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世界,全球化正以其不可阻挡之势席卷各国,给不同国家和地域,尤其是发展中国家的政治、经济、科技、文化以及日常生活等方面带来剧烈而深远的影响。
随着信息时代的来临,这种变化更加迅猛,成为世纪之交最引人注目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现象。它的出现预示了什么样的文化前景?对于我们意味着什么?是否会给我们的生存状态和精神世界带来深刻转变?在这一影响力极大的趋势之下,人文知识分子应作出怎样的价值选择?应如何立身行事、握笔立言?由于它的影响渗透到我们社会文化和日常生活的几乎一切领域,也影响到与之息息相关的文学,对这一趋势下的种种文化现象作出深刻的反思,便成为人文知识分子在跨入新世纪时不可回避的重要问题。这些意义重大的问题,也引起了我国从事文学研究工作的学者的极大关注。1999年9月25日至29日,由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文学评论》编辑部、武汉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和湖北郧阳师范高等专科学校联合主办的"全球化趋势中的文学与人"学术研讨会,在武汉大学和郧阳师专举行。来自全国各高校和研究机构的数十位专家学者,就全球化趋势的种种表现及其本质特性,全球化给我们的生存处境和精神文化所带来的影响,中国文学在全球化进程中的历史命运和现实境遇,以及从事文学创作和研究的中国知识分子如何应对这一世界趋势等问题,进行了深入研究。研讨会主要围绕以下论题展开。
全球化趋势中人的生存状态与精神境遇
全球化现象是否已成为我们的经济文化事实和生活现实,我们是否已置身于一个全球化的强大趋势之中,对于这些问题,与会专家基本上达成共识,并无异议。我们从日常生活中西方世界科技产品和商品文化的渗透与弥漫,从国际互联网乃至学术领域的西方话语等诸多现象,或多或少能得到关于全球化的感性认识。然而,"全球化"作为理论研讨的核心概念,则必须得到较为明确的界定和辨析。《文学评论》主编钱中文在题为《全球化、主流文化、多元文化与人的精神家园》的中心发言中,首先对"全球化"与"一体化"和"同一化"等概念的不同含义进行了辨析,又对全球化现象的内在实质及其与"主流文化"、"多元文化"等话语的关系加以阐释,在此基础上展开对全球化趋势带来的一系列文化和伦理困境的全面论述。钱中文将詹姆逊的"晚期资本主义"理论与吉登斯的"现代性扩张"论进行了比较,他认为吉登斯以抽象的"现代性扩张"来阐释全球化现象,他的全球化理论给人造成的一种普遍错觉是把"全球化"等同于"同一化"和"一体化"。全球化这种表面形式上的一体化和同一化掩盖着的是更深层次上的支配与被支配、控制与被控制的非同质性关系。在全球化与主流文化和多元文化关系问题上,他认为"主流文化"之说不过是西方中心论的话语翻新,它也体现为对于全球一体化的理论宣扬。我们应认清全球化趋势的实质,坚持独立的立场,也应承认和吸取全球化中的科技因素等合理有用部分。论及全球化趋势与人的精神家园关系问题时,钱中文对全球化所带来的现代文化和人的危机深表忧虑。他全面阐述了危机的各种表现:如政治暴力、战争灾祸对人的理想的毁灭,物质对人的挤压等;与此相应的是人的价值的瓦解,行为的失范,信仰的崩溃,同情心与道德良知的沦丧以及人性的麻木与残忍等。他又阐述了科学、道德与文艺的关系,提出文化救赎的命题。钱中文强调当今全球化趋势中文艺的重大使命和功能,重申了人文知识分子守护人类精神家园的必要性与可行性。
《文学评论》副主编胡明就全球化趋势中技术的扩张与人的精神家园的矛盾冲突以及两者的关系问题进行论述。他认为这种矛盾造成人类精神家园的萎缩,尽管如此,我们仍应强调人的基本人文精神的培养。另一方面,他又对全球化趋势中人类的精神文化前景不无忧虑与悲观,认为真正的人类精神文明在电脑问世之前均已完成,很难再产生更经典的、代表人类心灵新进步的成果。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如何一同步入新的时代,是摆在我们面前的一个十分严峻的问题。
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樊星从地域文化角度提出问题:全球化趋势中,一方面地域界限变得十分模糊,另一方面,地域文化意识又得到空前强化。比如目前经济最强盛的美国,南部各州独立意识的高涨就是明显例子。一体化的前景值得怀疑。钱中文表示赞同,他认为地域文化界限是很难消除的,国家之间更不可能,即使是信息社会也无法完全办到。他不同意关于世界各国文化最终将统一为一种文化的论断。民族文化的个性特色一直得到保持和捍卫,并将继续如此。
武汉大学中文系教授陆耀东对文化和文学上实现全球一体化的可能性持明确的否定态度。一个重要根据就是语言不可能彻底同一化。他以德国和卢森堡的语言为例论证语言顽强的惰性和不可消除的地域差异性,并得出结论:文化和文学的全球一体化不可能彻底实现。武汉大学中文系教授易竹贤从人的自由本质角度对全球文化一体化实现的可能性进行质疑。他指出,人类文化的趋同与趋异是同时并行、辩证发展的,不可能只有趋同。民族文化是不会消失的,文学亦如此。无论是全球化、文学,还是精神家园,其核心是人。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其自由本质。现代资本主义文明在全球的发展和扩张,一定程度上造成物对人的控制,束缚人的自由,使人丧失其本质,人的精神家园变得萎缩。人的自由本质决定了人对束缚和压制的反抗。文学可为人类摆脱物的奴役而获得自由发挥一定作用。它在保卫和扩大精神家园中可做的工作,仍然是发展人的自由。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谢冕在题为《文学的焦虑与我们的立场》的报告中,也论述了全球化的意识形态性及文化和文学全球一体化之不可能性。他认为:全球化并不意味着世界的大同和平等,而是意味着另一种霸权。其意识形态特征被种种美妙言辞所掩盖。我们不知不觉接受文化一体化的现实。我们正享受着全球化带来的好处,也感受其威慑。应承认全球化对长期封闭的民族是难得的机会,但不应忽视其新的意识形态性和不平等关系,以及其中蕴涵的危机。谢冕随后指出,文化的全球化趋势虽难以阻挡,但其自身包含背谬性,包括即时与永久,复制与原创,浅薄与深刻的背谬。文学和文化全球化一体化最终是不可能实现的,原因有二:一、文学的特性建立在差异性和个性基础上,一体化有悖于文学的根本特性;二、文化传统的稳定性是民族赖以支撑的基础,否则是不可想象的。他还认为,文化的全球化虽势不可挡,却不可能得到彻底实现。
虽然不少学者对全球文化一体化的价值取向予以否定,对全球化可能带来的人类前景颇为忧虑,或通过怀疑其能否最终完成而作出使人略感慰藉的描述,但也有学者持不同见解。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陈晓明在报告中对全球化的人类前景表示乐观。他认为,尽管全球化趋势带来了一系列问题,对此,学者们的忧虑也有必要,但正因为全球化的到来,人类联手抵御灾难和风险的能力也在增强。全球化趋势下,一方面跨国力量在扩张中,削弱了民族国家及其政治力量,另一方面,跨国力量在扩张之中对民族国家的寄生性和依赖性也同步增长。陈晓明对全球化时代人类解决各种问题和困难的能力颇有信心,并认为,对全球化时代进行描述也为文学提供了新的可能性。
福建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南帆在题为《电子时代的文学》的报告中,就全球化问题的一个个案,即电子时代的到来对人类生存方式的改变及其对书写文化的冲击提出见解。他认为,电子媒介系统正剧烈地改变既有的文化形态,创立新的社会组织形式,重新配置一系列社会集团的经济地位和相互关系,解除种种文化封锁,同时派生种种新的无形桎梏。传统的社会是一个由书写文化组织起来的社会。书写文化调集了自己的英雄,包括作家、诗人在内。电影等影像文化代表着另一种符号体系的崛起,对书写文化形成巨大压力,并以其更为感性化之媒体优势承担强大的意识形态功能。南帆借马尔库塞关于艺术的改造现实与逃避现实的双重功能的理论说明电子媒体对人的生存方式的影响。数码技术制造的"虚拟生存"空间,为人提供了逃避现实、消愁释闷的更大的可能性,同时也于无形中产生人们意想不到的价值支配功能。他进一步指出,现代技术的历史很大程度地与某些集团的利益或者某个迫切的社会主题联系在一起。电子时代解放与控制双重交织。电子媒介系统一直在缩短与大众的距离,并成功地制造出某种民主气息,较之书写文化提供了更大的自由,但在另一方面,电子媒介所制造的"民主"不过是现代技术与种种权力体系互相依赖与互相协商的暂时性后果。武汉大学中文系昌切博士就南帆关于电子媒介系统改变书写历史这一说法提出商榷。昌切认为:电子传媒出现之后,很多作家以机代笔,仍在写作,但看不出其创作究竟有多大改变。此外,媒体究竟在何种程度上影响历史,也值得怀疑。不可否认媒体的发展与民主化进程有一定联系,但民主的核心精神自古希腊以来一直如此。南帆对提问作出回应:使用电脑写作仍然是依照书写习惯运作,与笔写文本并无差别,而真正以计算机进行的电子制作与此截然不同。电子媒体系统的发展意味着技术与商业控制力量的加强。比如,我们在网上阅读"超文本",就受到计算机专家的潜在控制,就进入了权力斗争的领域。他在回答提问时再次强调了电子媒介系统对历史的影响作用。
全球化趋势下中国文学的现状与难题
全球化作为一个重要论题引起学术界的关注,虽为时不长,但全球化过程却早已在世界文明进程中写下自己并不短暂的历史,中国文学也早已置身于全球化背景之中,然而我们以前的研究却缺乏这样的视野。意识到这一点,并以此重新观照20世纪中国文学,或许能得到新的启示。研讨会中,这一观点被学者们多次强调。
陈晓明在题为《全球化的分裂与中国文学的特殊经验》的报告中,论述了中国文学早已存在于其中却一直受到研究者忽视的全球化前景。他认为在中国当代文学中寻找全球化经验比较困难,因为作家在创作时很少考虑和涉及这一命题。有些作家试图在全球化语境中书写中国经验,但他们将全球化与中国经验连接的方式是复杂、悖论和时空错位式的,没有将两者构成内在关联。他们对全球化的感觉属于初步印象,思考也未能展开。我们一直认为当代文学文化与全球化没有关系,而忽视了一个基本事实:即现当代文学一直在一个全球化语境中进行,却始终被遮蔽。如五六十年代的社会主义叙事与全球冷战背景关系密切。从这个背景出发可使我们重新发掘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的复杂性和丰富性,获得新的认识。中国参与现代性叙事时,一直试图超越民族主义,却又靠调动了民族主义资源并剥离民众的民族文化身份的方式完成,这一复杂现象值得研究。中国处于边缘区域,造成其进入全球化的困难与表达方式的复杂。因此,有必要强调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全球化眼光。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程光炜教授认同陈晓明的观点。也指出我们应充分考虑到全球化问题的复杂性。全球化不应作为一个结论性问题,而是一个探索性问题,是一种可能性的思路和视野。
《文学评论》编辑部董之林博士认为:西方全球化理论为我们提供了一套独特的语码和思路。与全球化密切相关的一些关键词,如多元文化主义、他者、反本质主义、文化身份等,以及与之有关的理论,并不是西方知识分子从书斋里随意想象出来的,而是针对西方现代的本土实践提出的,对我们颇有参考价值。当代部分作品涉及全球化经验,但作家们并未充分意识到。全球化问题给我们提供了切入文化和历史的新的角度。对于一些文学现象,如阿来的《尘埃落定》、阎连科的《日光流年》,用以前的诸如现实主义、革命现实主义、真实和反真实等语码似不足以阐释。西方全球化理论和思路同我们虽有文化上的隔阂,但也有相通的经验。
武汉大学中文系教授陈美兰在题为《全球化趋向:中国文学的处境与应对》的报告中,肯定了全球化视野对我们研究中国文学的意义,但指出,全球化并不是一个空泛的命题,而是与具体历史阶段的实际生活密切相关的。我们的讨论必须结合具体历史阶段全球化的不同特点以及中国特有的现实,对此,需要更多的反思。全球化经历了较长的历史过程,可划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从15世纪到19世纪,以大英帝国的扩张为主;第二阶段从1880年至1972年,是世界经济领域里美国获得主宰地位的过程,伴以世界各国民族解放和社会主义运动;第三阶段是70年代开始的全球多极化发展过程。我们所讨论的全球化趋势,主要指第三阶段。每一阶段各有其特点,需认真区分。前两个阶段中国文化都是从开放走向封闭。第二阶段里,中国以一个独立国家取得发言资格,却是以文学艺术和文化上的封闭为代价。全球化的历史给我们今天的思考留下余地。全球化不仅是国家之间作为独立实体对话的过程,也是文学艺术等各种因素的交流与对话。尽管全球化中经济是关键的因素,但文学在全球交流中的意义是不可忽视的。
武汉大学中文系教授於可训也肯定全球化思路对于当代文学研究的价值。他认为陈美兰和陈晓明的观点颇有启发性。他批评了长期以来将中国当代文学排除在全球化历史进程之外的非历史主义观点,同时也认为如何将中国当代文学整合进全球化历史,仍是一个难题。他认为,把近代以来中国革命历史作为中国独特的全球化(现代化)经验纳入文学研究视野,对我们思考中国当代文学问题具有不同寻常的价值。他将20世纪中国文学依据全球化(现代化)进程中不同阶段所面临的问题分为前后两个五十年。从1898年到1949年,大约五十年间,是中国争取建立一个独立自主的民族国家的时期。这个时期中国文学的各种复杂表现都与此有关。建立一个独立自主的现代民族国家,是中国加入全球化(现代化)历史进程的前提条件。1949年迄今五十年,是已经建立了一个独立自主的现代民族国家的时期,这期间文学的大一统规范、思想和组织方式,也都与此有关。本来在这五十年间我们应成为全球化(现代化)历史的重要组成部分,但在一个时期内我们却忽略了最初的现代化目标,以至于在新时期之初,我们不得不经过一个反拨过程,才能重新加入全球化(现代化)历史进程。从这个角度看新时期文学,会有许多新的发现。比如80年代初的"伤痕"、"反思"、"改革"文学,并未与当今世界的全球化(现代化)趋势发生直接关联,而主要是对体制内部一些问题的修正与反拨,现代化意识并不自觉。在涉及现代化(全球化)问题时,作家又往往将现代化(全球化)目标加以纯净化和理想化。忽视其负面效应,丧失批判立场和态度。以至于今天对中国多数作家来说,全球化到底意味着什么,仍十分麻木。90年代以来,有些作家面对全球化趋势,强调固本却开新不足,另一些更年轻的作家则热衷于享受全球化带来的物质成果,盲目追随全球化趋势中的商品化潮流。这些问题值得注意,应加以研究。
武汉大学中文系教授龙泉明通过对中国文学在全球化过程中的历史演变来说明将当下文学研究置于全球化背景中考察的重要性,并描述了当代文学的全球化境遇之特征。他认为中国文学的全球化过程经历了三次浪潮,分别为从鸦片战争到"五四"以后,新时期改革开放,和90年代之后由全球性媒体革命带来的思维和观念的迅速变化。若不关注,就可能在新浪潮之中"失语"。文学思潮也因此发生巨变。对此,我们不能截然否定。它可以带来新的可能性。另一方面,文学也面临困境,如与现实距离越来越远,文学资源往往不是生自本土,而都是外来作用的结果。全球化趋势下如何面对中国特定现实,在创作上有所突破,是值得深思的问题。
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教授张志忠的报告首先描述了全球化的特征,论证全球化趋势下文学研究存在的合理性,然后梳理了新时期中国作家对全球化趋势的反应历程。他引述希里斯·米勒的观点描绘了全球化的特点和影响。全球化造成新的社会群体的出现,对感觉世界方式的改变,研究手段的数据化和电子化等。在这样的时代,文学研究并未失去其存在意义。它之所以不可替代,原因有三:文学提供我们关于过去某个时代人类生活的特殊经验;全球化时代人类沟通的关键是语言,需要文学作品的媒介作用;文学对人物内心等领域的展现是不可替代的。中国作家对全球化的反应经历了一个从欢呼到退守的过程。他以王蒙、张洁、张承志、王安忆等作家为例说明这一变化过程。王蒙的《春之声》体现了从封闭保守到面向世界的喜悦感,而《活动变人形》关注的则是全球化时代本土化难题如何解决。张承志在《金牧场》里从全球化环境发现各民族都具有追求理想的乌托邦冲动和血性,强调以人类性来予以表达,但在80年代末亲历美国文明之后则退回到坚定的民族化立场。陈忠实本以批判传统文化的消极面为目的,但《白鹿原》中,不觉转入对儒家文化的肯定。他们从欢呼而随之退守到了各自不同的地方,如《马桥词典》中韩少功退到语言,在《白鹿原》中陈忠实退到儒家文化等。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刘纳以先锋文学为例论述了读者/作者系统的解体及其给文学价值体系带来的冲击。她对文学和人能否被包容在全球化趋势之中不无怀疑,认为全球化主要是政治经济趋势,美学上并不存在全球化。"五四"作家走向现代过程中的一个重要观念,就是人类一体。20世纪有成就的作家都在冲破民族性局限,追求大于民族性的人性和小于民族性的个性。在全球化趋势中个人体会互不相同。在与世界建立联系时,有的感到民族界限的消失,与外国作家心灵相通,有的则从阅读经验中感到即使个人与个人之间也存在较大隔阂。谈到全球化趋势下"文学领地萎缩"问题时,刘纳指出,"读者的离去"也是80年代前后中国先锋作家主动选择的结果。选择先锋之路就是选择拒绝阅读。这导致了读者/作者系统的瓦解。80年代中期中国文学发生分化以来,系统就瓦解了。批评家地位下降为一位读者,无法承担评判功能,解读代替批评。这构成对五四文学的反叛。读者/作者系统的解体又与后现代理论相遇,对文学的价值体系造成严重冲击。商品化逻辑支配文学,炒作和贩卖甚嚣尘上。使人不得不以怀疑眼光看待一切,悲剧失去庄严性而变成滑稽喜剧。这些现象是否与商品经济和全球化有必然联系,很难说清。先锋文学已尝试和耗尽一切表达的可能性,评论家则丧失评判尺度。这些都构成了今天文学创作和研究的难题。
武汉大学中文系昌切博士的报告分析论述了全球化趋势下中国作家在民族身份认同方面的焦虑与汉语言文学诉求的吊诡。他指出,冷战结束之后,持续百年的意识形态之争有了结果,世界进入新的时期。有的文化学家、政治家提出新的的理论假说,如吉登斯所说的"第三条道路"理论。冷战之后世界一体化趋势,就是第三条路的延展。与一体化相伴的是区域势力的强化。全球化与民族化、一体化与区域化是相生相克、互渗并进的。由于全球化,民族化也加强,于是就有了民族身份认同的焦虑。80年代我们并无此焦虑,而是大踏步汇入世界大潮。90年代,学术界吸收西方话语的趋势受到质疑,随之而来的是失语的焦虑。而关于中国问题、中国经验和汉语言文学的话题则比较盛行。对中国经验的强调说明民族身份的模糊,也是焦虑的体现。90年代新儒学热和国学热莫不如此。汉语言文学的诉求始于80年代,90年代形成热潮,与民族身份认同的焦虑密切相关。一些作家试图从对中国经验的强调中获得艺术的新的生长点。批评界也出现"反思",不再如过去那样无所顾忌地使用西方话语,也在强调中国经验,都是汉语言文学诉求压力使然。但强调中国经验的作家的主要写作经验依然来自西方,批评中对中国话语的强调也始终逃不出西方窠臼,或陷入"失语"境地。在全球化趋势中,创作界和批评界都面临这样的"焦虑"和"吊诡"。
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程文超在发言中批评了在全球化问题上的简单化思维模式,他反对将全球化现代性预设为一体化,而认为全球化与民族化、一体化与个体化、现代化与反现代性是同时并行的。西方文明自身就处于这一张力结构之中。西方现代性发展到19世纪,就出现了反抗现代性的动作,如波德莱尔和叔本华就是显例。事实上,存在"两个西方",即推进现代性与全球化的西方和反抗现代性的西方。我们在打开国门时,并不清楚西方的复杂性,只看到其现代性和启蒙理性,却忽视其反现代性的一面。从这个意义上讲,王国维的学术具有独特价值,他是中国较早自觉反抗现代性和全球化的思想家。中国新时期文学中也一直存在全球化与民族化的对抗性张力。80年代,现代派与寻根文学同领风骚,90年代何顿等人以全球化书写为特征的城市文学与贾平凹的《土门》、《高老庄》等民族化文本并行文坛。两种力的动作使今天中国人面临两难选择。我们体验着全球化和现代技术带来的自由,却又被新的力量深深制约着。我们享受着现代性和全球化的成果,内心却充满着民族化的诉求。我们欣喜于自我的新变,却又满含失去自我的焦虑。总之,全球化与民族性、现代性与反现代性是西方文明内部蕴涵的矛盾张力,也是我们今天全球化趋势下中国文学的充满背谬的历史境遇。
全球化趋势中文学何为
全球化趋势给我们的生存和精神世界带来严峻形势,给我们的文学形成前所未有的难题和困境,也使人文知识分子的价值选择变得刻不容缓。许多学者在发言中都明确表达了面对来势凶猛的全球化大潮人文知识分子所应坚持的价值立场。
钱中文在报告中全面论述了全球化的特征等有关问题之后,提出了人文知识分子应守护人类精神家园、弘扬人文精神的命题。他认为文学艺术应该且能够负担起这一使命。文艺的终极关怀就是人文精神,是恢复和保持人的价值、人的血性和良知,以及同情和悲悯等人道主义情怀。我们纪念歌德、巴尔扎克、普希金和海明威这些文学大师,就是为了坚持和弘扬人文精神,反抗全球化对人的价值存在和精神家园的侵蚀与威胁。谢冕也表达了相似的价值立场,即在人类精神家园和文学领地受到威胁之时,应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地坚持人文精神和文化创造。他充满激情地问道:如果我们悲观地认为人的一切创造性成果都在电脑产生之前完成,还要我们这些知识分子干什么?既然人类以文明为基础,文化是人类的基本滋养,作为人文学者和文学工作者,就应坚持这种精神,应以更高雅的心态坚守我们的精神家园。程文超认为,我们已置身于全球化趋势之中,对此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在全球化进程中去追求自己的民族性。政治、经济和科技上的现代性是未竟的事业,应加强追求力度。文学上则具有超前性和独创性。对于现代性和全球性带来的迷误的挤压,我们应努力反抗。刘纳否定个体化的价值选择与全球化和商品经济有着必然的一致性和逻辑上的固定联系。她认为,在商品经济中,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选择。黄仁宇等学者将历史看作可以完全支配个人行为的必然,这一历史观是值得怀疑的。面对全球化和商品化的趋势,作家是否就必须如此?她强调了个人的选择的意义和价值,指出:个人力量虽微薄,但个人性的选择可以会合成集体性的力量。
陈晓明认为,全球化会给文学带一系列新的可能性:价值选择更加多元化;环境问题、跨国问题、妇女、文化霸权等新问题成为文学新的主题;叙述资源更加丰富有力,使作家的思考和表现更富立体感;叙事方式更加复杂多样;重建民族国家叙事成为可能;文学传播方式和生产方式的转变,如网络传播使每一个体都能参与文学叙事,写作不再经典化等。因此,全球化给文学的未来发展提供了良好的契机与丰富的资源。龙泉明在后来的发言中对陈晓明的观点表示赞同。他认为大可不必为全球化的不可抗拒之势感到焦虑,而应以"拿来主义"待之。固守民族传统是不可能的,只有在求新求变之中才能守住和扩大我们的文化领地。
有的学者认为全球化趋势下文学的突破资源在于新的思维、感受和表达方式。樊星以艾特玛托夫的《一日长于百年》等作品为例论述了全球化趋势下"星球性思维"的特点和意义。在他看来,这种穿行于传统、现实与幻想中的思维,这种对人类的未来希望与危机并存的思考,这种呼唤对话与理解又充满危机感的"不确定思维",对于开阔当代人的思维天地,开启当代文学的想象力空间,意义重大。当代作品中受艾特玛托夫影响的有张承志的《金牧场》,以跨越时空的恢弘气势表现了某种人类性。星球性思维可能导致适应未来世界需要的"寓言小说"的繁荣。中国一直缺乏西方"反乌托邦小说"式的"寓言小说",乔良的《末日之门》初见端倪,值得注意。他还谈到了文化意识的强化对于回应全球化的挑战和建构中国新世纪文化精神,以及促使文学创作与研究走向广阔空间等方面的重要意义。武汉大学中文系陈国恩博士提出面对全球化趋势下文学与人的种种困境,文学可能采取的三种应对策略。一种是指向未来的寓言化写作,这与樊星所说的星球性思维相似;一种是指向过去,回到田园牧歌式幻想之中。这两者都属于"乌托邦想象"式的作品。第三种是承认生存的残酷,直面严峻现实,通过文学予以表达。在未来文学发展中,哪方面可能性较大,其中人文主义和人类其他永恒性的精神要素能起何种作用,值得深入思索。
昌切在报告中提出以个体化的创造性写作来克服和超越汉语言文学诉求的吊诡和失语的焦虑。他认为,要走出焦虑和吊诡,直接搬用西方概念或"气韵生动"之类中国古典概念都是不行的,但解决问题比较困难。我们处于文化弱势之下,很难彻底摆脱强势文化的侵袭。要克服焦虑和吊诡,首先需要自我识别、自我反思和自我写作身份的确认。作为一个写作者,以前的知识积累(无论是偏重西方的还是中国的)很难改变,我们所能做的是面对当下。他提倡在写作时抛开东方西方、古人今人之分,面对当下"敞开"的自我,找到个体化的、创造性的写作言路,在自我反思中进行独创性的"话语生产",以实现对"焦虑"和"吊诡"的超越。南帆认为昌切提倡的个体性和创造性的写作仍然逃不出西方范畴。所谓创新精神与浪漫主义对天才的强调有密切关系,它也是西方概念。至于所谓回到传统,则十分笼统。回到哪代传统?魏晋还是唐宋或其它?人们今天之所以还一味使用"气韵"等概念,是因为不知如何面对现实困境。最后他指出,如果西方某种概念对于现实更具阐释力,宁可使用西方概念,无所谓在西方面前"失语"。张志忠就失语问题提出商榷。他认为90年代所谓失语症,恐怕更多的不是对西方的恐惧,而是知识分子对自身(现实)的质疑。不承认文化上的落后是自欺欺人,承认技术上的落后时承认文化上的落后也是合理的。失语症是因为既提不出中国问题,也没能力把握和总结中国经验。张志忠强调的是从现实问题出发来克服失语的焦虑。胡明指出,二三十年代学术大家们也运用西方理论,却看不出满纸外国术语,但已得其精神。当代讨论民族主义问题,是有历史背景的。过去我们一直是世界主义的,包括全盘苏化。他强调了"越是民族性的就越具有世界性"的观点,但也反对那种一味批判西方的做法。胡明表示赞成胡适的观点:学术的目的不是为了批判异质学说,而是为了创造新的文明。钱中文后来也谈到,是否"失语",就在于能不能对文学现状提出问题和看法。至于文学批评话语的使用,完全照搬和排斥西方话语都是不行的,西方文学话语是我们的重要资源。搬用中国古代文论也行不通,因为这样做则中断了另一重要传统,即中国现代文论传统。他认为我们的文化建构应以中国现代文论为基础,融合中国古代文论和西方文论传统,在不断创新之中进行。另一些学者侧重点有所不同,强调创造力的源泉更主要来自对当下独特现实的把握,如刘纳说:任何荒诞奇特的想象力都不如现实本身更精彩;而在陈美兰看来,文学突破的最大资源并非新的话语生产,而是对新的独特现实的发现。
陈美兰在发言中指出,中国文学现代性的确立是以"后来者"的身份进行的。这一身份使我们的文学处在作为尾随者和创新者的双重可能性之历史境遇中,需要作家和文学研究者认真思考和抉择。她认为中国文学要做创新者,要获得突破,关键是必须把握在特定历史条件下独一无二的现实。全球化带来了新的可能性。作为后来者必有一种新的主体,新的实践。新的历史主体创造新的可能性,但现在我们并未有意识把握。西方留下的丰富的文学遗产,都是在其特殊历史条件下产生的,我们的历史亦可形成新的现实。她举例说明中国现实与西方迥异的特殊性:西方历史上的资本积累是通过自由竞争,而中国历史条件下资本积累与权力运作关系密切;西方资本主义在城市化中对农村的强行侵入,与当今中国城市化过程中农民自动放弃土地的现象,差别悬殊。她指出,若写出中国新的独特历史形态,中国文学一定会引起世界的关注。只有做这样的创新者,在全球化趋势下才有参与存在的资格。
樊星以温州地区某些病态的中国特色和传统文化中死灰复燃的糟粕带来的负面效应为例说明中国现实的特殊性,需要我们关注、把握和表现。他强调应注意那些具有个案分析价值的对象。他认为,从真正具有中国特色的现实出发,也许可以避免昌切所说的"吊诡"现象。程文超也表达了类似的观点,他问道:我们用什么语言同西方对话?我们究竟从书本中寻找对话资源,还是从其他途径?他认为社会现实也是重要资源。必须关注现实人生的心态和生存状态,寻找理论的生长点,促进我们的文化创造和思考。郧阳师专中文系副教授龚举善在题为《全球化背景下纪实文学的文化承担与运作趋势》的报告中,从纪实文学这一特殊文体角度论述了全球化趋势下对当下现实人生予以关注的必要性。他从生态异化、人道管理和信息传播等角度阐述了当代纪实文学的人文关怀及信息时代带给纪实文学的发展机遇,强调纪实文学为全球化背景下"世界文学"所面临的困境提供了最佳解决方案。
本次研讨会体现了与会学者们在世纪之交强烈的问题意识和人文关怀。会议提出了许多值得关注的问题,并进行了深度研讨和交流。大会在"多声部"的对话中接近尾声时,问题和分歧或隐或显,依然存在。钱中文在大会总结中对这些问题进行了概括,也对整个会议作出评述。他认为会议开得十分成功,所探讨的问题富有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他还指出,从事当代文学研究的学者们首先在"全球化趋势中的文学与人"的主题之下召开专题研讨会,这种敏锐的问题意识值得肯定,但全球化影响力遍及众多领域,今后可以在更为广阔的、多学科范围内继续展开研究和对话。这次讨论是良好的开端。大家都深深感到全球化是一个不可抗拒的趋势,第三世界在全球化趋势面前有很多共同基础,有必要也有可能继续讨论。有的学者甚至认为在世纪之交对全球化问题进行研讨,具有"划时代意义"。无论如何,全球化将无可回避地影响我们今后每个人的生活和学术观念。当我们于世纪末驻足反思,于新世纪到来之际翘首展望时,"全球化趋势中的文学与人"这一论题,正强劲而凝重地呈现在我们的学术视野之中。
〔武汉大学中文系涂险峰整理〕责任编辑:董之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