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述卓李凤亮
内容提要:对话主义作为巴赫金学说的哲学出发点与理论归宿,在其整个思想体系中占据着重要的核心位置。巴赫金借助于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分析,提出了他在诗学、美学乃至哲学上的基本立场---对话主义。巴赫金把对一位具体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具体分析、一套新的诗学话语("复调小说"理论)的提出及一种新的审美理想(对话主义)的构筑有机结合在一起,由此开拓了一条从具体专家专书研究"通向"抽象理论建构之途。他性与差异是对话主义的基本条件;相对与包容是对话主义的基本立场;互补与创新是对话主义的基本旨归。对话主义对比较诗学研究具有多方面的启示。
一
巴赫金学养丰厚,论域颇广。复调小说理论、语言杂多理论和狂欢化思想,一般被认为是其学说的几个重要组成部分,它们"三位一体"式地构成巴氏学说的理论内核;而对话主义作为巴氏学说的哲学出发点与理论归宿,更在其整个思想体系中占据着至为重要的核心位置。
作为巴赫金学说核心的"对话主义"或"对话性"(диалогизм,dialogism),在中国学界最初被赋予了"对话理论"这样一个专名①;而在西方,它则被各类学者从不同角度冠以更多的名称,如"对话批评"、"媒介学说"、"对话哲学"、"交流活动理论"、"浊洞哲学"、"旅行理论"等。与中国学者最初关注巴氏学说中的"复调小说"理论不同,西方学者更注重研究他的对话思想。关于这一点,我们仅从他们研究巴赫金的成果名称中就能窥斑见豹,如巴赫金唯一一本传记的作者、美国理论家米歇尔·霍奎斯特为巴赫金小说理论文集题名为《对话的想象》(该文集出版后轰动欧美),莫尔逊则把所编的巴赫金研究资料集命名为《巴赫金:有关其作品的论文和对话》;诞生于俄罗斯"巴赫金热"中的巴赫金研究杂志也名为《对话·狂欢·时空体》。另外,一些专著索性以"对话"为题,如著名文论家托多洛夫的《米哈伊尔·巴赫金:对话的原则》和《对话批评?》、美籍华裔学者刘康的专著《对话的喧声》②及董小英的《再登巴比伦塔---巴赫金与对话理论》③,这些书题要么标明对巴氏对话学说的理论青睐,要么就是对这一理论话语内核(对话)的实际操持。
那么,究竟何为"对话"?巴赫金的对话理论内核何在?它对文学批评尤其是比较诗学研究具有哪些启示意义呢?以下我们略作探讨。
二
对话是日常生活中的一个普遍现象,在文学写作中,它指的是两个人或更多人之间的交谈、语言交流。巴赫金用了一个特别的词---"言谈"(utterance)来表明对话行为的"动作性"。在巴赫金看来,作为交际活动的"对话"和"言谈"不同于语言学所探讨的抽象语言(这一甄别同索绪尔对"语言"和"言语"的区分有异曲同工之妙),"语言只能存在于使用者之间的对话交际之中。对话交际才是语言的生命真正所在之处。语言的整个生命,无论是在哪一个运用领域(日常生活、公事交往、科学、文艺等等),无不渗透着对话关系。"巴氏认为,这种对话关系,越出了传统语言学的视野,因此若要对其加以研究,必须建立一种"超语言学",即要超出普通语言学和词汇语义学的范围,做话语主体交谈对象的研究,亦即"对话性"的研究④。巴赫金的上述观点,是他在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时提出来的。这些观点在他的其他论著中被一再坚持和发展,最终构成为一套完整的话语系统。比如,他概括出陀氏作品中的众多对话关系:一种是人物之间的对话,另一种则是主人公自身内心的对话,后者更有自身内心矛盾和把他人意识当作对立话语进行对话两种形式。巴氏还在此基础上概括出"微型对话"和"大型对话"两种不同的对话形式,前者指作品人物之间的"对话"与"潜对话"关系,而后者则由人物对话关系的分析上升为对作品结构和人物关系的概括,即所谓的"对位法"⑤。巴赫金关于作品主人公对话关系的论述具体而丰富,此不详述。令我们感兴趣的是他对对话关系由具体到抽象的提升,以及这一话语所隐含着的哲学基础和喻示色彩。
显而易见,巴赫金借助于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分析,提出了他在诗学、美学乃至哲学上的基本立场---对话主义。剥离掉陀氏小说这个"壳",我们是不难追问到巴赫金这一探讨的初衷所在的。在这里,对一位具体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具体分析、一套新的诗学话语("复调小说"理论)的提出以及一种新的审美理想(对话主义)的构筑,是浑然如一地交融着的。巴氏由此开拓了一条从具体专家专书的研究"通向"抽象理论建构之途。不说这种别具一格的方法论,单看"对话主义"所蕴含的理论质素,就颇为令人耳目一新。
首先,他性与差异的存在被巴赫金看作对话的基本条件。没有他者,没有不同于"我性"的"他性",对话是无法形成的。主体的相对性在这里得以放大,而这一主体,既包含两个或多个独立不依的主体,也指同一主体内部人格分裂所造成的"另一个自我"。前一种主体是"我"或"你",后者则指"自我的另一面"。不同主体或同一主体表里的"主体间性"遂成为巴赫金对话学说的理论基点。主体之间的对话与潜对话,正要凭依于这种"间性"的存在。而事实上,巴赫金本人的学术经历一直都在这种"间性"中延续着。就研究体裁而言,他在长篇小说与其他体裁间进行着对话;就研究作家而言,他在陀思妥耶夫斯基、拉伯雷及其他作家间寻求着对话;在研究观念上,他在俄罗斯与德国哲学及其他西方思想资源间寻求对话;就研究目的而言,他在文学与哲学、语言学、人类学等不同学科间、文学因素与非文学因素间寻求着对话;他在研究小说中人物之间的对话、作者与主人公的对话,也在试图以此进行自己与作品人物、作者及其他研究者的对话。此中既有主体之间的外对话,更有主体内部的内对话;由诸多"间性"构成的这种多层次对话关系,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大型对话",十分符合巴氏本人关于对话普遍存在的观念。为了确保这种他性与差异的存在,巴赫金十分注意坚持相对与包容的对话立场。思想的开放性、相对性、未完成性被巴赫金一再强调。这无疑体现出一种秉持平等、提倡尊重的学术思维,而这一思维对权威与专制的挑战意义自不待言。由于这种平等关系不可能在专制的上层实现,因此巴赫金把目光转向民间,从民众的狂欢中寻找对话的因素。对拉伯雷的研究及狂欢化理论的归结即是这方面的重要成果。巴赫金对权威姿态和独语策略的消解,引发了人文学界对自身存在境况与发展路向的反思。至少,如何谋求不同话语系统及诗学体系的共存,并在此基础上寻找相互生发的基点,将越来越重要地被人们认识。"文化的主要任务就是教会你尊重他人的思想,并同时保留自己的思想。"巴赫金此语所富含的民主文化意识对于当今形形色色的文化对话、诗学对话,应该是不无深刻启示意义的。一方面是相互承认,另一方面是基此的相互补充与不断创新,此二者作为对话主义的基本旨归,其合理内质正为人文学者视作面对异质话语时的两种基本策略。
三
当今人文学者所面对的最大的"异质话题",无疑分别源自东西方两个区别较大的文化谱系。比较诗学研究所提出的种种对话设想,事实上首先基于对这种差异的认同。而在处理这些差异时采取何样的策略,东西方学者出于不同的文化背景和学术心态,所作出的选择是很不一样的。就是在同一个文化谱系内部,学者们基于不同的知识背景、思维习惯和学术理念,所采取的立场与对策也颇有区别。这不由得令我们想起巴赫金的对话主义,感到无论是具体的话语资源、研究方法,还是较为宏观和深在的观照立场上,它对当前的比较诗学研究都不乏启发与取鉴的意义。
1、话语资源---"复调"与"狂欢化"对话主义为比较诗学研究所提供的话语资源颇多,这里仅就较为重要的"复调小说"理论与"狂欢化"理论略作探讨,这两种理论是巴赫金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拉伯雷小说后分别提出来的。"复调"作为一音乐术语被运用为小说形式原型的譬喻,是巴氏的一个原创。巴氏的这一原则后来为不少研究者所吸取,其中最为著名的是热奈特在分析普鲁斯特小说《追忆似水年华》、米兰·昆德拉在分析布洛赫小说《梦游人》时对复调涵义的引申。巴赫金原初的"交杂并置"、"多元共生"意识,在复调理论的衍生中得以发展。而复调小说理论所提出的一系列诗学和文化命题,更受到比较诗学学者的重视。比如,由于现代小说在写作观念、题材内容、结构形式等诸多方面跳脱了传统小说的苑囿,这使得传统的小说理论面临不少难题。复调小说理论虽不能全面解决这些难题,但却提供了一个相当新颖而独特的解释视角。在阐发小说创作上实际存在的不同题材的并置、多种叙述角度的共生方面,复调理论是很有说服力的。在中国当代小说评论中,已有运用"复调"理论评析当代作家作品的现象。如1993年,邵建就曾以这一理论对史铁生《中篇1或短篇4》、叶兆言《关于厕所》和莫言《猫事荟萃》等三篇作品进行叙述学分析,并将之置于更为宏大的全球化写作语境中加以比较和考察⑥。其后,对当代小说中出现的各种复调技法,评论界也不失时机地进行考辨,在更为广阔的文化背景中指明小说创作的更大可能,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当代中国小说创作与评论与异质话语间的对话与融合。"狂欢化"这一概念不仅被巴赫金用作对拉伯雷小说的特征描述,事实上,作为一种理论话语资源,其更重要的意义在于对社会转型期文化特征的概括上。它揭示了某些非官方的民间话语合理存在的必要性,还为拒斥权威与专制话语提供了不可多得的理论依据。在隐喻意义上,狂欢化实际隐喻着文化多元化时代不同话语在权威话语消解之际的平等对话。落实到比较诗学研究中,"狂欢化"一方面应合了后现代文化潮流对种种"中心主义"的消解,另一方面标举了一种新型的诗学比较观,即:在众声合唱、多极共生的时代,任何一种思想或话语所尝试的"独白"企图,最终都将以一种喧闹近乎喜剧的情境收场。中心与边缘不断的位置互换,将成为未来比较诗学研究的可能景观。而传统诗学研究中对中心话语的尊崇和对边缘话语的漠视,也将因着价值论的退场而被动摇。对于一直希冀令汉语诗学进入中心话语圈的中国比较诗学研究者,"狂欢化"理论正有不可小视的警示意味。
2、研究方法---多元化与整体论巴赫金的对话学说给予比较诗学的方法论启示包含两个方面:一是对话主义自身的方法论内容,二是巴赫金建构对话主义时所运用的方法。在这两方面,巴赫金是做到了方法与对象的统一的,因此这里我们融二为一,概而言之。启示之一是"多元化"观念。阅读《巴赫金全集》,我们会产生这样的印象,即:在巴赫金丰富复杂的学说中,他很少去作偏向一端的论词,而更多地保持着亦此亦彼的基调。这并不是一种"折衷",而是巴赫金基于研究对象和学理立场的一种方法策略。在巴赫金眼里,正是因为有了事物的未完成性,才产生出无休无止无边无垠的对话空间。一切都在进行中,并无绝对的确定性可言。因此,一方面,不确定性使事物本身走向变异与多元,自我走向"另一个自我";另一方面,不确定性又使事物的对立面处于变动不居和多样化之中,从而形成为众多的对位和应答。这些对立项的往返运动,不断形成为人/神、我/他、词/物、作者/读者等种种辩证关系。多元的世界在共时性的衬托下,极易形成对话与交流。巴赫金倡扬多元,拒斥绝对,不同声音的价值对等性打破了一元独霸的局面,承认多元也就默认了对话,反之亦然。比较诗学的生发基点,首先就是他性与差异的存在。巴氏的这一观念,无论对开拓比较诗学的研究空间还是扩大研究的多样性,都是极有启发的。但我们同时注意到,巴氏对多元的提倡,绝非类似政治上无政府主义的那种多元;在多元之上,仍有一个更为宏观的一元,分裂的多元与融合的一元在巴赫金那里并不矛盾,而后者显然与巴氏学说的建设性相关,这也就提供给我们另一种方法论启示,即"整体性"观念。在巴赫金那里,"整体性"早已成为其文学批评的突出特征⑦。在《文艺学中的形式主义方法》(1928年)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1929年初版,后修订再版)两部专著中,巴赫金分别通过对俄国形式主义、庸俗社会学的批判及对陀氏长篇小说"艺术形式独创性"的分析,构建了自己的整体性批评观。"复调小说"、"狂欢化"、对话哲学等一系列原创性概念也正是在这一批评思维指导下得以衍生的。要而言之,这种整体性批评要求把文学作品的语言分析和内容分析有机结合在一起,在对作品的批评中,形成的是这样的多重辩证统一;内部研究与外部研究的统一、共性与个性的统一、主观与客观的统一。巴赫金是这样论述文学批评的内外整体的---
每一种文学现象(如同任何意识形态现象一样)同时既是从外部、也是从内部被决定的。从内部---由文学本身所决定;从外部---由社会生活的其他领域所决定。不过,文学作品被从内部决定的同时,也被从外部决定,因为决定它的文学本身整个地是由外部决定的。而从外部决定的同时,它也被从内部决定,因为外在的因素正是把它作为具有独特性和同整个文学情况发生联系(而不是在联系之外)的文学作品来决定的。这样,内在的东西原来是外在的,反之亦然。
⑧我们认为,与其把巴氏的上述观点视作对俄国形式主义的叛逃、反驳与超越(巴赫金被托多洛夫誉称为"比形式主义更加形式主义"),不如看成是以睿智的、整体性的批评眼光审视文艺本质的结果。科学的批评需要全面的和综合的观点,在借鉴辩证法思想上,有着深厚马克思主义学养的巴赫金是能够驾轻就熟的。比如,除了上述的内/外结合的研究观念外,对艺术语言学与艺术社会学的整合、对作者与读者关系的全面把握,以及晚年对"长远时间"的思考⑨,都凝聚了巴赫金对研究对象加以整体把握的艺术企图。他既不奉形式主义的内部研究、修辞分析为唯一圭皋,又不单单取用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一历史分析、外部研究的泛文化批评方法,而是在一个更为宏观的层面,试图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把握艺术创造的真谛和人类文明的精髓。巴氏运用这种"整体性"观念所达到的批评超越是发人深思的,因为它不仅提出了比较诗学研究者知识素养上的要求,更重要的,是从另一角度反思了比较诗学的研究旨归。无论是"识同"还是"辨异",比较诗学最终都要切近"总体文学"本质的认识,用韦勒克的话说,就是无论各类批评家们的立场上是何等不同,文学批评总是要致力于一个共同的目标"理解文学和评价文学"。饶有意味的是,众多中外学者都曾思考过文学研究的整体性问题;反映到对文学创作的期待上,遂形成为不同的"总体文学"、"世界文学"观。歌德、韦勒克、厄尔·迈纳、巴赫金、佛克玛都曾对此有过精辟的论述。他们的论词,多多少少关涉到对比较诗学研究中如何看待"规律性"的问题。在过去的研究中,即有人把比较诗学研究的目的定位为对共同文学规律的探寻,更有人基此设想过世界文学的一体化。在他们的观念中,文学发展的理想状态似乎是体貌髓质均极相同(至少相通)的"全球性的文学",而不是强调"文学的全球性"。这种把"总体文学"历时性地理解为文学生存的某种理想状态的倾向其实极其危险,它至少动摇比较诗学研究的价值论意义。忽视文学的民族性而硬行把全球一体化思想植入文学研究之中,这一取消多元、尊奉一元的做法并不是"整体论"者们的初衷。把文学还给文学,强调视野上的宏观性与整合性,而非妄以某一拼接式文学形态替代各民族文学的多元化,将不仅保证比较诗学的对象基础方法策略,更重要的,是再一次突出了这一研究之存在的理由和意义。
3、立场参照---相对观与人文感对话、复调、狂欢化、杂语共生,尽管源自不同对象,理论内涵也不相同,但却有一个共同的哲学内核---"相对性"。相对性立场在巴赫金那里,至少被作了以下两种形式的处理:一是事物之间的彼此对位性、应答性,如主/客、我/你、作者/主人公、自我/另一个自我是相对存在的;二是事物存在的非绝对性。巴赫金的相对观植根于他对事物多样性、多元化的认识,而既然存在相对性,那么事物之间的"边界"就显得极为重要了。人文学科的研究史表明,不同学科"之间",常常就是新知识和新学科的生长点。学科如此,文本亦然,如巴赫金所言,"文本只是在与其他文本(语境)的相互关联中才有生命。只有在诸文本间的这一接触点上,才能迸发出火花,它会烛照过去和未来,使该文本进入对话之中。"巴赫金认为,边界不是绝对的,有些边界不是"线",而是宽窄不等的地带,不同因素在这一交叉地带交互影响,文学研究不应囿于人为的"界线",而要注意在科际整合中寻求新的生发点。因此边界两边的东西可以互相利用,甚至互相转化,巴氏对相对性的强调,是从他的对话主义出发的,但对当今的学术现状却尤有针对意义。由于长期的政治对峙,不同国家、民族、地域的文化系统间确实存在着"对抗"多于"对话"的现状;而经济发展不平衡等事实造成的强势文化对弱势文化的"文化殖民",也日渐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国际比较诗学界长期占据霸主位置的"欧洲中心主义",也强行把自己的一套诗学话语灌输给第三世界。在这一情势下,第三世界国家或者全盘接受西方话语,或者以另一种中心主义---"自我中心主义"相对抗,妄自菲薄和夜郎自大遂成为两种极端的文化心态。无论是发达国家的文化输出,还是第三世界的盲目接受和坚决拒斥,就其根源来说,都是由于缺乏相对观念和对话立场。目前中国学界正试图寻找一些新的对话方式,如"和而不同",但由于尚缺乏可行的操作机制,所以也还未得取得共识。比较诗学学者如何认识相对,实现对话,无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人文色彩是与对话主义相伴共生的。巴赫金首先认识到人文科学与自然科学(精密科学)不同的学科特性及研究对象的差异性:"精密科学是独白型的认识形态:即人以智力观察物体,并表达对它的看法。这里只有一个主体---认识(观照)和说话(表达)者。与他相对的只是不具声音的物体。任何的认识客体(其中包括人)均可被当作物来感知和认识。但主体本身不可能作为物来感知和研究。因为他作为主体,不能既是主体而又不具声音;所以,对他的认识只能是对话性的。"对分别以人和物为观照对象的人文科学与自然科学的区别,巴赫金作了如上的分析。他还在此基础上认真区分了"理解"与"解释"、"意义"与"涵义"以及它们的相互边界问题,分辨出它们的人文性或科学性,巴赫金指出:"在解释的时候,只存在一个意识、一个主体;在理解的时候,则有两个意识、两个主体。对客体不可能有对话关系,所以解释不含有对话因素(形式上的雄辩因素除外)。而理解在某种程度上总是对话性的。""对涵义的阐释不可能具有科学性,但这种阐释具有深刻的认识价值。它可能直接服务于同物体打交道的实践活动。"巴赫金作出了上述论述的40-70年代,正是文学阐释学和接受美学创立和盛行的时候。他强调"理解"和"涵义"的对话性,既同文学阐释学的基本观点有异曲同工之处,也进一步标示出自己的人文主义立场。加上他在述及"狂欢化"、"语言杂多"现象时所传达出的人文理想,一套不具系统但特色独备的人文话语便卓然跃现在我们的面前。作为巴赫金对话哲学的精神实质,他的人文观隐示了这一哲学的价值维度。这种隐在而又强大的话语姿态,正是每个人文学者所孜孜以求的一种学术境界。比较诗学研究者,也正应以这样一种科学而不拘泥、人文而非随意的学术态度,在不同的诗学话语中掘取有人文价值的理论资源,加以研究、体验、生发。
四
中外人文学界对巴赫金不约而同的追忆,与其说针对其斑驳陆离的学说,毋宁讲是在寻求这一学说之后、之上的东西。巴赫金对不同研究领域的跨越与不同研究话语的兼容导致了学者对其界定的困难,正像某些学者所形容的,对巴赫金,现有的知识系统似乎还"难以将其定位"。又如克拉克和霍奎斯特所承认的那样:由多重面目融合而成的"较为完整的形象永远无法转为一个单一的、确定的巴赫金。事实上,试图一劳永逸地描画出轮廓分明的真正的巴赫金形象将会悍然不顾他的全部主张,这样一种威严的造型可能具有专横的意味"。
巴赫金留给下一世纪人文学界的,是一个丰饶开放、当量巨大的思想蕴藏。我们这里所探讨的,只是其对话主义对比较诗学研究启示的部分而已。除此以外,诸如对话主义与继承创新的关系、跨学科(或超学科)交流的可能与实践、对宏大历史语境的关注以及文化诗学式的诠释方法,都对当今比较诗学界具有针对性和启发性。
应该看到,巴赫金对话主义的产生和发展,有着一系列特定的历史语境。巴赫金拈出"对话"作为审美话语的核心关键词,并非偶然。自然科学上相对论的提出,本世纪以来战争与对抗对全人类的精神戕害,俄苏特定历史时期的社会转型与文化断裂,以及贯通本世纪的哲学语言学转向思潮,共同催生出对话主义这一独特话语系统。时代、思潮的特殊性赋予了巴赫金一种极为独特的思想维度;而德国哲学的思辨特性与俄罗斯民族的深邃精神,更赋予其学说以空前的深广度。值得注意的是,理论内涵的丰富并未遮蔽巴氏学说整体上的建构性;巴赫金正是在颠覆中谋求建构,在建构中不忘颠覆,从而创生了一套以对话主义为核心、内容方法均极具张力的独特学说体系。对于这一体系,中国的学术界应当加以更多的关注和更为深入的研究。
①赵一凡:《巴赫金:语言和思想的对话》,《读书》1990年第4期。
②刘康:《对话的喧声---巴赫金的文化转型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5年8月版。
③董小英:《再登巴比伦塔---巴赫金与对话理论》,三联书店(北京)1994年10月版。该书原题为《叙事文本的对话性研究---巴赫金与现代小说艺术》。
④巴赫金著,白春仁、顾亚铃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巴赫金全集》第五卷《诗学与访谈》,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6月版,第242页。
⑤可参见钱中文:《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张杰:《复调小说理论研究》,漓江出版社1992年12月版。
⑥邵建:《复调:小说创作新的流向》,《作家》1993年第7期。
⑦张杰:《批评的超越---论巴赫金的整体性批评理论》,《文艺研究》1990年第6期。
⑧巴赫金著,李辉凡、张捷译:《文艺学中的形式主义方法》,漓江出版社1989年版,第38页。⑨巴赫金著,钱中文译:《在长远时间里》,《巴赫金全集》第四卷《文本对话与人文》,第372-374页。
〔作者单位:暨南大学中文系〕责任编辑:贺照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