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平阳
1
那天地巢车站旁边有四辆车追尾,导致东风西路和人民中路陷入瘫痪。领导让我去采访。在途经南屏街的时候,我突然看见了李彤。这小妮子正紧紧地贴着一个模样俊朗的男人,朝百货大楼方向走,他们边走边窃窃私语,偶尔她还会踮起脚尖,翘着小嘴,在那男人脸上亲上一下。当时,由于要赶到车祸现场,我骑车的速度极快,几乎来不及与她打声招呼,就与他们一擦而过了。可车行出60米左右,我又觉得,不喊一声这小妮子,自己在心里就痒痒的。就一个急刹,左脚踩着脚踏板,右脚撑到街边的花坛上,停了下来。花坛里的花,是昆明满街上最常见的那种,它们以集体主义的方式怒放、灿烂、×悖所以当我停下来等李彤的时候,我根本没看清它们是无边的白呢,还是无边的紫,或说是无边的红,只是觉得它们有着眩目的颜色,在花坛里不停地叫嚷着。等了约一分钟时间,我想李彤和那男人肯定已走到了与我平行的地方,就一声大喊:“李彤!”我设想这小妮子一定会撇下那男人,活蹦乱跳地跑过来,像往常一样,对着我,先是把脸笑着烂,然后像只张开翅膀的大鸟一样,毫无顾讳地与我来上一个拥抱。我甚至调整了一下双脚的着力点,让身体尽可能的保持稳定和平衡,以求让其足以抵挡住任何人为的冲击。可是,我的喊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于是,我又想,一定是这小妮子发现了我之后,正蹑手蹑脚地从后面静悄悄地逼上来,力图出其不意地从后面搂住我的脖子,然后问我:“我是谁?”而我则回答:“一个小疯婆子。”
这里需要交待一下的是,这些年流浪于昆明,在工地上打工、当保安、做推销,最后才经朋友介绍到现在所在的这家报社跑社会新闻,我一直靠的就是一厢情愿的想象,才得以让自己所谓的生活的柔软部分变得有些鲜活。在工地上时,因为我多识几个字,工头安排我开搅拌机。开搅拌机其实并不是什么好差事,首先它不是一种集体劳动,喧嚣是别人的,劳动的快感是别人的,爬高下低体验疲倦或站在楼顶鸟瞰昆明感受高高在上的愉悦,也是属于别人的,剩给我的只有几个机械性的动作:反反复复地W偶父鲋赶蛉非械募;其次,开搅拌机总是得在阳光下、雨中和风中坚持工作,这种开阔地上的作业,偷懒可以被一目了然,走神可以被一目了然,甚至满身尘土、满身臭汗、满身雨滴以致狼狈不堪,也可以被一目了然。总之,开搅拌机表面上是工头施恩,实际上是被人弄了去干类似于体罚的活。然而,那一年多的时光我还是撑了过来。我“撑”的方式就是想象。工头的女朋友是个四川妹子,虽然长年生活在工地上,但仍然肌肤如雪。与众多在工地上打工的乡下妹不同,这女子仿佛一个出身于书香门弟的大家闺秀,线条流动但气韵内敛,说话、动作、待人从没野路子,娇羞嗔怪也从不做作刻意,极具亲和力。她是工地的炊事员,开饭时,有大胆一点的工友常拿她开玩笑,说她没结婚,但已享受着结婚待遇。她也不恼怒,笑笑了事。我开搅拌机的地方距伙食团有5米左右的距离,这距离不远不近,正好可以让我每天都看着她上街去买菜、捡菜、洗菜、淘米以及洗衣服,并且让她感觉不到我对她的观察。这真的很好,非常好。她可以轻松地、自由而散漫地干她的活,我可以装出看天或一副饥饿状地,或用眼角余光或正眼地朝她那边看。偶尔还可以看见她认真的清洗乳罩和小裤衩之类的衣物,有时甚至还能看见她弯腰洗菜时衣领内丰满的乳房。晚上,住在漏风的工棚里,我就把风吹工棚的声音想象成她的脚步,想象她已经和我私底下有了一腿,但表面上我们装着谁也不认识谁。读高中时曾读过诗人歌德的一句诗,他说:“伟大的女性引导我们前进”。我想,那一年多的时间,我就在这个不知姓啥名谁的工头的女朋友的引导下挺了过来。之后,干保安,我靠的是对成群结队的小姐们的想象,并在想象中对她们进行排队、分类,最终让她们得以进入我的内心,像开烂了的花一样充满我的肉体的每一个角落;再后来搞推销,我是把推销点划定在住满了小蜜和二奶的一个小区,每天我都去敲她们的门,把自己想象成风尘仆仆的归家的男主人……
应该说,我的想象全是空对空的。正如这一次,当我足足等了两分钟,仍然不见李彤从后面扑上来,掉头一看,秋天的南屏街上,只有金色的梧桐叶在陌生的人流中漂来荡去。李彤和那个男人仿佛从来就没出现过似的。
2
真正认识李彤是在KK酒吧。她也是我们报社的员工,跑广告的。在我进入这家报社半年多来,由于社会新闻部人手少,而满城的社会新闻线索又像地里的韭菜,一刀割了,又齐刷刷的长出来,刚刚城东的超市有保安搜了女顾客的身;立马西城又有人反映他家买的商品房开了一条裂;这儿一小时前有一男子戴了假发胸膛上塞了两个馒头冒充女人抢银行;那儿半小时后一个老奶又说她家买的猪肉里有一条一尺长的虫;一分钟前刚采访完嫖客要求打发票小姐没有嫖客愤而投诉的消费案,才想喝口水休息一下,领导又说火车站附近有一歹徒用迷幻药放翻了一个乡镇企业家……一个字:忙!我差不多忙得像玉溪卷烟厂生产线上的一个零件,每天都疯了似的在昆明街上蹬着自行车飞奔。用一位文化版编辑的话说:社会新闻部的人,每个的自行车的链条都是发红的,火星四溅。因此,虽然与李彤同在一个屋檐下混饭吃,可很少见她,偶尔见了,也只是点点头。但感觉上,她是个知道自己美不胜收而又敢于怒放的女孩子,似乎报社里的男记者、男编辑,除我而外,每人见她,都可摸摸她的头,拍拍她的肩,在她胸罩带毕现的后背上磨磨蹭蹭。与我同室办公的小刘有一天还对我私下讲:“知道吗?她是总编的那个。”接着,小刘又说:“我告诉你,可你千万别跟人讲,去年报社的人去丽江玩,我跟她也上过床。”在昆明的休闲圈里,两个男人同时与一个女人有过特殊关系,人们就管这两个男人叫表兄弟,最先得手的那个男人,无论年长年幼,一律当表兄。由此,我对小刘说:“你跟总编是表兄弟,以后一切可要关照关照啊。”小刘笑笑,吐出一个字:臭!
跟一个女人有性关系,又敢于拿出来公开炫耀,一般有以下原因:1女人是名角;2女人的确不错;3这男人有毛病。我想,李彤应该属于的确不错的那一类女人,首先,她有着一种近似于腐朽而又极具毁灭性的美,只要认真推敲,每个人都可轻而易举地发现。她的整个面部的线条,都类似于莫迪格利阿尼画笔下的那些女人的脸的线条,果断、残忍,但是充满了燃烧的欲望。其每一根线条都是一个面,而非线性,表象上是凝结着的,底下或说里面却是剧烈运动着的。而她的整个身体,如果必须描述,我只能说,它是魔鬼搭设的栏栅内,动荡着一座异美的怪兽公园。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些原因,大凡广告客户,似乎没有她摆不平的,她拉的广告,几乎占了报社广告收入的三分之一强。当然,比如小刘之类的人很清楚,她登的广告价位也是全报社所有广告员中最低的,别人要二万才能上的广告,轮到她,一万也行。
我以为像李彤这样的女孩是永远也不会与我有任何勾葛的。可是,我错了。一天黄昏,当我刚从一个瓦斯爆炸现场采访回来,倒了杯茶水,正准备摊开稿纸写稿,我的手机响了,是李彤,她要我立马赶到KK酒吧。我说,我手上的稿子是明天的头版头条,死了10个人,总编已给我打过几个电话,说他正等着看稿呢。李彤说,什么破稿子,你赶紧来吧,总编那儿我搞掂。我说,这怎么行呢,发不了稿,我可要丢饭碗的。李彤说,这怎么不行?谁敢砸你的饭碗,那我先砸他的饭碗,再说,你的饭碗,我可以给你。我不知该再说什么,举着电话,停了停,喘了口气,李彤接就说,别骑你的破车了,打的来,快点。讲完就挂了电话,我的电话里全变成了忙音。
KK酒吧在翠湖旁边的文化巷里。文化巷是一条狭窄的小街,两边的老房子很多都是滇式建筑“走马串角楼”中的精品,由于它距云南的两所最著名的大学不远,所以,长期以来一直是大学生和留学的老外们闲逛的好去处。近年来,不知是谁先在此开了家酒吧,见生意火爆,酒吧也就一家接一家地开了起来。有一阵子,几家本埠的市民报的时尚版还将目光锁定在这儿,它们的意思是,一定要把文化巷炒作成昆明的三里屯,让它也成为酒吧一条街。可这场轰轰烈烈的炒作并没有生效,因为人们很快就发现,眨眼之间,文化巷就被推土机毫不客气地推掉了一半。“红星”、“北门”、“半张脸”等几个著名的酒吧全都变成了废墟,而幸存的KK以及一些小酒吧也一一呈现出唇亡齿寒的破败气象。
从报社去KK酒吧,有几里路,要过无数个灯口,加之还值车流高峰期,走走停停,到的时候,天已经差不多黑完了。KK很冷清,悬挂在外面的灯笼扑满了灰尘,吧内除了李彤,也再没有另外一个客人。李彤所选的是一个临窗的桌位,从那儿可以看见美丽的翠湖公园,见我进来,李彤向服务小姐招了招手,来两盘炒河粉,一打红河。点完单,李彤站了起来,调动身体的每一位部位,向我做了个请的姿式。接着便笑盈盈地对我说,马枫,你一定会感到很奇怪,我为什么要约你?我为什么知道你的手机号?我为什么知道你喜欢炒河粉、喜欢喝红河啤酒?这些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天晚上,我决定跟你在这儿不醉不休。顺便说一句,知道“KK”是什么意思吗?是“昆明之吻”的英语缩写。说到“KK”的时候,李彤的表情闪过了一丝狡诘和隐隐约约的羞涩。
炒河粉端上来,由于整天在瓦斯爆炸的矿山上采访,我真的很饿了,也就没管这是第一次与李彤这样的人如此近距离地相处,便风扫残云般地吃了起来,只几下,便没了。李彤自始至终没动叉子,一动不动地看我吃。见我迅速吃光了,便将她那份移了过来,我摇了摇头。她说,马枫啊,看你吃东西,听着你的牙齿有力地嚼动,看着你的腮帮痛快地起伏,这真是一种享受。我说,是不是像头狮子?李彤说,狮子用餐我没见过,倒是看见过牛汲水,而且,看牛汲水,还可以看见水在牛肚子里鼓动。我说,要不要也看看我的肚子?边说边做起掀衣服的架式。李彤也不制止,只是头一掉,把目光投向了翠湖。翠湖已经漆黑一片,那些白天绿油油的树木,现在看起来,像一堆堆起起伏伏的黑色丘陵。
我说,李彤,今天找我究竟有什么事,这么火急火燎的?没事就不能找你吗?李彤说。说话的时候,她仍然看着翠湖,她的声音就像是风从外面吹进来的,似乎有些远,也有些低迷。凭心而论,在自己的想像中生活了那么久,我梦寐以求的就是真有一个女人来找我,哪怕我们之间什么事都不发生,只要能来找我就行。可我点上一支烟,再次提醒李彤,明天我真的要发稿,如果有事,说定了,我一定去办,但至少要让我把今天这篇稿子写出来,发掉。李彤终于把头转了过来,不过,她一句话也没说,摇了摇头,笑笑,然后把她那盘炒河粉又移到自己面前,低头吃了起来。她吃饭差不多没有声音,这跟我印象中的李彤的性格存在着很大的差距。我说过,她是一个知道自己美不胜收但又敢于怒放的女孩,可眼下的她,仿佛正把自己往夜色里藏。
那天晚上,我们就这么耗着。喝了半打左右的红河后,我才正式忘掉了自己要写的那篇稿子,李彤不是说,总编由她搞掂吗?之后,我们的话题借着酒性,渐渐地铺开了。先我们聊的是足球,李彤说她喜欢巴蒂,有理无理就想射门,每次见他射门,总感到自己的身体总是在与球门一边儿颤抖。当然我们也谈到了性,为此她还降低了声调。话对路子的时候,一打红河喝光,我们又要了一打,又喝光,我们就都醉了。那晚上,我们一点正事也没说,起身离开KK时,天下起了雨。
3
第二开早上醒来,我的身边躺着李彤。其实应该这么说,第二天早上,当李彤一觉醒来,她发现在她的身边躺着一个男人,那就是我。之所以要这么变一种陈述方式,因为那不是在我的出租房,而是在李彤的公寓里。
李彤的公寓坐落在湖滨路。据李彤后来讲,那是她祖父的遗物之一,本来一直空着,近年来她才搬进来住。那是一栋法式建筑,有水门汀地板、百叶窗、壁炉,会客室里甚至还挂着一座完好无损的子母钟。房子的四周全是梧桐树,早年牵挂于树干上的电线和电话线,已经被树肉严密地包裹起来了。房子共有两层,现在,我和李彤就躺在二楼一间30平方米左右的房间里。她正侧着身翻看着一本时装杂志。
见我醒来,李彤就把杂志往枕头下一塞,转过身,把脸埋到了我的胸膛上,边吻着,边喃喃自语。她的大概意思是,人有时真的很怪,对那些狗一样围在身边的人可以置之不理,但总是会把一个陌生的男人领到床上来。她讲话的时候,我将身子往下移动了一下,以便用她那长长的头发将自己的头颅埋掉。我很难相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然而,我最初的预感也没错,在又一次的做爱完毕之后,起床来,李彤说,马枫,约你出来,的确不仅仅是喝酒和做爱,我真的有件事情想请你替我办一下。李彤要我替她办的事情是,最近她接了一单广告,全是软广告,得在我们报纸上连载半年左右的时间。她说,她喜欢我的文字风格,客户也敲定要由我操刀。至于我的报酬,李彤说,二元钱一个字。
二元钱一个字的价码,据我所知,李彤完全可以请到我们城市中一些著名的作家来代劳。因此我一边在浴室中冲澡,一边高声对正在厨房里下面条的李彤说,李彤,还有什么事,都一块儿说了吧。
其实,李彤要我办的事也挺简单,那些软广告,我写后得由我与客户联系并最终在报纸上登出来。同时在半年时间内,我得替她与几家她的固定客户联络,并负责处理她在报社的一切相关文案,以及她的书信、电话和传真等等,因为她这半年将不去报社上班,确切点说,这半年她将在这个城市里消失。而她之所以选中我做其替身,除了文字原因外,她说,马枫,只有你可以成为一个不为人所关注的人,一是你到报社的时间短,二是你一直保持着最大限度的沉默。
那天从李彤的公寓出来,我直接去了报社。刚坐下,总编的电话就来了,让我去他那儿一下。令我意外的是,总编没谈瓦斯爆炸的那篇稿子的事,也没提到李彤。这个50岁左右的老男人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说,马枫,你来的这段时间干得不错,这是编委会决定发给你的奖金。我说了声谢谢,转身出来,我进了厕所,把信封里的钱抽出来一数,整整2000元,相当于我两个月的工资。
4
瓦斯爆炸案的稿子登出来,晚了同城其他媒体一天的时间,一些记者和编辑都颇有微辞。但是,据一个编辑讲,在例行的编前会上,总编对这篇稿子大加赞扬。总编怎么赞扬倒在其次,令我高兴的是,李彤读了这篇稿子后,又将我约到了KK,她说,从这篇稿件中,她听到了瓦斯的爆炸声,但也闻到了我的精液味道。她有一句原话是这样的:一个童男子一旦被破开后,他一定会把他的精液注入到他所从事的任何一项工作中。
在李彤离开昆明前的一个星期,我和她几乎天天都形影不离。而她似乎也恢复了其本性,见面就是一个拥抱,或小精灵似的捣腾不休。有时,我说,李彤,我得去采访了,线索一大堆,再不写点稿,恐怕要误事。每逢这种情况,李彤就说,什么破稿子,不写。她一脸的娇嗔。可一眨眼,马上又吊到我的脖子上:马枫,陪我去转街,好吗?
李彤走后,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原有的忙乱和寂静的状态。她去了哪儿,我不知道;她去干什么了,我也不知道。反正,她像一个遗失了的地址。晚上一个人呆着的时候,想起她来,只有用她给我的钥匙打开她公寓的门,我才会相信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如果躺在自己那出租房的床上,我就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过去的想象状态中了。不过,让我倍感欣慰的是,接下李彤交给我的事务后,我每月的收入比原来升了无数倍,而且,这些事一点也不难,比写新闻稿还轻松。她要我保持联络的几家客户也都是些易打交道从不出难题的客户,一切都按她谈妥的办,从没遇到半点纠葛。
当然,也不能说一点麻烦也没遇到。也就是我在南屏街看到李彤的那天的之前的几天时间里,因为感冒,我提前安排好要发的软广告后,就足不出户地呆在李彤的公寓里。结果,几天时间内,几乎每隔一个小时,就会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最先说要找李彤,我说,她不在,电话就挂了。后来,只要我冲电话里说声喂,电话就挂了。有几次,我对电话讲,有什么事,请跟我讲,我可以全权处理。但电话立马就会变成忙音。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呢?她跟李彤是什么关系?我不得而知,因此当这电话一次次的再次响起,我后来已经失去了接听的兴趣,干脆吃几颗含有扑尔敏的感冒药,昏昏沉沉地大睡。就算醒着,我也更愿意回忆与李彤在一起的时光,或站在窗前,眺望人流如织的翠湖。
有一天凌晨,我终于又接了一次电话。我的本意是想告诉这个坚韧的电话中人,李彤外出已经3个月,短时间内也不可能回来,请不要再打电话。可刚拿起话筒,这个女人的声音就传了过来,你是不是马枫?我说是啊,你怎么知道的?女人说,这你别管,现在我要你做的事情是,明天中午1点我坐北京飞往昆明的航班到昆明,请到机场接机,我的名字叫张倩。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5
张倩的到来,终于让我弄清了那天李彤躲开我的原因。但张倩的到来,也把本来很简单的事情弄成一锅粥。那天中午,我特意用一张纸牌,写了张倩的名字,到机场去接机。在拥挤的人群中,我高高举着纸牌,目不转睛地盯着从旅客出口处出来的每一个女人。对我而言,如果在以前,这是件美差,可认识李彤后,这已经不是件很快乐的事,但我必须认认真真地做,因为我跟李彤有约定,这是我的工作。张倩不是从旅客出口处出来的,当我从举起纸牌开始,她就一直站在我的身边,我一直以为她也是一个来接机的人,直到旅客被一一接走或自己走掉后,她才拍了拍我肩头,对我说,马枫,咱们走吧。
从机场行李寄存处取出张倩的行李,打的回到李彤的公寓足足用了两个小时,塞车。按当下的审美标准衡量,张倩属于冰美人一类,看样子,她30岁左右。从坐上车我就开始有意无意地观察张倩,她穿一件黑颜色的风衣,双腿总是紧紧地靠在一起,手放在膝盖上,眼睛很少斜视。趁塞车的那段时间,我试探着问她,你是李彤的朋友?她说不是。我又问,是客户?她说不是。那肯定是亲戚了?我问。她说,马枫,你能不能静一静?所以在路上的其他时间,我们再也没讲过一句话,进了公寓,我又才重起话端,张倩,你肯定坐的不是北京飞往昆明的航班?!她说我从南京来。南京,一个有着上千年侈靡传统的城市,我心里这么想着。
接下来,张倩自个儿进了浴室。这儿有两个细节值得说说,一个是她没锁门,另一个是在进浴室前她毫无顾讳地从行李袋中翻出了乳罩和裤衩。都是粉红色的。哗哗啦啦冲了一阵后,张倩在浴室中喊我,问我能不能帮她擦擦背。之后的一切就变得顺理成章了,在浴室中,没有任何铺垫或过渡,我们就成了两只舞蹈的蝎子。毫无准备,但疯狂而彻底。
张倩与李彤不同,李彤毫无规律,张倩一切都井井有条。因此,当张倩成为公寓的女主人后,我事实上变成了一个有妇之夫,每天上班前,她煮好早点,下班来,热腾腾的饭菜也已备好。但张倩几乎不说话,连做爱的时候,她也总是双唇紧闭,只凭身体去完成甚至比李彤还杰出的肉体事业。这种没有来历的生活,我尽管有时会走神,但总体上感到很满意。如果那天不在南屏街上看见李彤,我将更加满意。因为我很清楚,我与李彤和张倩之间的关系,前者有交易性质,半年时间会很快过去:后者纯粹是个谜团,别人不主动解开,我只能围着它团团乱转。我绝不敢奢求与谁白头偕老。
不过,谜团还是很快就解开了。
那天采访完地巢车站旁的车祸事件,我没有回报社,而是直接回到了李彤的公寓。我跟张倩说我在街上看见李彤和一个男人在一起。没想到张倩冷冷地说:他们明天去沪沽湖。接着,她又说,马枫,我也不用瞒你了,你这人不错,没有坏心眼,而且,我也发现,你并不是李彤的男朋友。随后,她把一个多天以来一直用小锁锁着的行李袋打开,倒出了一大堆信件。
那些信件都是李彤写给一个名叫李海的男人的。张倩说,李海是我的丈夫,我们结婚5年了。根据张倩的讲述,事情大体情况是这样的:李彤是一个天生的写信狂,自从去年认识李海后,每天坚持给李海写一封信。张倩之所以发现有李彤这样一个人存在,是因为前两个月她和李海到桂林去旅游。突然有一天李海说他在昆明有一笔生意,估计耗时将达半年之久,让张倩先回南京。当时张倩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就一个人回了南京。可回到南京后,有一天,一个迪递员来敲门,说她家的邮箱装不下了,需要清理一下。张倩从来不管邮箱的事,可那天事出意外,就下楼把邮箱里的报纸和信件全抱了上来,结果发现了一批她和李海外出旅游期间收到的信件,同一种笔迹,同样寄自昆明。出于好奇,她拆开了一封。后来,她又特意到李海兄弟合办的公司去了一趟,在李海的文件柜里,又发现了一大堆相同的人写给李海的信,写信人都是李彤。
张倩最后说,马枫,你的名字以及这公寓的电话号码全在这些信中,对的,明天他们去泸沽湖,据说是去走婚。之后,他们还将去另外的地方。
在李彤和李海结伴远游的日子里,我和张倩一直住在李彤的公寓里,也许张倩到昆明来找我之前,心里曾有着某种复杂的意思,但后来这种意思渐渐地淡了。而就在李彤和李海结束了他们半年时间的漫游之前的一个星期,我把张倩送上了飞往南京的航班。那时候,已经是冬天,昆明下了一场百年罕见的大雪,气温低达零下两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