,行了吧?(这又是老李另一种嘲讽的口吻,就像在战争年代通过某个哨卡,他得卖个乖,像个良民似的循规蹈矩报告一声,瞧,我的通行证)然后是放行,让老李如同百米冲刺般奔向终点,气喘吁吁。
事情就这么一清二楚,美芹却越想越茫然了。当然,有一点她是明白的,那就是老李想要孩子的态度。当初她不想要,老李积极赞同,可现在老李反悔了,他的说法是他愈来愈爱美芹,所以想要一个她的孩子。老李的另一句话没说,是美芹自己隐隐约约感觉到的,老李好像发觉美芹并不爱他。也就是说,美芹结婚时的诺言,在今天的老李看来,也许还包含了别一层内容。有一次,老李旁敲侧击地问过她,他说,你以前也不想要,对吧?
老李说的是她与她的前夫。在跟老李结婚前,美芹有过短暂的没有孩子的婚姻,这场婚姻常被美芹描述成是致命的错误,老李记住了,他因此从中得出反证,那就是他和美芹无论如何不能重蹈覆辙,来个错上加错。
天色昏暗下来,过不了多久,老李就要下班回家。美芹心乱如麻,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怀孕的消息告诉老李。最后,她做了个完全是无意识的动作,好像是亡羊补牢,剥了颗避孕药片放进嘴里。她没有马上吞下,而是用舌尖轻轻搅拌着,敏感的味蕾向她传输一种酸津津的滋味,类似于那个倒霉的下午话梅留给她的感觉。她咽了口口水,随即跳了起来。
她吃的并不是什么避孕药,是维生素!原来老李在这上头做了手脚,美芹的脑子嗡的响了一声,一下子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阴谋,是的,阴谋。
美芹完全记起来了,这种把戏她在第一任丈夫那儿就见识过了,却不料老李也会无师自通。如果这个猜测没错,那么安全套呢?老李会不会同样耍了什么诡计?有时候,你不想跟过去有什么联系,可这个联系还是时不时要找上你,甚至用相同的方式,好像后面的存在就是为了重复前面。美芹又一次不寒而栗了。
那是1974年,美芹在下放农村六个年头后选择了一个男人,并且嫁给了他。男人是小学老师,有一双天真明亮的眼睛,看上去就像淘气的大孩子。以后的经历表明,男人也确实像个孩子。在当时,美芹这样的大龄女子,能找上各方面也算出类拔萃的男人已是福气了。但新婚之夜,美芹提出的第一个条件就是暂时不生孩子,这不奇怪,因为美芹和大多数知青一样,心里还留着回城的念头。这个念头远得像梦,却时时伴随美芹,使她如同等待天堂的来信似的,在厌倦的生活中享受一点点想入非非的乐趣。
男人是配合的,配合得都成了当地计划生育模范。可事情在第二年发生了变化,变化的起因是美芹突然得到招工回城的机会,与此同时,男人却在学校倒了霉,“反击右倾翻案风”从天而降,男人牵涉进头头们的两派纷争,这次乘着风头,被得胜的一方当作重点批斗对象,停课接受检查。
男人的最初反应不是害怕,他的焦灼不安是从床上开始的,他拚命要求做爱,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原先必需遵循的避孕规则。比如他再也不提醒美芹按时服药了,再也不喜欢安全套了,再接着,他干脆直截了当跟美芹说,他想要孩子了。
他们的枕边出现了一本《赤脚医生手册》,打开的书页永远固定在有关受孕的章节,而不是以前的避孕知识。男人的一只手搂着她,另一只手划向书上的文字和图片。她则仰身而卧,对男人的小动作恍若未见。他们的谈话经常是这样的:
美芹说,这次我是有希望的,回了城,我就可以上班了。
男人说,我想还是先要个小孩吧,最好是儿子。你说呢?你选儿子还是女儿?
美芹说,要我选,我最好选棉纺厂,纺织女工,穿一身白工作服,跟护士似的。你见过纺织女工吗?就像电影里……
男人说,现在的电影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接吻,没有爱情。你瞧这儿,书上,它说什么来着?精子和卵子,它们拥抱了,诞生一个新生命。
美芹说。新生命?谁在乎我的生命了?我在这鬼地方浪费了七年,我的生命呢?
男人嘟哝着,说,唔,生命。他若有所思地捧着书念起来:男人一次射精能产生二至五亿个精子……我的天,他足以让全世界三分之一有生育能力的女人怀孕!
……可惜我一个都不能。男人旋即叹着气说。
他们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越往前,越难以相会。男人绝望了,他甩开那本书,爬到美芹身上,似乎他是个扳道工,要把两根路轨接到一块。他费了好大的劲,动作都明显变形,而且滑稽可笑,再怎么看,不过像个戴着安全套的强奸犯,一切的亢奋和粗暴都是虚张声势。美芹仍然心不在焉,她在他的颤抖中抬起身来,拍了下他的屁股,说,小心,别漏进去了。
男人的动作僵住了,那双天真明亮的眼睛黯淡下来,整个身体然萎顿,仿佛有一颗子弹击中他的要害。男人低声嚅嗫着,突然哭了起来,他说,我完了,完了。
美芹不知道男人说的是什么,不就是不要孩子吗?男人也太小题大作了。当然,男人也许把要不要孩子,当作了美芹对他的爱。他继续呜咽着,说,美芹,你连一点东西都不肯给我留下吗?顿了一会儿,他接着说,不,我是说,难道你就这么绝情,不允许我给你留下点纪念吗?
几天后,男人被送进了学习班,再也没回来。美芹到了那时,才恍然大悟,男人所谓留下点纪念,除了害怕她离开他,更重要的是害怕他自己就此消失,他其实早有预感,可一切都为时已晚。
老李回家时,美芹还呆呆坐在床边,不过避孕药具已被收拾起来了,房间里比平日又整洁了许多。老李看出美芹的脸色不妙,以为美芹在单位受了气,牛头不对马嘴地安慰了几句。不料这一来,倒让美芹记起那天偷吃话梅出的洋相,心里委屈,越发觉得老李这是幸灾乐祸,忍不住又落了几滴泪,骂老李道,都是你,你干的好事!老李被她弄得手脚无措,好不容易使美芹恢复平静,最终却仍没搞清他究竟干的什么好事。
晚上上床前,美芹问了避孕药的事,老李先是一怔,随即温和地笑了,他说,你想哪儿去了,美芹,我这是为你好,现在报上都说多吃避孕药有副作用,所以我给你换了维生素。美芹冷笑道,你安的好心,只怕关心我是假,想要儿子倒是真的。老李听了,便赌咒发誓,说,我不是还用安全套吗?有这层安全保障,你怕什么,只管一百个放心。
美芹见老李认起真来,就不想再争下去。她是想看看,老李还准备找什么借口,耍什么花招。这使她有了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快感。因此,接下来的过程,她就像在观看老李表演。老李显然毫无觉察,对美芹百般体贴,说了许多讨好的话,肉麻兮兮的,把美芹搞得面红耳赤。老李见火候已到,又乘胜追击,涎着脸问美芹想不想要。美芹只是不吭声,就等着老李犯错误,比如心急之中忘了安全套什么的。可事实是老李这边早准备好,他转过脸,俯下身吻她,不紧不慢抚摸她的乳房。所有的程序都进行得有条不紊又情意绵绵。看来老李对她的怀孕一无所知,美芹倒又犯迷糊了,差点把搁在肚子里的疑问提出来。但很快,老李已经在她身上瘫软下来,他气喘如牛,说,美芹,我保证,这回又是个儿子吧?
这句话是老李的保留节目。说起来荒唐,她以前的那个男人想儿子想得发疯时,也会在同样的情景下吐露类似的意思,不,简直是一模一样的遣词造句,外加一模一样的语气,好像他们是隔着不同时间的同一个男人。
美芹希望这只是巧合,或者仅是男人们可恶的本性。尤其在床上,他们的习性往往如此相似,让你不得不产生错觉。比如,针对她绝不妥协的态度,老李也会说,难道你就这么绝情,不允许我给你留下点纪念吗?美芹。
更离谱的是,有一次,老李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出本《赤脚医生手册》,他像那个男人一样大声朗读着,似乎跟她重演了十多年前的一幕,包括某些细节。那会儿,老李简直像一个影子,拼命填充她记忆中残缺的部位,让它们渐次清晰。
美芹猛地打了个激灵,啪地把灯打亮了。灯光里是老李疲惫又满足的笑容,美芹松了口气,对自己的神经过敏不由心生惭愧。但就在这时,老李的脸色却变了,他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美芹,说,美芹,你好像忘了说一句话。
美芹说,什么?
老李说,以前每次你都说的,可这次没说,为什么?
美芹想了想,还没等她回答,老李又说,是你改变主意了吗?美芹。
美芹说,不。
老李不听她解释,他懒洋洋地搂住美芹,亲了一口,似笑非笑说,你怎么就忘了,每次你都要提醒我的啊!
提醒什么?
小心,别漏进去了。
是么?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老李说,这话你说了十多年了,你跟他也这么说的,对吧?
美芹愣住了,既而浑身颤抖地捂住了脸。如果说刚才是她想看老李表演的话,那么结果相反,每回都是老李在看了她的表演。这一瞬间她被剥得精光,好像赤裸裸站在两个男人中间。
老李是认识那个男人的。男人进学习班那会,老李是负责审查的小头目。那时老李刚从部队复员不久,临时到乡下担任这项显然属于过渡性质但又至关重要的工作。
男人每次进来都是一副可怜状,他已被整垮了,那双孩子般明亮的眼睛笼罩上了阴云,像只枪口下的小动物,膝盖打着颤,一坐下来就低头认罪。我坦白、我坦白,他总是这样语无伦次地开始他的开场白。但非常可怜,他要坦白的事扳着指头都能数出来,这让男人极为惊恐不安,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男人在后来的日子里,只得翻来覆去又挖空心思地检讨他生活的所有细枝末节,这中间也包括他和妻子美芹的关系。
他说到了孩子,避孕,爱情与性。开头男人只是随便提及,可很快它们就变成男人交代材料中的主题,跟男人那些小题大作的罪行相比,他和妻子的床上把戏要精彩和丰富得多。审查组的头头都被吸引住了,默许甚至纵容男人说下去。因此,在小小的审讯室,审查和被审查者的关系发生着微妙的变化,看上去就像是一群人在饶有兴趣地谛听一些不无黄色的段子,借此打发枯燥而难熬的光阴。
整个审讯当中,老李和他的同事们差不多在接受一场避孕知识培训。比如,男人曾经详细介绍过安全套的有关用法,他说他妻子要求他,每次事前都要按着书上的提示,对安全套作安全检查。他们要把安全套取出,打开,然后往里吹气,吹得像个气球,直到确定它没有漏气。男人在交代这些情况时,诚惶诚恐地把它跟自己的反动思想联系到一块,听上去还煞有介事。他说每一回他是如此的心怀不满,甚至动过脑筋要给出版社写信,抗议书上的内容不切实际,因为吹过气的安全套要再套上去是非常困难的,他们怎么会没想到这一点呢?
男人羞愧难挡地低头认罪,老李他们倒乐坏了,尤其是当男人背诵了一首篡改过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老李他们更是忍俊不禁。他们哈哈大笑着,对男人和他妻子为拒绝怀孕制定的诸多禁忌充满了鄙视与怜悯。去你妈的,笑完后老李当场骂出来,你这还像个男人吗?
是,是,男人无比痛恨地说,我不是男人。
我坦白,男人又说,我不是男人,更没胆量干坏事,现在你们都明白了吧?
男人也许是在曲线救国,用他在妻子面前的无能替自己开脱,效果却适得其反,他的罪状一点也没减轻,地位倒一落千丈,学习班里的任何人都可以欺负他,在他头上拉屎拉尿,把他当成十足的窝囊废。
直到有一天,男人突然失踪了,他有一个晚上没回来。审查组的头头以为男人畏罪潜逃,暴跳如雷,忙着要去通知派出所,将男人缉拿归案。还是老李阻止了他们,他说男人不会干这种蠢事的,他连一口薄薄的安全套都不敢逾越,何况是加在他头上的一大堆罪名。
果然,老李的话不幸言中。第二天,男人又乖乖出现在他们面前了,他像负荆请罪似的把自己的手捆绑起来,要求审查组对他从严处理。他痛哭流涕地说,为了他的错误,他愿意接受审判,乃至枪毙。
男人被关了禁闭,过了几天,老李奉命对他进行审讯。跟以前一样,男人老老实实从头至尾交代了他失踪后的所作所为。老李听着听着,也跟以前一样大笑起来。男人说的依然是有关避孕的故事,可这个故事里隐藏着鲜为人知的秘密。
老李是过了将近十年,才慢慢领悟到这个秘密的意义,每每想到这个,他会情不自禁暗笑起来,好像他跟十年前的那个男人在无意中成了同谋犯。
这会儿,老李躺在美芹身边,又一次偷偷笑了。在低低的笑声里,他找到了刚才用过的安全套,然后走进卫生间。他没把它扔进抽水马桶,而是冲洗干净,用毛巾擦了擦,放在嘴边吹起来。安全套顷刻变成一只气球,但只是一只漏气的气球,空气从前端的针孔排泄出去,嗤嗤有声,如同美妙的音乐。老李再一次像十年前那样忍俊不禁,咕咕咕的,都笑岔了气。但过后,他却蓦地打了个寒战,像是想到了什么,不由毛骨悚然。他想的是,如果这个办法奏效,那么,十年前的那个男人,难道仅仅是给他透露了一桩小小的秘密吗?这里面会不会是个圈套?
过去那些岁月,他是多么鄙视那个窝囊的男人,甚至早已把他驱逐出他的记忆,可不知不觉中,他却成了他的模仿者,可笑地拜他为师,重复他做过的一切。真是这样的话,他岂不是又回到他和美芹中间?让他学着他的样子做爱,如同灵魂附体般进入一个万劫不复的梦魇。
老李一屁股坐在冰冷的抽水马桶上,腿肚子都抽筋了,疼得龇牙咧嘴的;与此同时,他听见美芹在睡梦里嘟哝了句什么,然后霍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美芹做了个恶梦,梦见她在生孩子。这个孩子只是一张脸,圆乎乎的,长得跟她以前的那个男人维妙维肖,却一点也不像老李。醒来后,美芹惊出了一身冷汗。
窗外有清亮的月光,老李背转着身,呼吸轻微,背影的轮廓像一条沉在水面以下的冻僵的鱼。美芹的心又是一阵狂跳,在确认躺在身边的确实是老李后,她深深吸了口气。
有一件事,老李一直不知道,她曾在十年前怀过一次孕,那个男人使用了什么手段突破她精心构筑的防线,她到现在都不得而知。她永志不忘的是这件事情的后果,她为此失去了招工回城的机会,又在乡下多呆了一年。
种种迹象表明,男人当时的行为是有预谋的,他先是冒险从学习班溜出来,在家里过了一夜。也许是天意,这一夜她的避孕措施莫名其妙失灵了,男人成功地将他身体的一部分留存下来,像种子找到了土壤,在她的体内安居乐业。这是这个面临崩溃的男人唯一的希望,她可以拒绝他的爱,但她却无法拒绝他把他的爱奉献出来,使之结出果实。
跟现在的情形相仿佛,当时的美芹也照样蒙在鼓里,她是在招工体检时被告知怀孕的,一切都已无可挽回,那家她想去的毛纺厂断然勾掉了她的名字,而改招另一名女知青。美芹的苦心再次白费,她一怒之下去学习班探视男人,要他说出真相,他究竟用什么方法,作弄和欺骗了她,把她从天堂的期待中打入到地狱。
男人第一次在她面前显得洋洋得意。坐在局促的探视室,男人的目光长久停留在她的腹部,好像那里面有他的杰作。是男人的态度再次伤害和激怒了她,话到嘴边的美芹突然改变了主意,她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轻描淡写地问男人,他看到的是什么?
男人说,我。
美芹说,你太自信了,你以为就你这点小把戏,骗得了我?告诉你,这次你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男人固执地重复着,他说,不,我看到了,是我。
男人似乎还笑了一笑,表情温柔。美芹歇斯底里尖叫起来,离开了坐凳,她说,见鬼了,你在我这儿吗?毛病!
这一刹间,她看清了男人的脸,男人像被她的话猛击了一下,也离开了坐凳,他一把揪住她,表情扭曲,异常痛苦地喘着气,却一个字也说不出。等她挣开男人,跑出探视室,她听见砰一声,男人已摔倒在地,昏厥过去了。
第二天,美芹去医院做了流产手术,再过几天,她就得到男人死去的消息。男人是在学习班的厕所里割腕自杀的,血水漫出水槽,把男人的尸体浸泡得血红一团,那可怖的模样,就像从她子宫里摘除出来的那个血块。
美芹再也睡不着了,小心翼翼摸了摸肚子。肚子并没什么异样,可美芹却分明感觉到有个东西在拚命生长。这一瞬间,她忽然想到了一个非常可怕的念头,既然老李没耍什么诡计,她的保护措施也完全有效,那么,会不会是十年前的那次流产出了问题?那个胎儿没被处理干净,或者说,它可以留下了一些细胞组织,然后又在漫长的岁月里重新发育,像酵母一样发酵出仍属于原先那男人的生命?
美芹不敢再想下去了,她死死地揪着被角,咬在嘴里,好像不这样做,她会失声大叫出来。
现在,美芹怎么也不相信是老李让她怀孕了。事情其实就这么简单,不过是当初她没意识到罢了,她不跟老李有孩子,是要忘掉过去,彻底忘掉。那个男人的血太恐怖了,她必须割断一切与此相关的联系,就好像她从来没有过去。
但她弄巧成拙,她忘记掉的,偏偏又被老李找回来了。这能怪我吗?她想。可反过来,这能怪老李吗?似乎也不能。所有的理由只能说明,她是碰上鬼了,一个无处不在又纠缠不清的鬼。
不知道别人是不是这样,躺在人工流产室的手术椅上时,美芹还在想。一些冰冷的器械伸进了她的身体,像打开一扇门似的打开了她。那里面会是什么呢?美芹一阵眩晕。
她是瞒着老李独自来的,她的打算是等一切都结束后再向老李坦白。当然她不会跟他坦白真相,她会说,这是个意外,仅仅是她与老李的意外。
她感到下身尖锐的疼痛,手术器械滋滋响着,她像被吸空了,这样的感觉真是舒服。因此,她努力笑了一下,一下子如释重负。
离开医院时,医生带着遗憾告诉她说,你再也不会怀孕了。美芹听了,点了点头,好像她早就预料到这个结局,用比医生更肯定的语气,说,那当然,现在谁也不会再缠着我了。医生吃了一惊,问道,谁缠着你了?美芹答非所问,刚才你都看到了,还不是那个男人。十年了,他可真有耐心啊,美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