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秋秋
仅能容纳32人乘坐的多尼尔328飞机,正以每小时700公里的速度在空中穿梭。
我坐在座位上,看着窗外漂浮的云气。手中有一份打印出来的新闻稿:2000年12月25日夜,洛阳东都商厦发生大火,死亡人数达309人。
紧急出动
12月26日上午10点50分,《新民晚报》特稿部主任潘新华把这份新闻稿交到我的手中,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已经请示过孙洪康副总编辑了,昨天晚上洛阳发生大火,特稿部派你去采访,现在就去,马上就走!”
潘新华告诉我,因为《五色长廊》版要提前一天压版,而《新民视点》尚在试刊中,还没有自己的版面,所以我这次出差目的很明确:给国内新闻版提供稿件,越多越好。
我一阵激动。作为一名刚进报社不久的年轻记者,能有如此机会,以“新民视点”小组成员和特稿部特派记者的双重身份外出采访,这是非常难得的。
12月23日,我刚跟随特稿部资深记者钱勤发采访完沈阳“玛丽蓝”劫案从沈阳回沪,学到了很多东西。再加上以往我曾在体育部多次出差采访甲A联赛,也积累了一些经验。因此,对单独去洛阳采访,我不紧张,倒是有点激动。
按照老规矩,先找当地的熟人,了解大概情况。孙洪康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让我联系《郑州晚报》一位姓郑的副总编辑。我又翻开自己的联络本,找到老朋友———河南建业足球俱乐部总经理戴大洪,请他帮我“搞定”。过了10分钟,两路消息传来,都让我去找河南《大河报》一名刘姓记者。据他们说,《大河报》已派出一个4人报道组去了洛阳。
心里有点底之后,我打电话落实机票。航空公司的售票小姐说,上海直飞到洛阳的飞机最近才开通,一天一班,不过机票很多,让我到机场直接去买。我不放心,又打电话到浦东机场,预定了一张机票。后来我才知道,由于是支线飞机,又是小机型,只能乘坐32人,因此我预定的这张机票是最后第二张票,好险!
等所有的事情忙完,我带着一只小皮包,急匆匆地从报社直接赶往机场。飞机原定下午2点30分起飞,出发时又延误了半个小时。坐在飞机上我算了算,这次紧急出动,从接到任务到上飞机,只用了3个半小时。
洛阳问讯
也许是来往飞机不多的缘故,洛阳机场显得冷冷清清。因为我只带了一只小包,因此出门时,我还被警惕性极高的机场保安拦住,问我:“你哪儿来的?”
在出租车上,我打电话给《大河报》记者,得知大多数采访洛阳大火的记者都住在洛阳市委招待所,这是一家名叫“九州”的宾馆。
到宾馆,办完住宿手续,我马上就带着一张纸和一支笔,真奔《大河报》记者的房间。当时的想法是,先了解一下基本情况,然后再出去跑跑。
但是,情况不如我想象得那样顺利。《大河报》的记者对我双手一摊:“河南省委宣传部有规定,只能发统稿,我们今天一天几乎没采访。”30分钟后我从他的房间出来时,手里只有一份统稿。
大致看了一下,还是那些新闻事实,但没有更多的细节。不过,其中有一句话引起了我的兴趣,统稿说“(309人)全部系窒息而死”,也就是说,4楼歌舞厅并没有遭受到火灾,这些人死亡的唯一可能性,就是因烟熏而死。随后,我又从洛阳市委宣传处的一位工作人员口中证实了这个消息。
光是这点东西,还不能写稿。于是我再一次打电话给建业足球俱乐部老总戴大洪,寻求帮助。通过他的牵线,我找到了洛阳当地公安部门的一位同志,再通过这位同志联系到了一家急救医院的医师,了解了许多内幕情况。后来我采写的报道中有关事故原因和急救现场的情况等,都是从这两位同志处得来的。不过也有遗憾,在洛阳市第一医院,我连续“混”过了三道封锁线,最后却被一名警卫拦在大火幸存者的病房外,功亏一篑!
现在回想起来,如果没有戴大洪的帮助,我即便是马不停蹄地采访,也不一定能够踩到“点子”上。这时候我才深深地感觉到,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啊。
现场采访
洛阳大火的发生地———东都商厦坐落在中州东路上。由于警方封锁了道路,从出租车上下来之后,步行了四五公里才来到事故现场。中州东路封锁路段的人流量很大,四五公里的路程,走了大约30分钟。
东都商厦并不坐落在马路旁,它距离机动车道约有30米左右。它的左边是个宾馆,已经停止营业,右面则是一小排民房。东都商厦的整个入口处已经被警方封锁。由于天色已晚,远远的只看见黑乎乎的一座大楼,根本看不清什么。我与入口处的警察交涉,希望能走近大楼,在门口看一下,有个第一印象,却被客气地拒绝了。
于是我往右边走,看看有什么地方可以进去。结果却看到有几家小店正在营业,店面不大,里面有几个人正在谈论前一天的火灾。我凑上前去“听壁角”,随后又干脆亮出了记者身份,希望能得到他们的配合。让我感到惊喜的是,这几个目击者很配合,而且因为家就住在中州东路上,因此提供了许多细节,比如“大厦应急灯曾经亮过一分钟”等细节,都很有意思。根据他们的口述,我写就一篇“目击者谈”。这样的采访真可谓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时候我已经积累了一些材料,心中已经不像开始时那么“慌”了。但手中有“粮”,腹中却无粮。看看时间,已经是晚上9点钟了,感觉到肚子有点饿,这时候才想起,这一天的早、午、晚三餐饭都没吃,连飞机上发的点心也没动过。
于是,马上到东都商厦对面的杂货店去买东西吃,谁知道就在这个杂货店里,居然也得到一个素材———店主的妹妹前一天也想去东都商厦玩,结果被哥哥拉住了。谁知道竟然救了她一命!
我啃着面包,暗暗琢磨,想设法再接近东都商厦一点,把现场的情况看得更清楚一些。我来到商厦的左边那个已经停业的宾馆碰碰运气。我试着上前推了推门,奇迹出现了!门虽然用锁链锁着,但却有一个很大的空隙。我侧着身,弓着腰,悄悄地挤了进去。上得二楼,推开一扇窗户,一看,哈,整个现场一目了然!我看到有很多水滴沿着黄绿色玻璃罩往下掉,但墙体已经被熏得漆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臭的味道。
从窗口往下看,时不时可以看到几名警察拿着撬棒走进大厦。我在二楼的窗口处看了十多分钟,后来据此写成了“事故现场侧记”。
深夜策划
在从事故现场返回宾馆的路上,我接到了“新民视点”小组组长沈月明的电话。他在电话里给了我一个思路:死了那么多人,尸体如何处理?
我仔细一想,在我采访急救医院医师的时候,倒是没有考虑到这一点。显然,尸体不可能长时间地安放在医院里。那么,只可能有一个地方———洛阳殡仪馆。
当下我掉转“枪头”,直扑洛阳殡仪馆。前前后后几个来回,又随机采访了几名工作人员,掌握了各方面的情况,得,又是一篇稿件。
等我回到宾馆,已经是晚上11点多钟了,这时候,潘新华打来电话。他仔细听取了我采访到的一些杂乱的素材后,帮助我整理思路,还提醒我应将哪些部分予以突出处理,甚至细到导语应该如何把握。在电话中,我们也谈到了第二天的采访问题。挂断电话,我虽然一个字还没写,但报道的轮廓都已经初步成形。后来发表的一篇《洛阳大火透视》,脉络就是由此而来的。
应该说,我写出这一组稿件是非常迅速的。算一算,总共3000多字,也就花了两个小时。这是我外出采访中写稿最快的一次。等我把稿件写完,仔细复读的时候,这才发现,竟然已经写了7篇稿件,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现在回过头来想想,才知道报社和特稿部的领导前几天派我跟随资深记者钱勤发去沈阳采访的用意了。仔细想一想,找熟人、打电话、去现场、与后方商量,这一系列的动作,不都是从沈阳“玛丽蓝”劫案的采访中“拷贝”过来的吗?跑这种突发性新闻,我是新手,但因为有“老法师”的点拨,所以从一开始我就走上了一条捷径。
传完这7篇稿件,我的神经仍然高度兴奋,一点儿也睡不着。就这样翻来覆去,一直折腾到凌晨3点多。当时我想,这7篇稿件若能发出一半,我也就很知足了。可谁知道,报社竟然全部用了出来。要是事先知道这一点,我可真要彻夜不眠了。
继续追踪
早上9点左右,我被一阵电话铃吵醒。服务员小姐说:“宣传部通知你10点钟去3楼开会。”我来到会议室,看看登记册,发现与会的都是河南当地报社的记者。洛阳市宣传处处长看我有点面生,便问我是哪个报社的。我说是上海《新民晚报》的,他显然感到有点意外。
在这次会议上,我又遇到了许多记者,了解到更多的情况。从官方途径得知,本次大火总共只有7人受伤,而且已经有1人出院。我马上打电话回报社,及时补充了最新资料。
会议结束后,我上街买了几份当地的报纸,看到刊发的都是统稿。又上网查询了一下,新的消息也不多。中午时分,我又给报社打去电话,得知稿件用足了一个版面后,马上觉得浑身是劲。对我来说,这是一种最好的激励。
放下电话,我决定再到现场去一次。出乎我的意料,事故现场仍旧聚集了许多人。也许已经是事隔一日了,现场的封锁松散了许多。我就一些情况询问了现场警方,也得到了比较满意的答案。其中很多细节,包括洛阳市长现场洒泪、东都商厦实行“女士免费”等情况,都用到了第二天的一篇长稿中。
接着,我又接到当地记者的通知,洛阳市委宣传部组织记者前往医院采访幸存者。在那里,我又随同很多记者一起采访了两名火灾幸存者。
认尸现场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眼泪在飞。
12月27日下午,我前往洛阳市政府安排的认尸现场采访。现场排了很长的队伍,人们一个个表情呆滞。警方在2楼放了许多照片,人们五个一组上楼看照片认尸。只听见不时从楼上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哭声传出来,楼上楼下顿时哭作一片。
我一见当时的情景,立刻打定主意,不再去打搅那些身心俱碎的人们。只看,不问。但没过多久,我就被现场的气氛所感染了。
“啊”,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从2楼传来。楼下所有的人,都紧张得睁大了眼睛,看着2楼的窗户。一名老大娘死死地抓住一张照片:“我可怎么活呀!”
有三个人拥抱在一起,痛哭着上楼,又痛哭着下楼。走出楼梯口,一名中年男子匆匆赶来,一见这情景,马上明白过来,立刻跪倒在地,痛哭失声。
一名老婆婆在排队时,不停地说着一句话:“不会是他吧,不会是他吧。”辨认照片后,尽管陪同的家人眼圈通红,流泪不止,老婆婆却神情木讷,不停地安慰自己说:“没有他,没有他。”
一对夫妇低着头,抽泣着去辨认照片。不一会儿,妻子被武警背着,丈夫被扶着离开楼层。现场的武警,个个眼圈通红。
没有谁愿意将活生生的人同冷冰冰的照片联系起来。在确认尸体的那一刻,感情的堤坝瞬间坍塌,亲情、爱情、友情的天平,一下子失去了平衡。
此刻,我无需发问,只要将所见所闻如实地记录下来,就是一篇最好的现场报道。
采访后记
记得我在复旦大学新闻学院读书的时候,一位老师曾对我说:“抢先,有时候就是抢鲜。”在这次洛阳大火的采访中,我一直在琢磨着这个问题。按照我的理解,其实这句话也可以反过来说:晚报出版时间迟,因此只有在数量、细节、深度上超过对手,才能在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抢鲜,有时候才能抢先。就像一碗面,“鲜头”其实都在汤里,面条大家都吃得到,问题是你有没有“高汤”。
回来后,当我看到《新民晚报一周阅评》简报的时候,不禁笑了。简报上说,我发回的洛阳大火现场报道“解渴”。一把大火,大概已经烧得所有人的喉咙都干了,这“解渴”两字,用得实在是意味深长,让我从中感悟到很多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