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星 子
夜幕低垂,街灯蓦然亮了。“银狐”、“夜巴黎”、“海霸王”又流光溢彩地在夜色里招摇。
木石便在这时候开始了她的工作。她冷艳高雅、举手投足散发着成熟女人的魅力。此刻,夜生活才刚刚开始,她经营的“蓝月亮”歌舞厅里,轻轻回旋着凯丽·金的萨克斯独奏《为你等待》,声音并不十分低,却十分遥远,千转百回、百回千转地从天边逶迤而来。
湛海总在这时候走进歌舞厅,又总是不带舞伴。很奇怪,不是吗?当他落座,轻弹烟灰时,会这样扪心自问。其它娱乐场所,小姐肌肤且滑且腻一如渐溶烛油,躲避不及就有烫手的烦躁。灯红酒绿、纸醉金迷,这是个有点不对劲的时代,人如影子般迅速沉沦下去,夜夜笙箫夜夜歌舞,那又如何?“蓝月亮”里,侍者上完茶点后,总是不远不近地悄然垂手而立,让人很轻松。十多年的商海拼搏,造就了他的沉稳,但有时候,能拨动坚强心灵的恰是那柔情音乐,恰是“蓝月亮”漫无边际的美。
一次,几名男子闯进来,扬言要找“妈咪”。木石陪笑说,这里没什么妈咪,唱歌跳舞请随便。男子们越发出言不逊,木石脸上便有些挂不住了。湛海这时候大步流星地走过来,黑着一张脸说:“兄弟们好歹给个面子。”来人不知其底细,收了一半气焰,寒暄几句后,阿海请他们喝酒,给每人甩了张名片,来人一看,立马收了气焰。
木石面无表情,只当没看见。也许这场戏早已编排好,只等演给她看。
木石不轻易跳舞,一跳足已让她周围的一切逊色。湛海最喜欢看她跳探戈,在五彩缤纷的灯光中,她灵如兔、媚如狐,复又冷如冰,进三步、退三步,定,回眸……木石黑眸如潭、如星、如电,像她这样的女人,湛海见多了,纵然美艳绝伦,也是一脸风尘,唯独她,清而不寒,丽而不妖,脸上不经
意间流露的表情总充满着对人生的无可奈何和无法言喻的苍凉,一如冬夜的月亮,寒意直渗骨髓。湛海最怕看她跳探戈,每当此时,湛海心潮起伏,是一浪一浪汹涌澎湃的痛苦。《爱如潮水》便在他胸膛里响起:“我再也不愿见你在深夜里徘徊,不愿别的男人见识你的妩媚,你可知道这样会让我心碎……”
认识久了,她便在他到来时端上一杯茶,随意地在他身边坐下,无言。一次,他问:“怎么会叫木石的?”“外面”的女人多会起个好叫的名字,但多是香艳至极的,哪有这样冰冷呆板的?“草木之人,冰冷如石。”她十分淡然。“再冷的石头也蕴藏着火种啊!如果没有猜错,木石出自一个典故,曹见命运的锤打,火星四溅,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她早就有预感,早就预感到会在感情上历尽沧桑,早就预感到与湛海将一发不可收,且不会有任何结果。
她如一只罗盘上的指针,因神秘的磁场牵引而不安而颤抖而在每一步颠簸中敏感地寻找自己和整个天地的位置,但世上的磁针有哪一根因这种劫难而后悔而愿意自决于磁场的骚动呢?
湛海一样心崩血啸、如饮烈酒,木石冷冷的外貌只是生存的“保护色”,他看到的分明是一个至情至性的小女人,善良得一塌糊涂,本质单纯如三月的清风。他坚信曾经见过她,也许在上辈子吧,也许在上辈子有过一段非常贫穷的流浪生活,要不何以面对她时总是没来由地伤感。
曲终人散,在木石的客厅里,湛海被一种气概慑住,那是一个华丽而不羁的客厅,充满了个人的审美风格和情趣,尤其是窗前、案上的干花,馨香淡淡,枯枯的情调让人伤感、心痛。
“你的悲剧倾向何以如此严重?”
“难道还没发现,我的存在就是一场悲剧。”她说完,定定地看着他。
他拥她入怀,在她耳边说:“我来了,就不会这样。”
她一颤,眼窝一热,心头涌起的是这几年所受的苦。如果能够像很多女子那样,活得实际一点,找个清闲的工作,嫁掉,至少不会如此孤伶。可她偏那么固执,她在等待什么,又在追求什么呢?
“为什么开舞厅?”他问。
问得好,她想。她傻就傻在这里,因为喜欢,就是付出再大代价又如何?如果有前生,她的前生应该是一只蝴蝶吧,或者是一条鱼,跳舞是她的生命,她永远也不可能像那些理性的人,可以把自己的一生经营得非常出色。“关于这个问题,我有好几个版本。”她一笑,有些俏皮,自然地就流露出一种娇柔的少女情态。“不务正业版,遇人不淑版,佳人蒙难版。你要听哪一个?”
安静下来时,总有个问题没来由地浮上木石心头: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在那些夜里,对未来充满了恐惧与绝望,她多么渴望抚慰。爱情是一只白色水鸟,凫游于蓝色水域,它从不因谁贫穷或富有、美丽或丑陋而对谁厚对谁薄。在这个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人生有飞扬,她飞扬不起来,人生有热闹,她也热闹不起来。她可以逃离一切,却逃不出生命的苍凉。
早春时节的天,乍暖还寒。湛海忙里偷闲,抽出一天时间陪木石到郊外爬山,漫山遍野的杜鹃开得如火如荼,木石如出笼的小鸟,那迎着春风欢笑的样子让湛海心动。两人坐下来,湛海便忍不住讲他年幼的经历。
“尽管你身上了无痕迹,但我还是能猜出你来自农村,奋斗到今天已相当不容易。”
“怎么看出来的?”
她不语。她的感觉总是如此敏锐,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妻子,那是个温柔贤惠的女人。
“喜欢杜鹃花吗?”她问,“关于杜鹃,有一则美丽的神话,杜鹃鸟在枝头啼叫‘不如归去,叫到后来,血从嘴里滴下来,滴到杜鹃花上,花就被染红了。”
他对那些花花草草缺乏起码的常识,但听她讲了这凄惨的故事,不自禁地就喜欢上了这花。极目望一片片花儿,心中亦惨亦烈,想起泣血的故事,但觉漫山遍野都是生生死死的牵绊。
“人间的欢愉、人间的艳色,背后不都潜藏着生命极挥洒处的最后一滴血吗?”
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他疾走几步避开她接电话。然后急急地对她说:“孩子走路给摔了一跤,出了血。”
她默默地陪他下山。在以后的几天里,他都没到舞厅来。
几天里,木石寝食难安,自己算什么呢?就做定他的情人?她不停地研究手心那些纹路,试图推测出命运。她在想他身后的那个女人,那女人为他心甘情愿付出了一切吧?
尤其在华灯初上的夜晚,她在期待,她因期待而焦头烂额。他的孩子到底怎样了?他又在忙什么?竟连一个电话也不打来。等到最后,木石有的只是灰心,在他眼中,她是个什么东西?一个情人而已,一个可怜虫而已。她又不是“傍大款”赖以生存,爱谁不行?不管生活怎么变换,应该坚持的东西一定要坚持,比如尊严、比如傲骨。如果湛海再来,她不会理他了。
在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湛海来了,四目相对,如电穿心。他深情地、歉意地微微笑着,充满疲惫但还是强打起精神的样子让木石心酸了。不需要道歉,什么都不用说,她已经原谅了他,爱情让人如此身不由己!木石知道自己彻底完了。两人不由自主从舞厅侧门出来,来到大街拐角,一个酸涩的吻长如一个世纪。
“我爱你。”
“我也爱你。”
“可是这对你不公平。”
她低叹。这世界有公平吗?爱又岂能用公平来衡量?既然偏偏只爱他,又怨得了谁?
夜已深,他要回家,回到另一个女人的身旁。她在他离开后泪如泉涌,她不是恨他,他当然应该回去,他当然应该为家庭尽职尽责,她只是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命运。当她还是小女孩时,读过一篇童话《海的女儿》,王子只看到人鱼的舞姿最美,却永远不会明白她的每一步其实都踩在刀尖上。过了这么多年,所看的童话早已忘记大半,只有这一篇让她刻骨铭心。
湛海再来时,木石忍着内心剧痛,不远不近地只拿他当普通朋友。湛海没有抗议,也不询问,只是独坐在幽暗一角,抽烟。
木石最终忍受不了这样的见面,索性将舞厅交给手下代管,自己蒙头大睡。睡到第三天黄昏,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屋子里十分安静,雨声就尤其清晰。她盯着窗玻璃,上面最初只是细细密密的雨珠,雨珠凝成一大滴后,不堪重负地落下,泪水一般。如果从此失去他,她肯定活不下去;如果从此不见面,生命又有什么意义?忽然,她的心酸了一下,她听见有人在低唤,是阿海!她静心倾听,那低唤一声声传来,她迅速起床,从往日一起走过的舞厅侧门出去。在这样下着雨的晚上,在这样暗的长街的拐角,雨里傻傻的一个人不是阿海是谁?她愣了一下,确信这不是幻觉之后,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死死搂住那个人,泪水狂乱地奔流。
回家后,木石病了,发着高烧。
“阿海,阿海……”她总是这样一叠声呼唤。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如一首《声声慢》。湛海在第二天才抽空过来,坐在床前,将她的手放在掌心,就有泪水滴落在她的脸上。她睁开眼,触目的却是他黑发里的几丝星星点点。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没来由地,她的心又颤了一下,近来,她总是有这种感觉,心儿抽筋的感觉。像她这样的女人,历经生活的打磨,已经不大可能再为谁所动了,她不明白在他面前怎么就变得如此脆弱。她仿佛听见哗哗的水声,那是时光的
河吗?毫不留情地从床前淌过,还是她的噩梦、她的心悸?
“我爱你。”她哽咽。
“你会受很多委屈。”
“所有的青丝都会成为飘飞的暮雪,所有的暮雪都会随着苍然的枯骨化为滓泥。爱是什么,是无视艰辛的凛然一笑吧?情是什么,是古往今来一切坚持的悲愿吧?”她说,“在印度,有些小女孩编丝质地毯,必须从幼年就开始编起,这时她们的指头细柔,可以打最细最精致的结子。有的地毯要花掉一个女孩一生的时间呢!相爱,所有付出的代价不多不少,只是一生一世,只是生死以之。”
她在昏昏沉沉中睡着了。当她迷迷糊糊睁开双眼,他已了无踪影。只当他已离去,却又听见了哗哗的水声,饭香轻飘飘地弥漫着,温暖而真实。她起床来到厨房,看见他蹲在地上切鱼,手表胡乱地放在案板旁,西装上溅满水珠,狮子般充满威慑力的头发上沾了片鱼鳞,她不禁伏在他的背上,幸福地体味着他为她所做的这一切。
吃饭时,他温柔地为她挟菜,她不好意思地说:“我吃素。”
“那会营养不良。”
“鱼是最美的舞蹈家,我不要吃它。”
“吃点牛肉总可以吧?”
“牛辛苦一生,最后却是这样的命运,据说屠牛时,牛还掉眼泪,我不要吃它。”末了,她又说:“我不愿意做任何伤害别人的事,阿海,我预感到我们最终只有做朋友的缘份。”
吃罢饭,她送他出门。他钻进车里,回头又看了她一眼,尽管只是短暂的一瞥,但眼中已流露出恋恋不舍和无奈的神情。够了,有这份情足够!不一会儿,黑色的奔驰绝尘而去。木石一时不知道该去哪,她并不急于回家,茫然地站了一会儿,走到街上,将自己溶入来来往往的人海,人越多的地方,她却越孤独。烧未退,头还在发昏,踩在地上如同踩在棉花上一般,短短一段路走得汗涔涔地,忽然,她眼前一黑,栽倒在地。醒来时,发现躺在医院,她的几个忠诚的手下守在一旁。好在只是贫血加上操劳过度,其实她自己知道是心力交瘁。
世间事有时候多怪呀,她怎能预料得到竟会有这样的安排,她看见医生带着湛海走进来,正诧异是谁告诉他这个消息,冷不丁看见后面跟着他的妻子,他的妻子苍白而憔悴,害着和木石一样的病。
木石绽出一个微笑,泪水在笑容里纷纷乱乱,痛到最深处,伤也就快好了。
湛海再来时,便说:“不要再开舞厅了。”
不开舞厅做什么呢?坐在自家草坪前读惠特曼?或者在一个懒洋洋的午后,沿着幽径散步?“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是哪位旷世才女说过的话。
夜已深。“蓝月亮”灯火辉煌,疯狂的探戈舞曲又响了。(编辑谢豪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