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士宏,生于60年代,满蒙汉三族血统。曾为北京椿树医院护士。1985年,获自学高考英语专科文凭后通过外企服务公司进入IBM公司任办公勤务,一年后获培训机会进入销售部门,因业绩突出不断晋升,从销售员直至IBM华南分公司总经理,被尊为“南天王”。1997年任IBM中国销售渠道总经理,9个月内完成全年销售指标的130%,12年半在IBM一路冲杀,为其开拓中国市场立下了汗马功劳。1998年出任微软(中国)公司的总经理,1999年“因个人原因”辞职,在IT业引起震动。1999年10月出任大型国有企业TCL集团常务董事、副总裁、TCL信息产业集团公司总裁。
生而自卑
我和二姐从小都很自卑,为了我们双亲健在而又支离破碎的家庭。二姐的表现是清高;我的表现是“骄傲,爱出风头”。上小学那点课程对我一点不难,跳到三年级也是轻松得很。对我来讲,考试第一个交卷比考第一还要重要!
跳班到三年级风光了一阵,突然一天院子里挤满了人,出出进进把我家的东西往外搬,那是妈单位上的造反派来抄家了。我在对面北屋李姨家门槛上坐着,看着全过程。只注意数着记着都搬走了什么,没记得当时心里有多少害怕和悲伤,只是一心想着千万别让人认出我是这家的孩子。
几乎是同时,我爸也被街道革命群众专制起来了,是我一个表哥趁着一个月黑风高夜偷偷跑来送的信儿,表哥像地下工作者似的,轻轻敲门,闪进来压低声音传达消息,再把门、开一条小缝,见院里无人机警地闪身出门,一点声儿都没出。这情景真正让我感到了处境的危险。
我初中毕业时,学校又已经恢复高中了。成绩公布之日,师大一附中校门口布告栏上贴了两大张红纸,我不慌不忙先看成绩单,我不在第一行,是全年级第二名,再看“择优升学”名单,直到人都散尽,也没找到我的名字——我失学了!当时离精神分裂也就半步之遥吧。
老师心疼我是好学生,无力让我升学,但给我办了“因病留城”,为此老师还被军宣队叫去质询。不知老师是如何应对的,反正我留下来了。待业一年多,分配到街道医院当护士。那时我差两个月才16岁,老成得没人能看出是童工。刷针管,刷厕所,搞卫生,学打针,放射科,病房……安安静静勤勤恳恳做我的工作。后来一病4年,躺在病床上是专家、医生、实习生的活标本,报了3次病危,没死又活过来了。我的野性全收了,梦也没有了。除了自卑地活着,我一无所有。
人生的第一张站台票
1983年底大病初愈,再生的不易使我重新审视生命,要改变生活的激情一发不可遏制。除了我所在的椿树医院,到处都开始要大专文凭。这时考大学仍有可能,但是上学太贵了,没了工资还要搭生活费,我承担不起。我只能用最快最省的方法:高等教育自学考试。
花两毛钱坐一个多小时车到南菜园考试报名处,问人家哪种文凭考的门科最少,就选了英语专科。
16个月,一门一门地啃,几门几门地考,竟然全部按计划通过。我算了算:买书+报名费+收音机电池+公共汽车票,全部费用不超过人民币150元,这多半能上吉斯尼大全了吧?
1985年3月底的一天,看到北京日报上一则北京外国企业服务总公司招聘广告,招聘各语种人才,将外派至驻北京的各外国商社,学历要求大专以上文凭,方能参加外企服务公司另设的考试。“北京竟然有外国商社?”一打听才知道都是在涉外大饭店办公呢。正上着班,找不到正式信纸,就拿一张处方纸写了求职申请。
先是英语笔试,公司的英语考试每次都是临时命题,出题的易老师曾经在牛棚蹲过8年,把牛津大辞典倒背如流,出题时天马行空从天文到地理,听说考他出的题能到60分就是很不错的成绩。我记得那天考的中译英是国际新闻,我每天听国际广播电台英语广播,做起来很顺手;英译中难出我一身汗来!
无论如何,我接到了口试通知。又是一身汗!我的口语只是跟着收音机鹦鹉学舌而已,幸亏还有两星期,我立即看报纸找口语班,决定报名参加国旅的业余导游英语短训班,这个班能配合我上班和考试的时间。考完笔试一个星期没回音我就急了,气急败坏之下给国旅打电话,得到的回答是你不用上口语班了,可以直接上团了。带的是美国西雅图一个高中合唱团,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去北京机场,不但怕接不到团还怕把自己丢了,总算把大家安置在大巴上,我站在车头导游位上,拿着话筒就是不敢转过身来。我白天热情服务带他们去八达岭、故宫,晚上回医院上夜班,当了3天的导游,狂练了3天口语。临走时大家难舍难分,学生们一致通过送给我一个英文名字:Juliet,我一直用着。
送走美国人民的第二天,去外企服务公司考英语口语,考试顺利极了,最后考官问了句会不会打字,又吓了我一大跳!我没见过打字机,但偷偷看了屋里没有像打字机的物件,问了考官说今天不考,我就说我会,心里说我马上就学会不能算撒谎。冲出去借了200块钱买了台打字机现练,两个星期练到手拿不了筷子,终于练成准专业打字技术,最后也没考,有惊无险。幸亏被录用了,要不得多久才能还上打字机钱呀。
第一块敲门砖
1985年7月1日。一个女孩站在北京长城饭店门外人工瀑布的影壁后面,仔细观察别人是怎么走进转门的。确认自己学会了进转门的“诀窍”,又鼓了10分钟的勇气,她向着辉煌的五星酒店殿堂走去。门僮高大威武,帽檐肩章都有金线流苏,更衬出她的十足乡气。举起攥出了汗的外企外派职工工作证,经上下打量验明正身后她被放行。心跳如鼓两腿软颤终于安全地转进去,汗湿的手印留在了晶亮的玻璃门上。过了一关还有一坎,找到电梯还要找426房间,终于见到“IBM”觉得像上了岸。心没放下又提起来,外企的蓝领勤务,工资从40多块变成200多块,每个月!
我认识那女孩,她曾经是我。
有一天我上街买了一大堆文具,小推车进不了转门,试了试旁边的推门是锁着的,就请门僮帮我打开一下。“你是哪儿的?”我说我是IBM公司的,在这里上班。他向我要证明,我出来得急没带工作证,我不是IBM的正式员工也没有胸牌。我跟他解释,他就是公事公办不让我进;请他给IBM打电话查证他说不能管,我自己又打不了电话——电话在门里面他不让我进去。这时周围一些等出租车的外国人,都转过身来挺有兴味地看这场“把戏”,我觉得像只猴子被人耍,羞辱从头烧到脚底。僵持了十几分钟,有个IBM的同事从外面回来,帮我作证才放我进去。事后我躲进洗手间没声地哭了一场,心里发狠再也不要被人拦在门外,别管是什么门!
我决定改变处境。这回不是为了温饱,是为了争取“存在”的价
值。我走上五楼去敲门,开门的是人事部经理苏珊·凯文。面对美丽和善的苏珊,我的英语讲得很顺畅,从我自学,面试,办事员工作经验来证实我的能力。我想请求的是,有没有可能破例给我机会参加IBM专业人员招聘考试。苏珊听得很仔细,只问了几个小问题,礼貌地告诉我她会考虑一下再给我答复。走到门口我忍不住回头说:“苏珊,请给我一次机会吧,考不上我自己不后悔;要是我能考上,我不会让IBM后悔!只请给我一次考试的机会!”苏珊看了我几秒钟,轻轻地说了声:“我明白你。”
我于1986年7月1日(到IBM整整一年)正式转为专业学员,名片上中文印“助理工程师”。我又受到服务公司领导表扬,外派一年工资增长60%,还是外商主动提的!
从销售员到南天王
到香港和澳洲培训两次以后,1987年5月1日,我转正为销售员。要动真格的了,不知不觉中,我的“理想”又升格了:我想做个好的销售员,甚至想领先“半步”了!
我既定了要“领先半步”的目标以后,就不管不顾全情投入了,在办公室里晕倒过两次,吐过血,中间还闹过几次肾结石疼起来打滚,疼过去接着开会。抽屉里专门备着闹钟,一个星期总有几次熬到深夜两三点,再回住处不值得来回跑,就搬两个沙发垫子盖上军大衣,在会议室睡几个小时。
挑过大梁,我有了胆气,我们能做外国人能做的事。我坐进了单间的经理办公室,踌躇满志。这回我的野心又膨胀了,我想超越的不再只是自己的同伴,新设定的目标是:做高层专业经理人。这意味着首先必须超越同级二十几位外籍经理,他们各个比我资深,那又如何?!
1994年6月23日我携带全部行李来到广州,担任华南区总经理。我上任后的第一件事,是把“乖孩子们”踢出去,赶到市场上去!我告诉我的销售员们,别怕犯错误,什么错都不犯基本上等于什么事都不干,都给我出去犯几个漂亮的错误来看看!
我在南方的两年半当中,华南分公司从40多人到240多人,业务翻了几番,终于超过了人众“年长”的上海华东分公司。市场、政策、高层“人气”摆在那儿,华南业务超过华东,在跨国公司里属于罕见。
1997年1月,IBM中国公司新年大会在北京国际展览中心举行,我从广州赶来,此时是“客”,自知应该谦虚切忌张狂,悄然坐在第十几排靠边的位置。台上大中华区总裁一一介绍要客贵宾,突然听到,“还有……IBM华南区总经理,我们的南天王——Juliet Wu!”
我的下一个目标,不是再要去超越别人,我想超越自我。
上任微软
1998年2月17日,我到微软上班。该上班了才想起来不知道在哪儿上,只好先到香格里拉饭店会齐了我的老板(前任大中华区总裁)布莱恩。今天他特高兴,上了车第一句话就是:“我费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找你,你终于来了。”
从猎头公司第一次找我算起也不过是5个月,怎么会算出来“一年”呢?原来他的算法是从去年一月起,那次是微软总裁鲍尔莫来上海参加年中业务汇报,决定寻找新的本地总经理。这些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说着话车停在白颐路上的一个小路口。跟着布莱恩进了胡同往里走,心里嘀咕不知他是不是要找个小铺买盒烟?他径直去推一个没有商店牌子的小门儿,我忍不住拉他一下:“这是去哪儿?…‘这就是你的公司,总经理小姐。”布莱恩绅士地做“请进”状。
我退后一步,顾不得一脚踩进掺着泥雪的路边土堆。打量这个小楼,怎么也看不出一点高科技的痕迹,至多像个堆放高科技产品的货栈。我刚问一句“现在改主意不进去行不行?”就被布莱恩扯了进去。“开源商厦”的牌子挂在里面墙上(还是像货栈!),十几米的小门厅里有几个旧沙发,一个门卫和几个司机身子和手都裹在大衣里。我打个招呼“大家好”,大家着了股凉风似地一激灵。
“微软不是特有钱吗?”我傻子似地问。
布莱恩只是笑。出电梯时才告诉我,公司在这儿有快3年了,已经开始准备搬迁新址了。想着我能亲手把这破家搬到新楼去,心里又很喜欢了!
辞去本地人在外企最高的职位
乔治是微软大中华区总监,我的顶头上司。3点半开始,还不到两个小时,已经谈完三个议题中的两个。他看看表,我猜他在想着等会儿的网球约会,已经是星期五下午5点钟了。“是摊牌的时候了。”我告诉自己。
“乔治,现在是最后一个议题。关于我。请给我15分钟。”
乔治心情很好,安安逸逸地听我开始讲。“乔治,我来微软已有快15个月了,在这里我经历过的挑战、困难、历练,超过我以前全部十几年的职业生涯。我来微软是为了一个理想,做了很多,忍了很多,努力了很多。您清楚地了解,我不同意公司在中国的很多重大策略.既然不同意,而在无数次努力之后都无法对其有任何影响。这个总经理职位于我也就失去了意义。我决定,辞职。”
静默通常是令人窒息的,尤其是当两个上下级无言相对的时刻。终于,乔治开口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现在很难过”,乔治看上去的确很Sad,苍白取代了面上的红潮。我有点儿过意不去,乔治今天的网球多半会输了,这个周末也准过不好了。
(张登红、王清摘自《逆风飞扬——微软、IBM和我》光明日报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