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 玥
在重点中学上初三的儿子说不上高中了。上海市作协副主席第一次问自己:
“你怎么能让你的儿子不上大学?”
儿子初中毕业时,在上高中还是读中专之间,赵长天尊重了儿子自己的选择。亲戚朋友都不能理解:“简直不能想像,你怎么能让你的儿子不上大学?”
儿子赵延当时上的是华东师范大学一附中,上海市级重点中学。赵长天自己和妻子都是毕业于这个学校的优等生,然而儿子的学习成绩在初三第一学期之前却从没有好过倒数10名。身为上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的赵长天,开家长会时,经常被老师“训”得“低声下气”。
上初三后,一向痴迷于武侠小说的赵延也知道用功了。那一段时间,他每天晚上都是到半夜12点以后才睡觉。学习成绩也明显提高,从倒数几名上升到中游。中考成绩出来后,差一分不能直升本校高中。市重点上不了,那么是进一般的区重点中学还是上中专,赵延说自己愿意上中专。
“我就是实在不高兴读高三。”赵延的理由很简单,初三就每天弄到夜里1点,何况高三?
“我不爱上学,父母一直都知道。”说到上学,赵延说自己从“感情”上很反感,因为,对这两个字的直接反应是“上课、课本、做练习、考试,课外读物无非就是学校发的、家长买的参考资料。”
赵长天兼任《萌芽》杂志主编,这是一本面向中学生的文学刊物,平时和中学生的接触比较多,他看到太多的孩子在“最美好的年纪痛苦地煎熬”。而且,在他看来,儿子“不是那种很适于学校学习方式的人”。
赵长天说:“我确实看到有的孩子很适应现在的教育模式,课内成绩很好,课外天地也很丰富,这种教育制度也没有把所有人都变成傻瓜。如果他既是重点高中毕业,又有时间玩游戏机看武打书,又能考取复旦、北大,那当然好了。”
“就算高中吃苦受累,不过3年时间,那么多人不都熬过去了吗?”
“吃苦也要看值不值得。”这位父亲说,“我不是舍不得孩子吃苦,如果高中3年对你个人成长很有好处,那该吃还得吃。问题是现在的3年,会让你读得又苦又傻。语文不要说,生搬硬套死记硬背,数理化也大都是重复练习而已。高中的课程是为应付高考,而不是训练能力。这么好的3年实在不值。”
“我当时的想法就是,你愿意考大学,我们作为父母当然支持,但你自己没有这个愿望,那么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赵长天强调说,“他当时已经16岁了,我觉得他自己应该有选择的能力和权利。”
虽说是让儿子自己决定,赵长天其实也有自己的想法。
“进高中无非就是为了上大学,以赵延的状态,就算他努力,也很难进入非常好的大学。我不是对大学有成见,但我觉得大学的意义在于有一段时间让你读书,有很好的老师可以交流。如果是这样,你也不一定非要进大学校园的。”
赵长天说到一件事。有一次去德国,接待他们的是一个当地学中文的大学生,这个学生的姐姐读的是中专。赵当时很自然地问她姐姐为什么不上大学,这位学生反问了一句:“为什么一定要读大学?”
“我当时就很震动,是啊,为什么一定要读大学?”
“一个人缺什么都可以。只是不能没有自尊、自信”
让赵长天没有想到的是,儿子进中专后,整个人状态都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人变得开朗和松弛了,在功课压力不那么大时,读书的兴趣反而大增,范围也广了。初中只酷爱武侠小说的赵延,开始读哲学、历史和科普文章,达·芬奇笔记、希腊文明发展史、魏晋文化……
中专的学习压力没有高中那么大,赵延的成绩从倒数10名进到正数10名。他说:“不再是班级的底层了,当前10名的感觉比后10名好,这是肯定的。”
“怎么形容一下这个‘感觉好?”我说。
他想了一下,说:“脸上就神采飞扬了!”
赵延自己说了一件对他影响特别大的事。
初中的时候他非常内向,当时语文课上经常有演讲的内容,因为紧张,他经常会口吃,甚至怀疑自己有生理缺陷。
上中专后,又有演讲。赵延谈的是武侠小说。
“因为我非常喜欢武侠,对内容很熟悉,而且我不管老师怎么看,要为武侠正名。那次哗啦哗啦讲了半节课,非常流利,从讲台走下来的时候同学们都在为我鼓掌。.以前好像从来没有做什么事人家给我掌声。”
赵延口吃的毛病一下就都没有了。
因为作文写得不错,赵延还当上了语文课代表,他说这是他的最高职位。在此之前,他只在小学里当过一次小队长,因为纪律不好,一个星期就被撤了。
后来,他又组建了学校的第一个文学社,招人、制订规则、组织活动,直到后来校学生会的学生记者团也被并入了文学社。赵延的文章也频频在报刊上发表。
快毕业时,他还做过推销员。春运期间从上海一直站到广州。尝试做一些以前不敢想的事,比如主动和陌生人打招呼,虽然这么做的背后有一定的功利心理,但他说这样做本身让他经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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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儿子的变化,作为父亲的赵长天感到非常欣慰。
“刚进中专时,他们老师有一句话给我印象很深。老师说,我们和高中不一样,高中要面向高考,我们要面向社会。我觉得这个归纳非常好,其实教育的最终目标本来就是要面对社会。”
“如果他是在一个重点高中,可能就不会这样。”赵长天说,“因为他的成绩不会太好,就算很努力,到中游就了不起了。周围人的期望和他承受的压力就完全不一样。”
“那次演讲对他是个转折。一个人缺什么都可以,只是不能没有自尊、自信。”赵长天说,“特别是对一个男人而言。就算你是北大毕业的,一样会遇到挫折,如果没有自信,什么都干不好。”
“现在赵延完全不会因为没有学历,觉得低人一头,在什么人面前都不怯,我觉得这非常好。人是不应该用学历来衡量价值的。”
“在你没有实力的时候,才会把文凭、职位这些外在的东西挂在外面”
赵长天本人也没有上过大学,他的学历一栏一直是“高中毕业”。
高中毕业时正赶上“文革”,后来有机会进大学,他又主动放弃了。
“我没读大学,没觉得有多大损失,学历对我也没什么意义。”赵长天说,“当然我相对成功,所以可以接受这条路。对有的家长_来说,就会有压力。”
他觉得,家长让孩子上大学有几种心理。一是从现实的角度考虑,文凭已经成为获得一份体面工作的必需品;二有补偿心理,我们这一代人错过了,希望孩子来圆自己的梦;三是面子问题,别人的孩子都上大学了,我的孩子不上,人家就会看不起我的孩子,甚至看不起我。
“现在社会上好像有这么一种观念,上中专或职校的学生,都是因为考不取高中。”赵笑笑,“我有时候也有虚荣心,和别人说这个学校分数还是挺高的,赵延的心理承受能力如果不好,也会有压力。”
其实,他说,这个社会需要各种各样的人才,需要大学教授,也需要一般的工人。有的人不善于接受书
面知识,但动手能力强,做一个流的技工就应该得到和大学教授一样的尊重。我们现在这个社会,可能缺乏的正是能把小事做好的人。
“如果个人能选择最适合自己,又对社会有益的道路,有什么不好?现在就是大家都认为非上大学,不上的就很丢脸。道路有很多,上大学只是一种。”
但是社会现实却并非如此,很多地方在招聘时都会打出“非本科生(或研究生)不要”的硬规定。
“所以这不是一个单纯的教育问题,是社会的系统工程问题。某些社会观念和现实情况都会让家长很无奈。”
不过,赵长天说:“我们《萌芽》就决不这么做。只要你能干,发行量如果你能从3万上到10万,小学生我也要。刊物编得好,我才不管你是什么学历,研究生进来很没用的也多得是。人归根结底还在于实力,在你没有实力的时候,才会把文凭、职位这些外在的东西挂在外面。
“文凭是一种衡量标准,但不能变成惟一的,或者绝对重要的。最后的标准应该是你胜任不胜任你现在所做的工作。”
道理好说,不过,社会进化是需要过程的。赵长天还是比较乐观,“现在重视考大学相比于‘文革时的白卷英雄就是一种进步,相信再往前走一步,会允许和尊重个人选择适合自己的路,谁都不会受歧视。”
“自己的路就应该我自己负责,就算错了我也自己负责”
父母“望子成龙”是自然而然的。赵延说:“可能一般的父母觉得孩子上了中专,成不了龙就成‘蛇了,我父亲从来不要求我成‘龙”。
赵长天说:“都想自己的孩子有成就,哪有那么多有成就的人?社会结构就是这样,顶部的总是少数,大部分人都在基座,你得承认这个现实。对孩子的期望太高,就会拔苗助长,搞得孩子精神紧张的、有问题的、自杀的、自暴自弃的、出走的,这样的还少吗?干嘛要把孩子逼成这样?”
“那你对儿子的期望是什么呢?”
“他能自食其力,平安、快乐地过一辈子,能享受一个普通人能享受到的快乐。”
赵长天说:“人过一辈子,最高的目标不就是快乐吗?成就,不就是‘成就感吗?自己的感觉而已,其实作为人的快乐都差不多,关键在自己。”
“当然。”他说,“人不能庸庸碌碌,不要虚度一生,但当社会把这一点强调得太过分时,也要注意平常心,我做人做得很诚实、正直、我心里不愧疚。”
“会不会有人说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如果你真的是一个平常人时,你就不会满足于做一个平常人了。”
“也可能。不过我相信,就算我没有现在的职务,只要别人和我接触一个小时,他就会信任我。”
他认为,最最痛苦的是不能维持基本的生存和作为人的尊严,活不下去,或者活得很屈辱,除此之外,其他的都是可有可无的。
当时同意儿子上中专还有一个原因,专业是海关,将来就业的环境和收入都不错。
“他的中专学历可能就是让他当不上海关关长而已。”赵说,“干嘛非得让孩子成为什么呢?只要孩子不学坏、日子过得下去,开开心心的,这就很简单了,怎么达不到呢?”
赵长天说可能父母对孩子的期待各有不同,不过,“所有的父母都希望孩子好,难道非要当上国家主席才叫好吗?”
他觉得,孩子健康就是好,健康的身体和健康的心理。
赵延毕业两年了。工作轻松稳定,但他并不满意现在的状态。
“我喜欢做有挑战的事,我希望我的工作能让我得到锻炼,学到新的东西。”他向往的生活是多姿多彩的,经历很多事,有丰富的生活感受,无论成功还是失败。
对于他的“不安现状”,又有一些人不理解。“海关多好啊,现在大学毕业也不一定进得去呢。”
“你父亲什么意见?”
赵延说:“父亲很早就把许多选择的权力交给我,他只在认为不对的时候提建议。年纪小的时候不懂,觉得他很放纵我。现在想来我是很感激的,自己的路就应该我自己负责,就算错了我也自己负责。”
有一回,父子俩一起到电台做节目。主持人问儿子:“你对爸爸的最大要求是什么?”
父亲心里挺紧张,不知道儿子会说什么。
儿子回答:“当我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在我身边。”
主持人又问:“他做到了吗?”
儿子答:“做到了。”
父亲说:“我听了特别特别开心。”
(裴文胜、李卫祥摘自1999年10月26日《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