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夫
1
菜头从小就不怎么爱说话,总是别人问一句他说一句,再问一句就再说一句。如果有两三个人同时在那里问他话,他就会脸红了,看看你,看看他地结巴起来。家里人说菜头大了就好了,还小呢,小孩子家都是这样。但菜头好像忽然一下子就大了,村子里的王金宝出去打工把他带了去,菜头就好像忽然一下子长大了。首先是个子,总在人们眼前晃还让人觉不出,但出去半年猛地再一出现,人们都觉得菜头一下子长高了许多,像是个大人了,岁数呢,也不能再说小,都十八了。和菜头一起打工的刘七八,还有王金喜王银喜兄弟俩儿都爱和菜头开玩笑,到了晚上把他按在床上脱他的裤头子,一边脱一边说“十七十八,家伙发达。”他们要看看菜头的家伙是个什么模样。其实那还用看,天气热的时候,大家总是一起下河里去洗澡,都脱光了,大大小小的家伙在前边黑亮亮长短不齐地展示着。村子里的人们离开村子到乡里去打工,除了干活儿又能做什么呢?晚上他们又不敢出去,乡里的坏人多,有人出去挨了揍,有人出去被抢了钱,其实他们身上又能有多少钱?他们都不太敢出去,就窝在屋子里说女人的事,互相开身体的玩笑。
菜头十八了,不能说他还小,但他还是不爱说话,人们说到乡里就靠个说话,乡里人又不看你下死力气在地里锄庄稼,也不看你一下子跳下冬天的粪坑勇敢地去凿那冻着很结实的大粪。乡里人就看你会不会说话。菜头的娘就对菜头不止一次地说要他到乡里多说说话,说是会叫的鸟儿才会有人喜欢,好鸟都出在嘴上。菜头的妈说来说去,菜头只笑笑地小声说了句,“我又不是只什么鸟儿。”
“你真是个菜头!”菜头的娘就笑着说。
菜头是什么意思呢?人们吃菜,总是把菜叶子和菜帮子留下,菜头却一刀切了扔到猪食锅里,菜头是没用的东西。有时候人们叫菜头叫急了,菜头便会开口小声说话,说菜头就菜头,总比石头好?菜头还能喂猪,石头能做什么?
“石头能盖房呀?”王金宝最爱和菜头开玩笑:“你家伙敢说石头没用!你菜头家的房子不是石头盖的?你用菜头盖一间房给我看看?”
王金宝这么一说,菜头就说不上话了,笑笑的,脸红红的,害羞了。
菜头和王金宝的关系最好,王金宝是个漂亮人物,大眼睛黑皮肤,皮肤虽然黑,却干干净净,穿衣服也总是干干净净,女孩子最喜欢他。所以王金宝每到一处女孩子的眼睛就总是跟着王金宝走。王金宝又爱说话,也会说话,有事没事,王金宝总爱在那里没话找话说,这就显得他性格开朗,因为长得漂亮,性格开朗之外又让人觉得可爱,因为可爱,他就总是能找到活儿,因为他能找到活儿做,所以自然而然他就是揽工头儿。村子里跟他出来的七八个人都听他的,不听他的又能听谁的呢?别人又揽不上活儿。菜头能揽上活儿吗?菜头更揽不上,菜头不起眼。王金宝是个起眼的人物,所以事事处处都要占个尖儿,让别人都听他的,好像是,他就是别人的师傅,做什么都要他说了算。算工钱的时候也是这样,你多少,他多少,都由他来定,大家也听他的。这么一来,时间长了,他说话行事果然就像是有了当干部的味道,村子里现在还干部长干部短地这样说话。人们都说王金宝是个干部料。
“你好好学学人家王金宝,一样的岁数,人家就是个干部料。”菜头的家人对菜头这么说,好像是,他们也想让菜头变成一块干部料。而菜头只能是个木匠,菜头的父亲是个老木匠,菜头能学什么呢,只好学木匠。
王金宝带着村子里的这伙子人在乡里做来做去,但他们能做什么呢?这七八个人里边不是木匠就是泥瓦匠,所以他们要做的活儿就是给人们装潢家。主人让他们怎么做就怎么做,那些要装潢自己屋子的人大多都没什么主见,自己没房子的时候好像还有主见,什么什么的都会说出个头头是道。一但买了新房,主见就好像一下子就没了,人一下子好像就慌了。他们到处去饭店里和歌厅里去东看看西看看,他们的灵感都是从饭店和歌厅得来的,地面怎么做?房顶子怎么吊?安什么样的灯?一样样都是饭店和歌厅的翻版,然后他们会把这种想法当做自己的想法一一告诉王金宝。这种装潢家的活儿,从泥瓦工活儿干起干到木匠的活儿结束最少也得两个月。活儿做好了,最后一道粉刷的工续也做完了,主人来看了,挑三拣四一番,想多多少少扣一些工钱,但他们大致都会满意,因为他们的屋子装得像极了饭店和歌厅,天花板上有五颜六色的灯,门上有花玻璃,他们满意了。按照规定,完工的时候他们还要请王金宝他们这些工匠吃顿饭,但这顿饭大多不会好到哪里去,要几个最便宜的菜,炒山药丝算一个,拌粉皮又会算一个,翰げ税瓒垢干又是一个,菜没什么好菜,但酒是少不了的,酒是个好东西,一有了酒,有好菜没好菜就好像不重要了——只要有了酒,王金宝他们就会忘掉了一切,再说酒一下肚子谁还想吃菜?酒一下肚子人们就光想说话了。
菜头不会喝酒,别人喝酒他只会在那里看,一边看别人喝酒一边吃菜。
“菜头,光吃菜,不会喝酒你还像个男人?”别人说。
菜头不说话,你说不是不男人就不是男人啦?菜头自己在心里说,又夹一筷子菜放嘴里,细细地嚼,喉节一动,咽了,再夹一筷子。
“不会喝酒倒占便宜,光吃菜。”别人又说。
菜头就脸红了,停了筷子,他怕别人再这么说自己。
“你怎么不吃菜?”王金宝说。
“我不爱吃菜。”菜头说。
“操,还有不爱吃菜的?吃菜。”王金宝把菜给菜头往碗里挟。
菜头脸红了,看看别人,其实别人都不注意他,话只是随口说的,是逗他玩儿的,人们都在酒里热闹着,男人们有了酒就热闹了。
菜头跟着王金宝在乡里做事,他和别人一样也背着一卷儿自己的行李,菜头妈说外出做工脏哩叭叽的,白被里不经脏,别人的行李是蓝被里,干脆,你连被面都是蓝的吧。但和别人不一样的是他还要把大家伙儿的锅背着,还有一个大家伙儿的电炉子。王金宝他们辛苦一年也挣不上多少钱,所以他们得自己做了自己吃,省几个算几个,他们能吃什么呢?什么便宜就吃什么,有时候就白煮一锅面条子,吃的时候在面里倒点酱油就是顿饭,菜呢,不过是山药蛋和茴子白,上顿下顿都是山药蛋茴子白。吃是这样,晚上睡觉呢,在谁家做活儿就睡在谁家的地上,不过是把要做家俱的三合板五合板或者是木板子在地上铺一铺。好在装潢房子都在天气暖和的时候进行,也冻不着。睡觉好说,一睡着,什么地方都一样。吃饭就不行,不太好凑合,起码要做熟了,煮面条子呢,又要煮熟了还不能煮成一锅浆糊。跟王金宝出来的都是年轻后生,在家里谁做过饭?所以都不愿做这种事。
“别人都不做你就做吧。”王金宝对菜头说让别人做他还不放心,手一会儿抓东一会儿抓西,一会儿迳媳叩谋翘椋一会抓下边的家伙,脏哩巴叽的。
别人都不肯来做饭,菜头只好来做,菜头做饭别人来吃,吃好吃赖且不说,闲话倒不老少,不是嫌菜头把菜做咸了,就是嫌菜头把面下软了,菜头都听着,笑嘻嘻的,别人的话说重了,菜头的脸就红了,也不多说什么,好像是,菜头天生就胆子小。每到一处,人们就总能看见菜头不是出去买馒头就是满头是汗夹棵大白菜笑嘻嘻地回来。人们总不见菜头跟人说话,有人还真以为菜头是个哑子,有人还问金宝菜头这人是不是个哑子?
问王金宝话的是个年轻女子,是王金宝他们做活儿的这家新房的主人,菜头也知道这女人叫软米,是王金宝告诉他的,王金宝还告诉菜头说这年轻女人有些喜欢自己,要想把她放倒干一下子是件很容易的事。菜头知道王金宝在这方面很有本事。
软米在那里问王金宝的话,菜头在这边早听到了。
“谁说我不会说话。”菜头脸忽然红了,小声申明自己会说话。
“我还以为他不会说话。”软米也笑了,却只对王金宝说。
2
菜头随着王金宝在乡里一干就又是半年多了,乡里这几年总是在盖新房,这家装好了,那家马上也要装,只要活儿做得好,别愁没事做。菜头在心里算了算,自过年从家里出来,这是装的第三家,这第三家的活儿做得格外细,王金宝也格外上心。为什么王金宝格外上心呢?人们都看得出来,是因为那个叫软米的年轻女人很喜欢王金宝,她一来就总是不停地和王金宝说话,还给王金宝拿苹果吃,有一回还拿了香蕉,有一回还拿了一个猪蹄儿,有一回还拿了桔子,有一回还给王金宝剥桔子吃,还对王金宝说吃桔子下火,还把桔子瓣上的桔络一丝一丝剥下来。
“操!多会儿她把她自己剥光拿给我吃才好。”王金宝那天临睡觉时对菜头说。
菜头不说话,外边好像是下雨了,有细细碎碎的声音在窗上响着。
“你想啥呢,你他妈咋不说话。”王金宝说。
菜头说话了,说软米这女人挺好的,只是她那个在乡里做武装部部长的男人岁数太大了,比她要大出十多岁,像她爸。
“操!你别说了。”王金宝说。
菜头就不说话了,他知道王金宝是喜欢软米的。
软米来了,总爱站在那里看王金宝做活儿,看他使锯,锯子呢,很锋利,很怒气冲冲地就把木头锯开了:哗、哗、哗、哗、哗、哗、哗、哗……
“看什么看?”王金宝说。
“你锯得真直。”软米还能说什么?
“还有锯歪的?”王金宝说。
“真香。”软米说木头的味道真香。
王金宝正在锯一块松木,松木是有一股子香味儿。
“香什么香,烂木头味儿。”王金宝用手抓了一把锯末:“给!让你说香。”
软米还真把那把松木末子拿在手里团来团去。软米心里是苦闷的,好像是得了什么病,总是空落落的,又好像急煎煎的。
因为下了雨,到处都是粘粘的,外边的雨不住,而且一下就是三天都不停。软米就在新房里呆着,看累了就到阳台上去看阳台对面的堡墙,堡墙上的茅草长得一蓬一蓬的,还有结红果实的枸杞,枸杞在雨里红红的让人看了很伤心,怎么会让人觉得伤心呢,这就让人有些说不出来,天是灰灰的,雨是凉凉的,那红红的枸杞是鲜亮的,好像是,在这种天气里,愈鲜亮的东西愈会让人伤心,好像是,在这种天气里任何东西都得一塌糊涂才对。
“唉呀,唉呀,看看你做得是什么饭?”软米忽然大声对菜头说。
菜头呢,正要下面条,锅里水开得哗哗的,锅是坐在电炉子上,乡里用电都是放开了用,连鸡窝里也安个灯泡子,这样鸡可以多下几颗蛋。大家理直气壮地都不交钱,谁家也不交电钱,理由是乡里有三个月没给人们发工资了。
菜头吓一跳,不知自己出了什么错。
“让开,让开,”软米要菜头站到一边去。
“这是人吃的饭又不是喂猪?”软米大声地说。她是忽然想这么干涉一下菜头的,这么一来,她的心情忽然好了起来,亮了,就好像天晴了一样。
软米打了伞出去了,她自己本来带着伞,但她这时又不用自己的,她偏要打了王金宝的那把烂伞出去,她知道王金宝的伞放在那里。软米打了伞出去,不一会儿买回了一袋子酱,一袋子味精,还有八个鸡蛋。她算计好了,要用酱和鸡蛋给王金宝他们炸一个鸡蛋酱,做酱用五个鸡蛋,剩两个再做一个汤,汤里再放些香菜,香菜是她向菜铺白要的,既然买了这家菜铺的鸡蛋和酱,天下着雨,地上粘糊糊的,人家不去这家,也不去那家,单单去了你这家,你还不白给人家一点点香菜?
软米觉得自己像是在做主妇了,这让她很激动。天上下着小雨,这小雨是让人心生惆怅的,声音好像是有,又好像是没有,远远近近都湿着,软米在那边忙着,王金宝他们还在做工,让软米激动的还有一件事,那就是她从他男人“胡子”那里给王金宝悄悄拿了一盒“中华”烟,她知道那是好烟,烟在那里放着,她就悄悄给王金宝拿了一盒,待会她要把烟拿给他。
3
女人就是好,女人的好处说也说不完,王金宝他们吃上好面了,女人是可以让生活变得有滋有味的,但女人也会让一个人的生活一下子变得一塌糊涂。
天下着雨,在这种天气里,人们的心情一般都不会太好,软米的男人胡子忽然从外边推门进来的时候,软米也正端着碗吃面条,软米用谁的碗呢,她端着王金宝用来吃饭的大茶缸子。那种有盖子的大茶缸子,凡是进城做工的好像都有那么个大茶缸。软米的男人胡子这天心情坏极了,区里要让下边的乡合并,小乡合并成大乡,这样的好处人们还不知道在哪里,坏处却一下子就可以让人看出来,坏处就是两个乡合成一个乡原来的两个乡长就只能留下一个,其它部门呢,比如妇联和武装部,比如团委和办公室,所有部门上都一样,都只能留一下正头。软米的男人呢,原是乡武装部的部长,部队下来的,人是粗粗笨笨的,胡子好像总是刮不净,眼睛呢,又细细地总是眯着,见人总是笑笑的,给人的印象原是好的,说实在的胡子也算是个能人,从部队下来没有三年就把家从晋南迁了来,还盖了房子,而且呢,还给自己的弟弟把户口也迁了来,而且呢,还和村子里原来的女人离了婚,把比他小十多岁的软米娶了过来。他真是极能干的角色。比如征兵的时候,他会笑眯眯地悄悄对这个说“今年的兵我给你留一个指标,你有没有要走的?”跟这个说完,又会去跟那个笑眯眯地悄悄说“你有没有要走的兵,我给你留一个指标。”人们都觉得胡子好相处,因为他的胡子人们就叫他胡子,一开始呢,只是在背后叫叫,后来连书记和乡长都这样叫了。书记有了事,会从自己的办公室里出来,脚上呢,是双蓝塑料拖鞋,上边呢,也许就只穿着一个小背心,这是天气热的时候,书记在走廊里叫了:“胡子,你他妈过来一下。”胡子便笑嘻嘻地过来了。乡长呢,有时候也会站在走廊里大声喊,乡长长了一张马脸,要多长有多长,而且是个小眼,胡子是黄黄的,又总是忙得顾不上刮,乡长总是睡不好觉,开会的时候总爱打哈欠,“胡子,胡子,来一下。”乡长在那里喊了。胡子便马上笑眯眯地出现了。
胡子有时候也会很风光一下子的,那就是训练各村的民兵,他喊操喊得特别好,“立正!”“稍息!”“齐步走!”每逢这种时候,胡子也特别的神气,脸都是亮的,脸上的那个肉鼻子更亮。
人们对胡子都好像没什么意见,可是呢,一到乡要合并,两个武装部部长只留一个,人们就好像都对胡子有了意见。意见又说不出具体是什么意见,这种事向来是含含糊糊的,总之,人们都推举另一个乡的武装部部长来当部长,胡子呢,便只能是副职。这便让胡子火得不行,脸上的笑也不见了,黑下来。他也明白另一个乡的武装部部长的叔叔是区里人大的主任,这有什么办法呢?没了办法便只能生气,只能让肚子里的火儿憋着。
胡子在这个雨天里冒着雨瞎走,比如,在书记的家门前走走,想进去说说,怎么说呢,雨不停地下着,便又到乡长的门前走来走去,想进去说说,但胡子也明白即使是书记和乡长都同意他来当武装部长,那又顶什么屁事,这事是要区里定的。胡子的心情坏透了,他就是怀着一肚子坏透了的心情来到了自己的新房,来这里又能做什么呢,他也不知道自己来这里能做什么?也许抽支烟,也许看看工匠们做活儿,他的衣服已经湿透了,胡子进门了,一下子就看见了自己的女人在那里吃饭,火儿就是在这时候一下子烧起来的。胡子其实是个很好的人,一个从乡下来的人,而且他待的那个乡下在外地,他是外乡人,这就让他事事处处都存了一份儿小心,再说他在部队里待了整整十年,十年的部队生活让他学得很有纪律,做事很有分寸。他是从一个小士兵慢慢做起来后来做了个连长,也风光过,比如,下边的士兵会给他把衣服洗了,把洗脚水给他天天倒好,早上呢,刷牙水总也是打好了放在那里。这就让他慢慢慢慢有了一种优越感,他原是没有上过几天学的,这优越感就让他不知头重脚轻,让他好像是两个人,一会儿很了不起,一会很卑微,在上级面前是一个样子,在下级面前又是一个样子,这让他自己也弄不清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然后,他就到乡里来了。
软米的男人一进门屋子里的气氛便不一样了,先是他带进来湿漉漉的雨气,再就是他把门重重地一关了。重重地把门一关后他就先去了南边的屋子,那间屋子已经装得差不多,窗套子和门套子都已经打好了,都是按他的心思做的,他对怎么弄屋子是一点点想法都没有,他是经常去书记家的,书记家就是他心里的样子,比如一进家就要安一串红红绿绿闪闪烁烁的灯,比如住人的屋子的顶棚上要装许多的石膏花——角上、四边、中间都要一一安满。软米的男人胡子进到南边的屋子里了,好像是,他要看一看,其实他什么也没看到,他点了一根卷烟,烟是好烟,这几天他见人就要给人好烟抽。乡里的事情已经定下了,但他好像还在心里存在着一线希望,希望事情会突然转变,所以他在口袋里就总是装着“中华”这样的好烟,其实这只是给别人抽的,他自己抽的是另一种牌子的香烟,一种“昆湖”牌子的香烟。当着人他抽“中华”,背着人他只抽“昆湖”。但他突然觉得自己真是窝馕,又好像是,胡子忽然想开了,他就给自己点了一支“中华”。这烟硬是和“昆湖”不一样,绵绵的,轻轻的,软软的就流到喉咙里头去,对人好像是一种安慰了。胡子先是站到窗子前边去抽烟,窗子外又能看到什么呢?灰灰的天和被雨淋的一块颜色重一块颜色轻的城墙。胡子是有些怕自己的女人的,道理就是软米太年轻,他事事都会依着她,但他想不到软米会在这里和装潢屋子的工匠一道吃饭,还用王金宝的饭缸子。这就让他忽然火儿了。但他又不敢让这火儿发出来,胡子怕什么?胡子怕的就是软米生气。抽着烟,想着这事,胡子觉得自己应该算了,抽完这支烟去办正事吧,等有机会再收拾这个王金宝,怎么收拾呢,也只是房子装潢完的时候挑挑毛病,不是这里不对就是那里不对,然后扣一点儿钱。
软米从外边进来了,她也有些底虚,好像是做了什么对不住自己男人胡子的事,乡里的事她还不知道,胡子很怕把乡里的事告诉她,怎么说?原来是正职,现在一下子成了个副职?他这会儿倒有些怀念乡下的那个女人了,那个女人虽然比自己大两岁,虽然牙是黄板儿牙,可真是体贴自己,自己有什么话都可以向她说。胡子忽然在这个小雨不停的日子里心里很难受,那种难受又几乎接近委屈,他很想回到老家的村子里去,去找自己原来的黄板牙女人,这是一种冲动,这种冲动一来就让人鼻子酸酸的。
胡子的鼻子酸酸的,就这时候软米从外边进来了。
“我过来看看活儿做得好不好。”软米站在胡子身后轻声轻气说。
“对,多看看好,工钱他们又不少要。”胡子已经抽完了那支“中华”烟。
“油匠找好了没?”软米又轻声轻气地说。
“金小红家的油匠挺好。”胡子觉得自己的火气已经消了,人只要鼻子一酸酸的,还会有什么火气?他忽然想回家了,既然外边下着小雨,既然乡里的事让人不顺心,他觉得自己应该回家去,回家做什么呢?操!关起门和软米做夫妻们该做的事。胡子是喜欢下雨天做那事的,下雨天人们都不出门,天气又不那么热,两个人正好可以脱得光光的,被子也不用盖,院子门关上,两个人在炕上可以天翻地覆,也可以和风细雨。胡子总是喜欢既天翻地覆又和风细雨。胡子觉得世上最好的事就是夫妻间的事了,这事会让人忘掉一切不痛快。
“咱们回吧,雨下得挺好。”胡子对软米说,声音柔情的。
软米就明白胡子心里想什么了,这也是让她心里欢喜的,她其实是喜欢胡子的,胡子的身体是结实的,每一块肌肉都还很年轻,很有力,很怕人,很可爱,只是胡子最近太忙。
“回吧。”软米也说,声音也是柔情的。
胡子和他女人软米要回家了,这让胡子的心情好了一些,一想到要做的事,他还是很冲动。胡子和软米从里屋走了出来,忽然,胡子一下子怔住了——
王金宝和菜头他们已经吃完了,是要歇一歇的。菜头正在“索索索索”地喝水,刘七八也在那里“索索索索”地喝滚烫的水,王金宝在那里抽烟,他把软米拿来的那盒“中华”烟拆了,取了一支在那里细细抽,那盒烟呢,就在他的身边红红地放着,和王金宝一起出来打工的王金喜和王银喜在一边调乳胶,兑了水拼命地在桶里搅。
胡子怔在那里,他看到了那盒红皮子“中华”烟。
王金宝想把烟放起来已经来不及了,他用手把烟虚虚罩了一下,又松开了,这又有什么用呢?这么一来,情况就更加糟糕,这是不打自招。王金宝的脸就红了起来。王金宝还没有结过婚,女人却是搞过许多个的,玉米地里,高粱地里,王金宝的肩膀那么宽,腰那么细,好像是,他生下来就是要样样讨女人欢喜的,他知道软米的心思,他也想过该不该做那种事,他明白那种事就在眼前了,只要自己乐意,就好像饭就在锅里,只要去盛。因为心里想过这种事,王金宝的脸子就更红了。
“你,先回去。”胡子忍住火儿对软米大声说。
软米早在一边羞红了脸,便急急出了门,外边的雨还下着,远远近近一片迷蒙,就像是这个世界真得都沉到了水底,软米的心跳得多厉害,步子呢,深一脚,浅一脚。软米觉得自己是没了脸,这没脸是两头都没脸,自己男人这头和王金宝那头,就让她有一种绝望的感觉。
4
软米从屋里出去后,胡子怎么对王金宝说话呢?屋子里一下静得不能再静,倒像是屋外的雨一下子下大了。胡子先是对王金宝说了声“站起来!”王金宝就站起来了,王金宝站起来后,胡子还能说什么呢?胡子又大声说了句:“立正!”这原是他在部队里天天喊熟的一句话,因为天天喊来喊去地喊了那么十多年,所以声音特别的大,特别的好听。好像是,每个人听了这话都会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所以呢,菜头也站起来了,菜头一站起来,刘七八和王金喜还有王银喜也就跟着站了起来,就好像这种事竟也会传染。他们都往起一站,胡子就觉得自己又像是当年的那个连长了,这种感觉一回到胡子身上,胡子就更生气了,胡子就又大喊了一声。这一声纯粹是习惯性的,胡子又大喊了一声什么呢?他又喊了一声:“稍息!”这两个字一出口,胡子马上觉得自己是喊错了。他这么“站起来!”“立正!”“稍息!”一连串地喊,不知怎么就产生了一种很好笑的戏剧效果,刘七八这狗日的坏东西就先嘻嘻嘻嘻地笑了起来,他一笑菜头和王金喜王银喜也就忍不住嘻嘻哈哈地跟着笑了起来。
胡子真正的发火就是这时候开始的,在部队的时候让他最最恼火儿的就是战士们嘻嘻哈哈。
胡子火儿了,“都笑你妈个狗屁!”
紧接着,胡子又喊了:“立正!”
刘七八和王金喜王银喜都不敢笑了,都站好了。
王金宝和菜头也站在了那里,都站得正正的。
胡子的脸这时候是黑的,是那种从心里发出的怕人的黑。这就很让王金宝和菜头他们感到害怕,他们不知道胡子会做什么?也不知道他下一步会有什么动作,他们都盯着胡子。胡子一步、两步、三步走到王金宝跟前了,一弯腰,拿起了那盒被拆开的“中华”烟,又一步、两步、三步回到了自己原来的位置。胡子站在了那里,在原地转一个圈儿,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或说什么?这就让他脸红了起来,他感觉到自己脸红了,就更恼火儿了,人在火头上,话又往往会脱口而出,想都不用想的。
“你怎么这么不要×脸!”胡子对王金宝说。
这时候的王金宝是一脸的尴尬,他在想自己该说什么?可他能说什么呢?
“这种烟也是你抽的?”胡子又说,接下来他又不知该怎么说了,怎么说呢,烟是自己女人拿过来的,这让他怎么说?怎么处置?他想努力想有什么办法可以处置这王金宝,他想如果是在部队,出了这种事该怎么处理?部队能出这种事吗?部队怎么会出这种事,这就让他为难了。
“真不要×脸!”胡子就又骂了一声。
胡子的样子是可笑的,他那可笑的样子让人不能不笑,笑有时候是难以忍住的,有时候是越想忍越忍不住,刘七八忍不住,嘻嘻嘻嘻地已经在那里又笑了起来,他那里一笑,王金喜和王银喜也都忍不住了,也笑了开来。菜头不敢笑,他看看王金宝,王金宝好像也要笑了,菜头忙扯扯他的衣服。
胡子火了,这种事让他又丢脸又生气,又生气又没法子说,没法子说他也要说,胡子能说什么呢?这种事一不能讲大道理,二不能送派出所,胡子现在是东家,东家能怎么对付工匠呢?胡子明白了自己该怎么说了:“我让你们笑,你们要是想好好儿拿到工钱你们就笑!”胡子有话说了,他指定了王金宝,“他这么不要脸你们还敢笑?”说这话的时候,胡子心里有主意了,他想起了他当新兵的时候,一个新兵做错了事,排长存心想要羞一羞他好让他进步,便要班里的士兵都吐他口水,每人走到这个新兵跟前把口水吐到这个新兵的脸上,那新兵是谁呢?原来就是胡子。胡子当时做错了什么呢?就是不知是谁的烟放在窗台上被他拿来放在了自己的口袋里,而后来有人来找那盒烟,那烟原来是给部队送菜的乡下人的,那乡下人常常来部队,原是和部队相处得极好的。
胡子坐下来,脸子上竟有了一些笑容,这笑容让菜头他们感到害怕。
“笑吧,只要你们不想拿工钱。”胡子说。
菜头和刘七八他们不知该说什么好,都看着王金宝,他们都知道他们马上就要收工了,收工那天就要拿工钱,但许多时候那工钱总是不会好好让人拿到手,要一遍不行,要十遍不行,有时候一两年过去了那工钱还要不到手。
“你们都看他,”胡子脸上的笑容扩展开来,他用手一指王金宝,“他也太不要脸了,不是他的烟他都敢抽,这么好的烟他都敢抽,你们想要工钱就每人给我往他脸上吐一口。”
菜头和刘七八他们都一下子看定了王金宝,他们都不觉得好笑了,都觉得问题不一样了,胡子居然要他们每人吐一口王金宝,还要往他脸上吐。
“想要工钱你们就每人往他脸上吐一口口水。”胡子又说,觉得这个主意真是太好了。
菜头看看王金宝,王金宝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不想要工钱你们就别吐。”胡子又说。
菜头、王金宝、刘七八、王金喜和王银喜都愣了,都互相看着,想不到事情会是这样,想不到胡子会这样处置人。
“看什么,想要工钱你们就朝他脸上吐。”胡子又说。
菜头、刘七八、王金喜和王银喜就都看定了王金宝。
“不吐就别想拿工钱!”胡子又开始火儿了。
让菜头想不到的是王金宝这时说了话,声音是小的,“操,吐就吐吧。”
菜头的脸就一下子红起来,心砰砰乱跳,好像口水就要吐在他自己的脸上了。
“吐吧,看什么?”王金宝忽然火儿了。
王金宝和谁火儿呢,是和自己火儿,又是和菜头他们火儿,这是丢脸的事,胡子这头儿的脸丢了,自己这边人的脸也丢了,这是两头儿丢脸的事。王金宝看着刘七八,忽然对刘七八说,“你先吐,我不怕,能拿上工钱我啥也不怕。”话是随口说出来的,但这话一出口,王金宝忽然觉得自己像是找到理由了,自己让人往脸上吐口水原是为了能拿到工钱,这个理由真是很好,让人心上能好受一点,还好像有点点英雄的味道在里边。
“刘七八,你先吐,能拿上工钱我啥也不怕。”王金宝又说了。
刘七八不敢笑了,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已经不好笑了,他往前迈了一步。
“操,谁不吐我扣谁的工钱。”王金宝又说,把脸侧了一下。
菜头的嘴一下子张得老大,因为刘七八真的往王金宝的脸上吐了一口。紧接着是王金喜走了过去吐了一口,然后是王银喜。菜头的脸因为激动都好像要变了形,没人注意菜头,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王金宝的脸上,王金宝的脸上挂着唾液。没人注意菜头的激动已经接近了极点,这极点怎么说呢,菜头脸上的肌肉忽然开始抽动,一下一下抽动,样子呢,真是有些滑稽,像有根看不见的小棍子在他脸皮里边一下一下地捅。
“菜头你来。”
王金宝喊菜头了,菜头是最后一个,好像是挨板子,最后一下打完耻辱也就会随之结束了,而菜头偏偏又那么慢,这就让王金宝火儿的可以,一步,两步,三步就可以过来了,菜头却好像每迈一步就让什么胶在了那里。
“你他妈快点儿!”王金宝大声对菜头说,菜头吐完他就可以把脸擦干净了。
菜头觉得自己像是快要晕倒了,心像是要从胸口里跳出来了。
“金宝——”菜头叫了一声金宝,声音让人觉得着有些不对头。
“快你妈的吧!”王金宝又说。
“金宝——”菜头又叫了一声,声音让人觉得菜头真是有些不对头了。
“菜头,快点儿。”王金宝说。
菜头忽然站住了,不动了。让屋子里所有的人大吃一惊的是,菜头忽然转向了胡子,人们都一下子张大了嘴,口水从菜头的嘴里“呸”地一声唾出来了,却没落在王金宝脸上而是落在了胡子的脸上,这是一口份量很足的口水,菜头把它一下子吐在了胡子的脸上。
胡子愣住了,脸上是菜头的唾沫,他一屁股坐了下来。
让人们更吃惊的是,菜头又吐了一口,又吐了一口,往胡子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