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风起
河埠头
白昼正无声地退却。空气蓄着一团饱蘸了燠热的海绵,一触便淌汗。暮色开始为村庄上釉,渐渐的,人家屋顶的瓦垄线条模糊了,日里晕眩的灰白深至沉稳的黑。树的呼吸舒缓了,繁琐的枝叶看上去比刚才更温和些。地还是热的,但毛毛的烫已深入底下,熨着人的脚底板有种说不出的舒坦。拎着两只拖鞋去河埠头,我尽拣草密的路边走。夜露微微溽湿了草叶,涩涩地捋过脚面,让我想起村西的女伴那浓密的睫毛,它们被泪水打湿时的模样。我感觉到,脚趾间粘乎乎的泥巴已拭净了。河埠头正热闹,等有人起身我才侧身下去。得小心别踩到凌乱的毛巾,衣物(有时故意踩到),特别是滑溜溜的肥皂。水是温的,脚直探下去,才觉着凉。有人步上稍高的石阶,“扑通”一声扎入水里,四溅的水花呛入人的嘴里,眼里。河埠上堆积着各种混杂的气味,酸涩的人体汗味,泥土味(来自相处了一天的田间地头)。草和桑叶的气息细闻起来有股青郁的味道。脸盆、拖鞋的塑料味。肥皂的化学味顺着泡沫扩散到水里。毛巾浓重的霉味,脏衣物漂净后的爽味。淤泥味自水底泛上来,携着浑浊的鱼腥、螺蛳、水蚌味,和腻滑的水草气息漾进鼻孔。男人的旱烟味,粗大的汗毛味,下巴须丛里粗糙的气味。女人臂弯里,头发里的气味。男孩子调皮的弹弓味,小丫丫辫子里柔弱的气味……不知不觉,一双双拖鞋“啪沓,啪沓”地上岸了,各种气味却久久不散。水面安静下来,河埠头的冷清令人感到夜的凉意。东边水下头一块石板是我的。底下毛茸茸的青苔里爬满了螺蛳,我知道。
5分钟
在5分钟里我被阳光裹住——像一团蓬松的棉花,我走动时它敏感地后退,我靠着青桐树,它又温热地拥过来。在阳光里我像一个伤口,受着风,鸟鸣,树下流动的光晕……的呵护。太阳向我下垂的睫毛吻过来。我的头发微微飘起,像一只受惊的小羊,光纷繁的纤足在上面舞蹈。它的细腰忽而红、绿、金、紫……地变幻。我闭拢眼,世界就成了纯粹的橙色。感觉再往里去,是泛滥的紫红。在果绿上轻轻一跃,就是宝蓝,最深处就是流金的黑了。我抬起眼睑,柠檬黄的阳光涌进眼眶……啊,冬青停在我袖边,它舒展开万千柔嫩的脚趾,有如初生婴儿的新鲜、光洁。阳光在上面软软地拐弯,给涂上一层薄薄的芒果酱。风蒙在脸上像朦胧的纱巾,令人睡思昏沉,如一只被春光灌晕了的蜜蜂,幸福、疲乏,软沓沓地瘫倒下来。小花园里(其实只是一株广玉兰,一株青桐,两棵冬青的泥地——又怎么不可以这么叫呢),满地厚厚的阳光是为我铺好的床单。它舒张着一层绒毛,躺下去好比我的羊绒裙(我享受它快一个上午了)……骤然间铃声大作——它在我体内扯动一把尖利的锯子,锯裂我陡地坚硬的骨骼,像红软的铁淬水时的嗤嗤冒烟……五分钟的眼保健操宣告结束,第三节课正等着。走廊上,我梦游归来,带着一点点残留的倦意(像是一种命定的惩罚),步出这个上午。
窗口
那时候我们住在老屋的楼上。沿着窄窄的木楼梯上去,楼梯口就是北窗。两扇高高的(我站着,须仰视)窗户安着凸纹玻璃。是密密的梅花,一小朵一小朵清秀地列着,花瓣的流动感一直留在我的指尖里……某年初夏的一场突然的冰雹打落在一个午后,我沉沉的睡梦中。荫庇我的蚊帐被风卷着差点儿拉出我的意识了。我起身,赤脚踩在一片半融化的冷冽上,几颗冰雹打在我的发间,像成熟的黄豆毕毕剥剥跳落在草丛里。有一粒在我手心:不规则的小球状,在记忆里具有某桩偶然事件的轮廓。楼板踩上去沉闷的回声,脚底能感受到木板在弹性地下凹。这些狭长的木板是一块块钉上去的,整齐地打着格子,像是我摊开在春凳上的算术簿——我在上面列着一个算式。偶尔,我抬头望望南窗外的天空。阳光落在楼板上,捂着我的脚。棉鞋烘得暖暖的,它淡红小花的羊绒里子映入我下垂的眼帘。阳光在上午一点点厚起来,一伸手就好似触着了它大红的灯芯绒质地。鞋带牢牢地缚着,与周围靠壁挨着的五斗橱,大衣柜,方桌及樟木箱同样的和谐,它们环绕着一种童年的安全……至今还在那儿等着我的是祖母的膝头。我蹭上去,从递过来的手里捡一粒炒蚕豆。她的手是最美的,长年的劳作没能磨损它的纤秀,手板窄窄的,指头那么长,那么尖。蚕豆还是烫的,很好看的焦黄色,去掉的壳只管吐在楼板上。甜丝丝的糖水在口里流淌。豆瓣在铁锅里呆久了,“咯嘣”一下,香味在舌尖上爆裂开来。那次我们分享了一大杯红枣。掺了枇杷叶在蒸架上炖好了,揭开杯盖,一股红通通的气流直腾上来。胖乎乎的枣儿个个绷挺了薄皮。拈一个起来,在夕阳透射下它娇嫩得像婴儿的皮肤,吹弹可破,竟呈现一种欲滴的半透明——还有那小半杯浓稠的汤!微细的枣肉和皮含在里面,枇杷叶的微苦含在里面。后来我睡着了,梦见月光涌进我的眼眶。醒来发现躺在靠窗的床上——我是在这张床上出生的。我望见古老的夜空,月亮侧着一口陶罐,朝大地淌下银亮的乳液。星星像蘸在粽子上的白糖,正无声地融化……
窗帘
我坐在窗帘后写诗。外面是一个世界,而竹布的淡蓝色阻其于几杆修竹之外。我喜欢竹,它拂来阵阵庭院气息。它有古老中国儒家文化的雅致、高洁,又有释者的灵悟和道家的临风飘举状。“因过庭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怎么想都浮起一庭修竹。梅兰竹菊,琴棋书画。竹是属于古代的,地域上只属于江南,丝竹管弦的江南,紫竹调和姑苏行的江南。一个现代人已远离了真正意义上的竹。他回首巳望不见白墙青瓦的家园,庭院、游廊、厢房、阁楼、后天井等美好的空间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火柴金般的宿舍楼群,高密度的呼吸、声音和喜怒哀乐。他转身望着千百个毫无二致的窗口,茫然无措:哪一个才是我的家?窗帘在此刻佑护了一个人可贵的孤独,他沉思的眼神和不被打扰的嘴唇。窗帘是个体的心灵对愈来愈嘈杂的外界所努力的最后的拒绝,一份清醒和无奈的退缩。窗帘是主人(特别是女主人)对美的领悟,对生活细心的呵护和温柔的触抚。赶路人在黑夜里远远望见窗帘后的灯光,感到了亲人思念的脸……“在这样的夜里,那些坐在家里,有一个温暖的角落的人,是多么好呀……”(《罗亭》)一个人是无力的。当他披着月色和尘土回来,躺在一道窗帘后,他的梦,或者没有梦,只有睡眠——是安全的。
责任编辑潘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