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平阳
美国人约瑟夫·洛克38岁时,也就是1922年来到中国西南并以丽江为圆心,穷尽了他生命中的最后的27年时光。他于1945年在美国哈佛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西南古纳西王国》一书,被学术界称之为“涉及纳西族宗教及濒于泯灭的古代纳西语言文化的不朽巨著。”这一个男仆的儿子,虽然后来是以研究古纳西王国而跻身于不朽者行列,可最初他却是以植物学家的身份进入中国的。他的使命是尽可能在云南众多的明净的边地采集植物和飞禽的标本,也就是说,开始的时候,他与其他同时代窜动于云南的西方神父或牧师,怀抱着的额外使命并没有什么不同。据一位云南水富县资深的地方志专家介绍,40年代,在水富县陈凤山的黄家庄园里,曾生活过3位来自英国的神父,传教对他们来讲非常次要,他们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满山捕捉“桔脉粉灯蛾。”
1944年,洛克因病返美,在印度的加尔各答把自己的全部家当托附给了一艘军舰。非常不幸的是,这艘军舰在驶向阿拉伯湾的时候,被一枚日本鱼雷准确地击中。于是一个异美的场景出现在了阿拉伯湾的海面上,那些逃难的水兵因此怀疑自己来到了天堂:那被炸开的洛克的家当,有关宗教仪式的译文和一卷《纳西——英语百科词典》仅仅是当家的零头,其主要成份是色彩斑澜的大尾大蚕蛾、二尾凤蝶、红锯蛱蝶、三尾凤蝶、玉龙尾凤蝶、桔脉粉灯蛾、西番翠凤蝶……阿拉伯湾的海面上燃烧起了无边无际的天堂的火焰。对此,同为美国人的萨顿在一篇文章中写道:“消息传给洛克时,他几乎崩溃了。其后,他向友人吐露说他曾认真考虑过自杀……”当然,洛克想自杀的理由是:“他说他绝不可能凭记忆重新写出失去的著作。”因为那时的洛克已在丽江生活了22年,他不再是一个单纯的植物学家。
我对阿拉伯湾的海面上燃起的“天堂之火”,一直满怀着无限的向往。它不仅让那儿蓝色的海水改变了颜色、变换了质地、沉入了梦中;它还让岸边的沙漠学会了眺望、学会了蠕动、学会了飞翔。那些被固定了的或动着的蛾与蝶,仿佛魔法时代最动人心魄的忧郁;不,仿佛古老东方的后花园中逃出来的香魂兵团;也不,仿佛冷漠的时间史保留的最后一点纯粹的体温……它们被一枚鱼雷释放在海面上。
关于桔脉粉灯蛾,在另一篇文章中,我是这么描绘的:“它的出现,意味着黑夜的戏剧是唯一的戏剧,其他的物质都只是黑色。它的头颅和胸膛陷入在夜色中,以求捍卫这致命的部位,但是,它也是有保留的,在用来真正与夜色相撞的头顶,它预留了一点金黄,那是黑夜的黄金,它让它的腹部疯狂,带着一排黑色的小圆点,以罕见的大面积的红颜色,接受尘埃和空气的抚摸。它的翅膀,只有翅脉是桔子的颜色,其他都黑透了,这容易让人联想到闪电与黑夜的永恒结合……。”至于二尾凤蝶,我则是这么描绘的:“它是云南的宝贝。在遍布马兜铃的地方,它带着一根根黄白色的飘带,以及阳光交给这些飘带的阴影,在不知疲怠地升降。我不相信它们只存活短暂的时光,它们的警戒色告诉我,以它捍卫美的决心,它远远不止存活一万年。”……
引罢两则对桔脉粉灯蛾和二尾凤蝶的描述文字,我感到我是在历险,与捕猎者相比,他们的心肠是由软柔而变得粗硬的,而我则在一味的柔软下去,我怕自己不能自拔,只好息手。不过,这倒让我想到1998年春天的那一次爬大理苍山的经历,在洛克的笔下,苍山“自半山腰以上就终年积雪,”这说的是20年代,在90年代,苍山的半山腰以上则几乎没有雪,只在18峰的峰巅之背阴处有一些残雪,如大神的足迹。因此,我爬苍山并不是去看雪,是为了去看“杜鹃船”。杜鹃像船,像无数的船,在一条条山的主脉和支脉上航行。记得在登马龙峰的时候,在一大片杜鹃花从中,我目睹了这样一个场景——年年寂寞地“怒”放的杜鹃花,年年都把大如颗粒的花粉执著地投向旁边的一块巨石,结果,那块巨石全被浸黄了——巨石上因此栖满了五彩缤纷的蝴蝶。之所以要旁插出苍山的这点气象,意思是在引用两则文字的途中,我真的觉得自己正变成那块被花粉浸软的石头,而且一厢情愿的逆转已难以拯救。想想,当如此美仑美奂的蛾蝶,以集体主义的方式、千千万万只地忽然出现在阿拉伯湾的海面上,用“爆炸”、“游行”、“堆集”……这样的词条,怎能描述?那是极限,是千千万万个极限突然相撞!我想,那些逃亡的水兵,有的一定因此而生,有的一定因此而死。
英国人大卫·卡特,是伦敦自然史博物馆昆虫系最擅长于鳞翅目昆虫研究的资深科学家,他曾说过:“蝴蝶和蛾类最普通的防卫策略是混入背景中,这种技术可以通过不同的方式达成。蝴蝶在休息时将四翅合拢,只露出暗色的面;因此,当它们停留在树篱中并合上翅膀时,色彩鲜艳的蝴蝶似乎消失了。为了躲避鸟类,许多蛾类都在夜间飞行,但却又面临着蝙蝠的威胁。不过许多蛾类能听到蝙蝠的叫声,从而躲开它们。大多数夜间飞行的蛾类都有暗色翅,当停在树干上休息时,可提供良好的伪装……。”在蝶类中,枯叶蝶也许是最卓越的伪装高手了,它们几乎把自己变成了一张枯朽的树叶,叶脉、叶片的瑕疵,一律被它们搬上了自己的身体,因此,在阿拉伯湾海面上,没有出现枯叶蝶,出现的都是些珍稀的异端。
1946年9月,洛克又重返云南丽江,且一住就是3年,这3年时间,在纳西巫师的帮助下,他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纳西——英语百科词典》一书的编写上。直到巫师和翻译隐蔽或失踪,他才于1949年8月极不情愿地走掉。他这一次再没有带走一只蛾或一只蝶。这时候,他真正地爱上了植物学之外的丽江,也正是因为如此,在返回美国路过加尔各答的时候,在给一个叫默里尔的人写的信中,他说:“与其躺在医院凄凉的病床上,我宁愿死在那玉龙雪山的鲜花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