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一滴总关情

2001-04-27 11:28黄玉峰
人民教育 2001年10期
关键词:阁楼考试班主任

黄玉峰

明月何皎皎

40年前,我就读于上海“下只角的一所小学。

我们这个班,原先是有名的乱班,先后换了4个班主任。四年级开学前,听说新来的班主任是个女的,我们更来劲了,心想这下又有好戏看了。不料,当她出现在讲台上时,我们这些顽童竟被她的美镇住了。

顾家洁老师30岁左右,一件月白色的短袖旗袍,勾勒出全身和谐而有节奏的曲线,脸上总是荡漾着甜甜的笑。她一上讲台,便像一轮明月升起,周围一片宁静。

从此,班级出现了奇妙的变化。我也觉得自己在变。本来,我的顽皮是出了名的:哪里肮脏,往哪里钻;哪里生事,哪里有我在。有一次我在教室后的草丛中抓蟋蟀,为了争夺一只蟋蟀的“所有权”,被一个大同学打得头破血流。当我昂着头咬着牙跨出校门时,一只温柔的手抚着我的头。没有训斥,没有责备,只是用她那双美丽的眼睛看着我,微笑着给我包扎、擦洗,看着她洁白的毛巾上的“红”与“黑”,我羞涩地低下头。从此,我竟注意起清洁来,打架也少了。我生怕再弄脏她的白毛巾,更怕看见她那美丽而期盼的眼神。

顾老师上课慢条斯理,声音脆而润,仿佛要把我们带进诗境。忘了那天是上什么课,我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在白纸上勾画起她的曲线。她走近我,似有所察觉。放学后,她突然把我找去。“你爱画画?”她问。我不作声。

“你在画我?——给我看看。”我想抵赖,但望着她美丽的眼睛,还是乖乖地掏出了那幅“作品”。

“画得不错,线条挺柔和的。”端详了一会儿,她说:“送给老师行吗?”我点了点头。

临别时,她又摸着我的头说:“你喜欢画画,就为班级出黑板报吧!”

我这样的捣蛋鬼竟会被委以重任,真是受宠若惊!从此,每期黑板报上都有了我的“大作”。就这样,3年中,我的书画作品第一次在校园里展出;我第一次独自看完了一本厚厚的科幻小说;第一次懂得去探望病人;第一次主动帮助邻居老太到几里路外的邮局取邮包……总之,这3年中我完全变了样儿。

拿到中学录取通知书那天,顾老师送给我一支黑色的博士铱金笔。而我画了一张风景画送给她,画面上是一个宁静的夜晚上有一轮皎皎的明月。

梦断小阁楼

1965年初夏,临近高考时,父亲把弟妹们赶下了阁楼,好让我静静地复习。阁楼是斜顶,高处才可站人。阁楼虽小,却是我的乐园。

几个同窗好友,知道我有这样一片天地,相约来复习。大家互相提问、启发,收获不小。一天中午,大伙儿实在困了,打起瞌睡来。看着他们各自有趣的睡相,我忽然产生恶作剧的冲动,用墨汁颜料在每人脸上“创作”起来。他们醒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个不止。接着便把我按倒,涂了个花脸。惹得母亲以为我们在打架,爬上梯子,探出头来看。

填志愿那几天,小阁楼又喧闹起来。各自谈理想,抒豪情。最后是,一个填哈军工,一个填清华,一个填西安交大。我则非复旦新闻系莫属。班主任胡国民也鼓励我去考。只有父亲忧虑地说:“我们成份不好,还是实际一点。”我理直气壮地反驳:“党的政策是一有成份,二不惟成份,三重在表现。我是班干部,怕什么?”父亲看了看我,没再说什么。

我们的考场设在一所大学里。草坪边很早就有考生等着了,都和我一样,没人陪同。那天母亲起了个大早,给我装好新鲜的饭菜,爬上楼来,把我从梦中摇醒。

第一场是考语文,只有一篇作文,两题选一。一道是《论革命和学习》,一道是《给越南人民的一封信》。我毫不犹豫地选了后者——当时,正风行一本《南方来信》,是越南南方给北方亲人的书信汇编,我读过,被深深地打动了。于是慷慨激昂,笔不停挥,一口气写了3000字一直到36年后的今天,我还能记起当时书写的快乐。

接着几场考试,自我感觉也极好。我满以为“复旦新闻系”是胜券在握了。发通知那几天,我若无其事地在阁楼上看我的《红楼梦》,临我的《黄庭经》,耳朵却倾听着邮递员的声音。同窗好友的通知一个个来了,我的心一天天收紧。耳边不时重复着父亲那天的话:“我们成份不好,还是实际一点。”

终于有一天,班主任又来了,他说:“有几个调剂名额,你还是去教育学院吧,你是很适合当教师的。”父亲附和着说:“当先生也好。”

我终于忍不住了,翻上阁楼,大哭一场……

四十五封信

走上三尺讲台后,我渐渐爱上了“教师”这个神圣的岗位。而且,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这份特殊的感情日久弥深。

将要接手高一新班,与学生还未谋面,我便把他们的档案拿来一一研读。不消两天,45张稚气未脱的脸,在我面前“活”了起来,我深深地爱上他们,就像临产的母亲想像即将出生的孩子。

突然想到要與“腹中的孩子”交谈交谈。于是,对着一份份材料,看着一张张小脸,揣摩着他们的个性、爱好、特长、弱点,便一个个给他们发信。小怡是个文静的姑娘,看过很多名著,能弹一手好钢琴,就是不愿“出头露面”,让她当文娱委员,锻炼锻炼;小刚在数学竞賽中得过奖,可有偏科之弊,字也太差,要他好好读几本书,练练字;小虎太冲,给他寄一本诗集;小海外语成绩差,借他一盘磁带;小雯身体太弱,鼓励她利用暑假吃点苦……45封信写着我的期待、我的热情和我的关爱。

没过几天,回信陆陆续续寄来了。不多不少45封!信中尽是一句句美妙的词语和一颗颗激动的纯真的、火热的心。有的说,在报上早就认识了你,想像中你一定是个英俊刚毅的男子;有的说,收到信,猜测你是一个和蔼的老人;有的说,你一定是个慈祥的母亲:还有一位说,收到信后,在我眼前浮现出一个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大姐姐的形象……看着看着,孩子们的样子就活脱脱地站在我的眼前。于是按他们在我心中的形象,我悄悄地给他们每人写了一句话,誊在上届学生送我的精美的日记本上,然后锁进我的“隐私箱”。

开学了,我一个个叫得出他们的名字,仿佛久别重逢一样。可惜,在他们这边是要失望的。因为我既不英俊,也不慈祥,更不是体贴入微的“乡村女教师”和“善解人意”的大姐姐。在第一次见面会上,一个直率的女孩子坦诚地说出了自己的失望。是啊,我不过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陈独秀先生写得真深刻:“相逢不如相思好,万境妍于未遇时。

3年很快过去,到了话别的时候。我打开那本精美的小本子,奇妙的是,那每一句话竟与其人其事如此吻合。于是我将这些美言一一眷清,加上新的感受,编成集子并起了个好名字——《美仑集》,意思是希望他们都成为全面发展的人。我把它们装入45个信封,一一交到他们的手中。

几天后,我又收到45封信。每一封信中都盛满了热情、真情和感激之情。

那一刻,我禁不住陶醉了……

怎样做“婆婆”

在当班主任时,有一件事让我难忘。我班一女生在地理课上自顾自做别的,教师当堂指出,她竟反唇相讥。在校方威压下,不得已写了检讨。然而,这检讨,恰恰是一份“犯上”的宜言。不妨全文照录,以飨读者:

“作为老师,学生上课不听,是令人恼火的事,正如藝术家推出自己的作品却无人欣赏。作为学生,学得畅快、学得自由、学有所得是他们的追求。而今这也考,那也考,把学生缚得像死鸡,动弹不得,天天听老师对答卷、炒冷饭、照本宣科,我感到厌倦、乏味。

望老师莫大哀,我实在不想成为一个模子倒出的高分低能的牺牲品。但为尊师起见,我决心改‘邪归正,不再节外生枝。

作为班主任我真想为这个学生叫屈,与校方吵一顿,但终于忍住了。为了正常课堂教学,他们那样做,似乎也无可厚非。但我由此想到为了与市场经济的人才需求接轨,我们究竟如何对待这一代人的教育问题。

当我们还在做“媳妇”时,一举手,一投足,读什么、考什么,毕业后干什么,一切都由“婆婆”计划好了。没有特长,不要个性,更不考虑兴趣爱好。12年寒窗,学生个个成了计划经济的产品,成了千人一面的“蓝的卡”。

如今,我们这一代熬成了婆,可一切都变了。“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从开发区频频传来信息,市场上最缺的,是有个性、有特长、有竞争力、能独当一面的多样化的人材。可是眼下我们的学校,仍尾大不掉,岿然不动。上课是一个教材,考试凭一张卷子,答案只一个标准。不考虑个性特点,不发挥各人特长,不敢越雷池一步。据报道,我们很多博士生、硕士生在海外缺乏竞争能力。这个现象不正向我们的教育提出了警告吗?

对此,我们做“婆婆”的怎么办?难道还能像我们的“婆婆”对我们那样,去对待我们的“媳妇”吗?当然不能。鲁迅说:“没有法,便只能先从觉醒的人开手,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顺便提一句,写检讨的那个女孩子后来去了美国,美国校长给她的妈妈来信说:“你生了个好孩子。

考试知多少

周记是我与学生联系的纽带。有一天,某学生的周记只写了一行字:“夜来风雨声,考试知多少!”初一读,觉得颇有趣,显示了该生既有怨声,又善于调侃的心态和水平。细细思量,则大为感动。对孟浩然的诗,虽一词之易,意境却截然相反,前者闲适到无所关心,后者却紧张到不堪负担。

诚然,学生是理当读书的,读书是理当艰苦的。哪有疲疲沓沓能出得人才的?问题是到底如何读书?考试是否可以代替读书?

两千多年前,我国第一部教学论著《学记》,就详尽地讨论过这个问题,规定考试的次数是隔年一次,所谓“比年入学,中年考校,一年视离经辨志,三年视敬业乐群……九年视知类通达”。“视”就是检查、考核。为了表示慎重,还规定在考试之前要举行隆重的祭祀典礼,所谓“未卜谛,不视学。”并且解释道:这样做是为了“游其志也”,也就是说,要让学生们学得主动、从容、潇洒,在游息中悠游涵泳,深化对所学知识的理解和体会,增强学习兴趣。倘整日疲于奔命,穷于应考,还有什么主动性,还有什么乐趣,还有什么创造能力?

遗憾的是,现在的普遍情况是“一切为了分数,分数就是一切”。据粗略统计,高中3年在校时间不过6学期,约120周,720天,但各种名堂的考试至少有200次之多,平均3.6天就要考一次!

其实,岂止学生,教育界的有识之士,也早有怨言。50年前,那位“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的教育家陶行知先生,就怀着深深的忧虑批评过这种教师为考试而教的现象。他指出,考试要的就教,考试不要的就不教,教学围着考试转,长此以往,真正的人才如何涌现?今天看来,陶公的忧虑实在是深远的。

我决定在我所教的学科中,严格限定考试次数,除中考、大考,绝不增加一次“考试”。

教书不做戏

一位同仁从远方来信,说要来听我的课,我去信回绝,说我最恨公开课,像是在做戏,还是不听为好。她说,那你就别做戏。我说不做戏,你们一定会失望的。

果然,听了我的课,他们大失所望。整个一节课,我几乎没有怎么讲解,只是偶尔点拨几句。于是其中一位年轻而率真的同仁便似嘲似讽地说:“黄老师,你这课上得真轻松,几乎全是学生在读,像过去的私塾。”我报之一笑。

课后,我介绍了对课文的理解。还是那位年轻的同仁,惊讶地说:“你为啥不把这些讲给学生听?”我仍报之一笑,他紧追不放,定要问个水落石出。我灵机一动,展纸挥毫,手书一诗相赠,其诗云:

“学生不读书,先生多演戏,悠悠十二载,腹中空如洗。”

他似乎有所领悟,连连道谢,说:“我也学你去试试,让学生多读读。”我说:“怕不容易。”

1个月后,果然他来信说:“学生不理解,家长更反对,领导也不支持。”我去信说:“要挺住关键是你要花更多功夫钻研课文,务必做到三言两语,以少胜多,一点即破。”

3个月后,他又来信说:“学生感觉好多了,家长不反对了,领导没话了。”我又去信说,最终要看教师自身素质:学问即威信。

1年后,他又来信了,兴奋之情溢于言表:“黄老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班高考成绩名列全县前茅,万分感谢您……”

这其实是不必谢的本来学语文并没什么秘诀,关键是积累和语感。语感也要从读书来,没有琅琅书声,正如幼儿只听不说,那是永远学不会说话的。

而今语文课教学,几乎是天天在“讲”,从上课讲到下课,教师成了演员,学生成了观众。殊不知,要真正提高学生的语文水平,教师应该做导演、做向导、做教练、做陪读,应该让学生自己直接体验,吸收文章之精华。在这一点上,今天的教师确实应该向过去的私塾学习学习。

——语文教学是到了该返璞归真的时候。

曾有位同仁吃惊地问我,你怎么还在教两个班,还在带文学社,还在上选修课,还在管黑板报、墙报,还在做这么多杂事啊?我反问道,为什么不可以呢?特级教师就一定要离开学生?我本来就是一个普通的教师,我之大乐就在于“得天下英才而教”。我将永远站在三尺讲台上,我将永远是一介“布衣”,直到我生命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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