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庚寅
1999年12月20日,正当炎黄子孙欢庆澳门回归时,在祖国北方的一个银装素裹、偏僻落后的小村庄里,一个28岁的青年,伴随着漫天飞舞的圣洁雪花,含着微笑静静地走了。仿佛他事先就与死神有约,选定了这个极具历史意义的日子。
他叫高飞,死于高位截瘫第9年。28岁的小伙儿,那本该是一个多么鲜活、多么健壮的躯体呀!然而,当热心的乡亲们掀开他那盖了28年的补丁打补丁的破被子时,泪水“唰———”地流了下来……那是一具什么样的身体呀,简直惨不忍睹:除了头部,前胸往下,肌肉全部萎缩,就像干枯的木乃伊,且千疮百孔,没有一块好地方。前胸有一条发黑的刀痕,肠子全部流了出来,下身两条腿细细的,就像麻杆一样,稍稍有肉的大腿和臀部,则被刀片刮得异样狰狞,露出了骨头,两个支撑脑袋9年的肩膀,已经磨得新疤套旧疤……
而他的遗物,没有一件家具,没有一件衣服,唯一留下的只有两本书和一台不值钱的破旧半导体……
亲朋好友们再也忍不住了,泣不成声:“高飞他妈,你看看,你儿子,浑身哪有一块好地方,你怎么能忍心抠他的眼睛换钱花呀!”“苍天哪!”高飞老母亲老泪纵横,心如刀剜,昏倒在儿子床前,她知道儿子再也无法替她讲请楚这件事了。
偶然横祸与必然选择
1999年5月12日下午3时,沈阳何氏眼科医院接到了来自贫困县———彰武县二道河乡兰家村的一个电话。电话里微弱的声音急切、诚恳,声称他叫高飞,是一个28岁的重残病人,准备把唯一有用的器官捐献出来,不知收不收。
这对医院来说无疑是天降喜讯,因为他们医院从1997年6月6日举办何氏爱眼月以来,3个春秋过去了,捐献者倒不少,但大多开价极高,最高50万元,最少10万元,令医院无法接受。因为做一个眼角膜移植手术才1500元。如果这位年轻人是无偿捐献,那么便是第一例。
天公不作美,高飞刚刚7岁,肺癌就夺去了当乡村中学教师的慈父的生命,也切断了他们家赖以生存的经济来源。
他仿佛一夜间长大了,在学校里,他刻苦努力,门门功课考全乡第一;在家里他扔下书包就拿镰刀锄头,帮助母亲春种秋收,挑水打柴。当然,他们生活的艰苦可想而知,他从小到大没有穿过新衣服,全是捡别人的旧衣服,就连那个捡别人的小帆布书包,也从小学用到中学,不仅黄的变成白的,还补了28块小补丁。
尽管这样,他中学毕业那年大旱,庄稼颗粒无收,致使他不得不做出放弃高考的决定。但贫困并没有夺去他“高飞”的志向,他想念大学出国当博士,他想参军当一名飞行员。就算他无法实现这些理想,他也并不悲观,因为他长得眉清目秀,身高1.80米,养家糊口没有问题,况且农村衡量一个小伙子有没有出息,一条很重要的标准就是能不能找到对象。而他,已经与一位志同道合、支持他高考,并答应在他家照顾他老母亲的苹果脸的姑娘订了婚……
谁想,就在他订婚的第二天,他正在挖沟,一抬头发现邻居家的驴正在吃他们家地里的庄稼,他去赶驴,与邻家发生了口角,之后,他没在意又埋头挖土,谁想,邻居家的儿子冲上来乘其不备,抡起镰刀“唰———”砍到他的后脖子上,正砍进第五、六节的脊骨缝,中枢神经被全部砍断,他顿时趴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虽然邻居家儿子被县法院判了三年有期徒刑,赔了8400元,而他却被专家判处“死刑”,无法医治,一般只能活两年。
现实太残酷了!命运太不公平了!那一年他才19岁啊!
位卑岂敢忘国忧
高飞必须面对这样一个残酷现实:除了大脑,他全身肌肉萎缩,大小便没有知觉,终生将一动不能动地俯卧在床上。
如果他被砍为植物人倒好,什么也不知道了,坏就坏在偏偏他的大脑十分清醒,且掌握一定的知识。他深深知道作为人,他一点价值也没有了,他再也不能升学,不能结婚,不能生儿育女,不能工作,他活一天,就痛苦一天,就拖累老母亲一天,死是最好的解脱。为此,他毅然决定辞去婚约,切断他唯一生存的渴望……
老母亲日夜为他操劳:他大小便失禁,老母亲便当木工把床板剜了个洞;他肌肉萎缩、溃烂,老母亲便含着泪用刀片给他刮烂肉;他的病一刻也离不开卫生纸铺垫,家里又买不起,老母亲就四处讨要旧报纸;老母亲看他一天到晚十分烦闷,便花上5元钱,在市场上为他买了一台只能接收两个电台的半导体……那一刻,他心软了,因为他知道母亲比他命更苦。母亲两岁时,姥爷、姥姥就死了,亲属们把母亲送给人家后,母亲5岁时,继母又死了,母亲便与继父相依为命,直至母亲19岁嫁给父亲。谁知,父亲只跟母亲生活了15年,也撒手人寰。母亲34岁便开始守寡,盼星星盼月亮地守着他这唯一的希望,竟“守”到如此境地……这对一个连自己生日都不知道的女人来说,该是多么的凄惨和悲凉!换句话说,高飞为了母亲,也得强装笑脸活着……
开始还好,日子过得清苦,一天可以吃上两顿饭。五月节,他们娘俩可以不吃粽子;八月节,可以闻着别人的月饼味过活……他母亲告诉我,高飞馋肉,馋水果,他家买不起。然而,他母亲听说肉皮可以医治溃烂时,狠狠心曾买过三次肉皮。每次母亲都把肉皮上遗留的肥肉刮干净,炼成油装进小罐,煮熟的肉皮再切成条儿,叫他蘸酱油吃。而每逢这时,他都让母亲先吃,母亲不吃他坚决不吃,最后常常是他们母子俩眼含泪水,一块吃……
然而,这艰难凄苦的平衡被耗子打破了!
那是高飞卧床第三年的冬天,棚里由于生火少,屋顶与四壁浸透了白霜,冷得像冰窖。又饿又冻的耗子找不到吃的,便爬上床来吃他的“烂肉”。他虽然没有知觉,可当耗子们咬到他那唯有知觉的左手时,他醒了……那一刻,他极为脆弱的活着的神经,也被耗子咬断了。同时,他才发现他不能动了,连偷偷死去的能力都没有了。老母亲怕耗子再咬他,不得不在他床边搭了块板,日夜守护着他,还在他床边撒了不少的耗子药。谁知,他却每天用那两个不听使唤的手指,把头部周围的耗子药,一点点一点点地捏到一起,天天如此,大概攒了三个月,才攒了一小把耗子药。那天夜里,他全部放进嘴里。
第二天清晨,母亲喊他吃饭,怎么也喊不醒了,便慌忙地找来大夫,大夫一看他嘴角的残药就明白了,告诉家人,他吃耗子药了,而对他这样重残的病人没有办法用药了,只能听天由命。谁想,也许耗子药掺了假,也许他命不该绝,过了半天,他醒了。但是,他并没有断绝死的念头,只是不想伤害母亲的心。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家里平静了。也许受耗子药的启发,他又开始实施第二步方案,那就是他告诉母亲晚上睡不着觉。当他母亲每天晚上把两片安眠药片给他时,他不吃,又开始攒,大概又攒了两个半月,足有80片时,他又全部吞下去了,结果不知他命大,还是造化大,在家里人给他灌了一阵子盐水后,他竟慢慢地苏醒过来。
两次教训,老母亲警觉了,就是每次用刀片刮烂肉,刮完也都收好刀片。但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一次,他乘母亲不注意,还是藏起来一把小刀片。半夜,他用刀片划开大腿,又割开肚子……但是,他还是没有死。于是,暗的不行干脆他来明的———绝食。而每次绝食少则三天,多则五天的时候,他一看见母亲给他跪下,哭着说:孩子,你死,妈也不能活了,并说他不吃饭母亲就不起来时,便受不了了,只得含着泪水咽下母亲喂的饭……就这样,春去秋来,生与死每时每刻在决斗,直到1999年春天,具体说是5月12日,他从给他换垫的旧报纸上,看到一条信息,知道中国有100万角膜盲患者,每年需要给7万人进行角膜移植手术,但角膜奇缺。特别是他看到邓小平同志遗嘱,捐献角膜……那一刻,他那干涸、沉寂的心顿时掀起了波澜,情不自禁地掐起笔,在那一行行打动他的字下边划上了一道道杠,甚至在激动得不可自制后才明白,原来自己过去想死,千方百计想死不是自己活不起,也不是死不成而是一思尚存,此志不懈,不甘心活得没有一点价值。而今天这条新闻,像烛光恰恰使他在黑暗中看清了自己。
是的,他的肢体全残了,肌肉全萎缩了,部分内脏丧失了功能(肾尿血、肝硬化),但他的眼睛仍然明亮,还可以给别人带来光明。此刻,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最不能接受这个现实的就是老母亲。壮怕伤妻,老怕伤子。他便拉住母亲的手,唯一一次乞求母亲答应他的请求。他告诉母亲:人生必有一死,他时刻都会死,人死了,烧成灰,什么也没有了,他把眼角膜捐给别人,那个人就会对母亲有亲人感,母亲看见了他们就像看到了自己的儿子,曲生何乐?直死何悲?没有比死里孕育的生命更高贵,人的生命不是生产,千千万万不能要钱!母亲心如刀绞,可又怎么忍心伤害儿子的感情呢?当母亲答应后,他又乞求母亲找人把邻居家的电话线拉过来,他要亲自打电话给何氏眼科医院。
5月17日,何氏眼科医院的医护人员,带着种种疑问,从沈阳颠簸了150多公里,赶到他身边,怀着复杂心情为他检查后,他用颤抖的两个手指郑重地在《义务捐献角膜志
给婚姻加点调味品愿书》上签上高飞两个字。医护人员等待他提要求,谁也没想到,他只提出两个要求:一是,他死后取眼角膜时,不要让他母亲看见;二是,他希望眼角膜捐给年轻人,或者是孩子。他没结过婚,他喜欢孩子。他说,把他的角膜捐给别人也算没白活一回,这也是他的人生价值。
纵死犹闻侠骨香。夕阳染红沃野,屋里一片静寂,人们的心灵受到了强烈震撼。他的母亲哭了,医护人员哭了,他也哭了。对于高飞来说,那是涅蚍锘讼苍玫睦帷…
对于母亲的报答
俗语说:灯要灭,亮一亮;人要死,旺一旺。
当高飞签定捐献眼角膜证书之后,郁闷的心情豁然开朗,那心情不亚于寒冬里吹来一股春风,使他又回到了9年前在学校时,他一生中最美好的光景。那时,他在篮球赛场上不仅是龙腾虎跃的灌篮高手,在学校的联欢会上也是艺压群芳的男高音“抒情歌唱家”。可自打他卧病在床,别说打篮球,歌也懒得唱了。但自打5月17日晚上以后,他冰冷的小屋沸腾了,似乎在召开个人音乐演唱会,他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唱到《十五的月亮》,再唱到《敖包相会》,尤其是《血染的风采》,唱得深沉、悲壮,极具感染力……一直唱到嗓子哑了,一直唱到东方日出。
他更没有忘记学过的知识。过去他给村里小朋友一个星期上一次的辅导课是有“代价”的(过去因为一个人烦闷,他对孩子们有一个要求,就是他上一堂课,孩子们要陪他下一盘棋),现在他取消“代价”,而是认真备课,他讲古诗文,先讲作者凄苦的身世,再讲文如其人的作品的特色,时而凄怆悲壮,时而神采飞扬,学生们都入了迷。
当然,在这段时间,他最牵挂的是母亲的情绪,他最内疚的是欠苦命母亲的太多,今生今世再也报答不上母亲的恩情。他经常给母亲讲人活着的意义,讲父亲的教诲:位卑岂敢忘国忧。常常把母亲讲得不断应声,泪水涟涟……
1999年12月19日,他写完三封遗书,料理完诸事,从收音机得知澳门明天就要回归……
1999年12月20日上午10时30分,他喊来母亲与亲朋好友,平静地说:“我不行了,第一我死后,一定要把三封信发走;第二,把骨灰撒到家乡的小河里,它能流进辽河,奔向大海……我活着没有走出小村庄,死了,到另一个世界一定应该看到鲜花,找到爱情……这时,他很激动,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于是,他又吃力地掐住笔,在义务捐献角膜接受书上写下最后的歪歪扭扭的几个字:快给何氏眼科打个电话,快开窗降温。因为他知道:夏天活体角膜能存活3个小时;冬天6个小时。
这时,当母亲打开天窗,拿起电话,随着一股清新的风夹着圣洁的小雪花飘进来时,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吐出一口浊气,没有一丝痛苦,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3个小时后,何氏眼科医院的医护人员赶到,乡亲们闻风而动,里三层外三层地把高飞住的小屋围个水泄不通,当医护人员取下他那0.5毫米厚、直径5毫米的薄薄的眼角膜时,人们的心沉甸甸的:他一无所有来到人世,又一无所有地离开人世!本来,他最需要被人同情,最需要别人的帮助,但是,他却最慷慨地把自己唯一完好的器官捐献出来,舍己为人,舍生取义!
这时,乡亲们才猛然醒悟,人心难测水难量,真没想到,他一无所有,却那么富有;他那么渺小,却那么伟大;他没有价值,却变得那么有价值……
事隔一个月,2000年1月20日,当笔者陪伴他母亲专程赶到沈阳,来看望那两位接受他儿子捐献角膜的患者时,她母亲一迈进病房,那两位素不相识的五尺汉子便再也控制不住感激的泪水,猛地扑过去,那些个神圣的字眼脱口而出:“妈妈,谢谢你,您今后就把我们当成您的儿子吧!”那一刻,老人流泪了,那是喜悦的泪,因为他的儿子又复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