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湘萍
1952年,美国黑人作家拉尔夫·艾里森(Ralph Ellison)出版了一部小说《看不见的人》(Invisible Man)。在该书"序言"里,他写道:"我是个看不见的人。不,我并非那些在爱伦·坡的脑海里徘徊的幽灵,也不是好莱坞电影里出没无常的幻影。我是人,有形,有肉,有骨头,有纤维,有体液--甚至还拥有一颗心灵。我之没被人看见,明白吗?仅仅是因为人们不想看见我。"艾里森描写了一个来自南方的黑人在纽约那充满了种族偏见的环境里的遭遇。他发现"黑人"不过是别人的眼睛和意愿所创造出来的幻觉,他被看作是一个"角色"(爵士乐手或黑人搞笑戏子),或一种功能(清道夫或佣人),或一种面具(隐藏着愤怒的谄笑),却从未被当作一个有血有肉有灵性的人来看待。这部小说表面上是反种族歧视,其实也是象征主义的:生活中有不少处于"边缘"或非主流的人或族群,在某种环境里,就常常是"看不见"的。谈到香港或台湾文学时,我总是没来由地想到艾里森的这部小说。事实上,在关于香港的叙事里不是常听到"文化沙漠"的耳语吗?而台湾光复初期到台湾去的知识者,不也曾把那里看成"文化沙漠 "?这些"边缘地区"很容易沦为"看不见"的,或仅仅是"他者"眼里的"幻象"。
幸而这些"看不见的人们"终于凭借其经济成就让人"侧目",但倘若仅关注他们的"经济成就",而忽视表现了他们心灵的文学、文化等等,也很容易把他们看作某种"角色"或"面具"。正是在这一点上,研究这些"边缘地区"文学、文化的学者,在触摸到了这些"看不见的人们"的复杂敏感的心灵之后,似乎格外谨言慎行。即使偶有所言,听者也是寥寥。于是,他们便很乐于借各种"东风",赶紧出版各种"史"的著作,好像写文章没有人理睬,干脆就用"史书"来吆喝。近十几年来,关于台港地区的文学史叙事之多,似乎就与这种状况有着密切的关联。在这些著作中,刘登翰先生主编的《台湾文学史》、《香港文学史》尤为引人注目。
《香港文学史》是第一部由香港作家出版社于香港回归后一个月出版的(该书1999年4月复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简体字版,以下引文均来自这个版本)。香港作家曾敏之为此书作"序",特别提到该书编纂的动机,是萌生于"中英关于香港问题的联合声明宣告香港结束殖民统治,回归祖国有期之后",特邀内地资深学者刘登翰先生担任主编,经过"一年多的努力",终于在回归之期出版了这部约六十万字著作的。显然,这是具有纪念意义的"献礼工程"。这样一种修史的背景,应该说是具有中国当代文学学术的特色的。
文学史著述是一个浩大工程,邀集一些学有专长的学者,将他们长年累积的研究成果贡献出来,也许不失为一种"大声言说"的方式。但对短期内匆匆赶出来的献礼式的著作,刘登翰却有着清醒的认识。他在"总论"里划分了两种不同类型的文学史,一种是对前人创造的文学经典及其文学发展规律的总结,它"必须建立在一代代研究者对文学史料、规律以及经典作家和作品的充分研究基础上",本身也具有一定的经典性。另外一种严格地说只是一种"概述",它"只是为了帮助读者了解我们尚属陌生的文学状况",是对"庞杂的文学史料和现象所进行的初步梳理和描述",对"在各个时期活动的作家和作品,给以初步的定位和评析,从而为读者和研究者提供一份整体观照的图像,成为他们更深入了解和研究的基础"(第38页)。刘登翰把目前出版的台湾文学史、香港文学史和大陆的当代文学史著作,都列入这一类,宣称这"是我们研究尚未成熟的标志,也是我们研究走向成熟的必经途径"(第39页)。有了主编的这一谦逊态度,在谈论这部尚未成为"经典"的书时,也就不必战战兢兢了。
我首先注意到,刘先生主编的文学史著作,每每冠以一篇长长的"总论",近乎苦口婆心地论述了台港澳地区与中国母体的渊源关系,谈血缘,地缘,史缘,谈文化……从著述的角度说,这长篇大论,也许是"废话",对于自明的问题,何苦要花费大量的笔墨?但从现实的角度说,这些或许是论证中国文学之"台湾性"、"香港性"或"澳门性"的必要前提。确实,对大陆研究者来说,只要一涉及台港澳文学,就必然会遭遇到近代以来中国在帝国主义列强支配下形成的地缘政治问题,经济制度问题,法制问题,意识形态以及与民族主义相关的文化、语言与文学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的"现代性"所带来的"精神分裂"的创伤,实际上是由19世纪上半叶开始"花果飘零"的港澳台地区的一些敏感的心灵去承受的。因此,人们很难从"纯审美经验"的角度去讨论这些地区的文学。也因此,"总论"的那些前提论证,恰说明作为诗人的学者刘登翰"予岂好辩"的激情。而刘先生的这一研究思路,照我推想,至少始于1986年,那时他向第三届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国际研讨会提交的论文《特殊心态的呈示和文学经验的互补--从当代中国文学的整体格局看台湾文学》,似乎即有意倡导"文化研究"与"文学经验"研究相结合的方向。他在论文中提出:"认同确定归属,是研究的前提;而辨异是在确定其归属后,确认它在整体中的价值和位置,是研究的深入和对认同的进一步肯定。在这个意义上,特殊性的认识比普遍性更为重要"(刘氏《文学薪火的传承与变异》,第91页,海峡文艺出版社,1994年)。在《香港文学史》中,他又强调,"香港文学和台湾文学、澳门文学一样,都是我们民族一百多年来坎坷多难的一份文化见证。历史不幸的原因,使它们从中国文学中分流出去;历史的有幸结果,又使他们在不离中华民族文化的母体怀抱中随着时代的发展走向新的整合"("总论",第40页)。可能正是在这一思想指导下,向以治学认真、立论周延著称的刘登翰先生才领衔率领台港澳研究界的部分优秀学者完成了对这三个"敏感"地区文学史的"圈地式的"的大叙事〔在此之前,他曾主编《台湾文学史》(1991年、1993年),在此之后,还主编了《澳门文学概观》(1998年)〕。
刘先生的指导思想自有特殊的语境。这一特殊语境,又是研究台港澳这些"边缘地区"文学所不得不面对的。譬如,作为区域文学,"台湾文学"、"香港文学"与"澳门文学"分别与"福建文学"、"广东文学"具有相似的语言环境、民情风俗、历史和文化渊源,但它们之间的差别却也十分明显。对这些差别的研究,就包括了使台港澳文学的研究或文学史的叙事成为"必要"的东西,包括了对于"能说"的和"不能说"的问题的默认,涉及对台港澳文学的"文化身份"和研究者"叙事"的合法性进行定位。面对大陆读者,他们试图把台港澳问题从被历史"边缘化"的位置拉回"前台",凸显这些区域文学所能提供的"现代经验"对于大陆的正负意义;而面对台港澳读者,他们需要在"自我"和"他者"相互纠缠的问题上证明这些地区的文学、文化与祖国文学、文化的血缘关系,然后才在这一前提上论述其经验与地位的特殊性。这是台港澳文学研究必然与国内国际政治、意识形态与文化研究纠结在一起的原因。因此,刘登翰式的的"总论"所包涵的关于这些地区文学与祖国文学之地缘、血缘和史缘等的文化性论述,就成了理解、描述我们的语境以及这些特殊区域之文学的内涵及其源流变迁的题中之义。
实际上,刘登翰所擅长的,似乎不在于这些持论公允近乎"枯燥乏味"的前提抗辩上。他擅长的是对这些地区独特的文学经验的诗性体验与分析。譬如他在本书中关于五六十年代香港诗坛与诗歌创作的细微精到的阐释,尤其是关于力匡、何达的诗歌创作的评估,关于本土诗人舒巷城与南来诗人马朗对"现实主义"、"现代主义"不同创作方法的取舍的辨析,可谓知人论世,应为不易之论。当然那些总论不妨看作刘登翰根据三地文学史实概括出来的文学·文化理论。由于他的理论激情胜于史料的叙述、梳理,这一特点也似乎奠定了这些著作的基调,形成了本书叙述香港文学的方式:上卷基本按照刘以盢关于香港文学始于1874年《循环日报》的论断,讲述香港开埠到1949年的文学史,侧重史料和作家创作活动的梳理叙述;"下卷"(包括前篇和后篇)讲述50年代至90年代的文学史,它的章节安排却与上卷不太统一,与其说是对文学史源流的细致梳理,毋宁说是根据不同文学体裁、不同时段组织和排列起来的作家作品论。同一本书,有两种叙述方式,亦可谓"一书两制"。
有意思的是,这部《香港文学史》也像1991年出版的《台湾文学史》一样,在其近代部分,都有不那么偏重理论的学者执笔,因而写出的,反而是相当有"史"的感觉的章节。我指的是杨健民主笔的上卷(香港开埠至1949年,第一至第四章)。他非常重视从报纸副刊、文学期刊这些直接反映着香港文学生态的媒体入手,叙述香港文学发生、发展和变迁,很能反映香港文学环境的实际情况,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譬如,他提到中国内地出版的第一家英文报纸《广东记录报》,1827年11月在广州创刊,1839年迁往澳门出版,1843年6月迁往香港后更名《香港记录报》,1863年停刊。这份明确宣布为英商服务的报纸,却刊登了大量译自中文的中国作品,曾全文翻译连载了《三国演义》等。如果我们无法否认近代媒体的发展与资本主义传播的关系,那么,这一资料,为我们进一步研究鸦片战争前后港澳与广州地区中西文化交流状态提供了有趣的线索,它至少把"现代性"论述在中国的出现推到鸦片战争以前。此外,在香港出版发行的大量的英文报刊,不止是了解当时香港地区舆论状况的重要资料,也是了解英国人关于"香港"这个地方的文化想象的重要史料。如果把这些资料与叶灵凤《香港书录》所提及的各种英人关于香港的著述结合起来研究,例如E.J.Eitel所著《在中国的欧洲:香港自开始至1882年的历史》(1895),G.R.Sayer所著《香港的诞生、童年和成年》(1937)以及19世纪《泰晤士报》上刊登的中国通信等,我们会对"殖民者"关于殖民地的想象,殖民地的行政结构和市场体系及其对人们的深刻影响(从而对文学的影响)有更深的了解。再认真研究该书提及的香港差不多同一时期的中文报刊,如《遐迩贯珍》(1853年8月创刊)上关于西方社会科学、自然科学以及东西方文学的介绍和论述的文字,我想,香港在19世纪所能提供给我们的思想资源的重要性就不言而喻了。可惜,这些史料只是被提及,未能得到深入的研究。现已被看作"香港作家"或"香港学者"的曹聚仁曾说:"一部近代文化史,从侧面看去,正是一部印刷机器发达史;而一部近代中国文学史,从侧面看去,又正是一部新闻事业发展史。"(《文坛五十年·晚清》,东方出版中心1997年版,第83页)由于近代中文报刊发源于香港,因此,从文学生产与媒体的关系去研究香港文学发展的全部历程,并由此研究文学的"香港性"(包括其文化性、地域性与近代性),似乎较能揭示香港文学潜在的动力和浮出地表的特征"所以然"的原因。
可惜该书的这种叙事的方式没能贯彻到底,虽然这也许并未影响该书一些篇章对作家作品论述方面的力量,但给人的"史"的感觉始终淡薄了些。譬如费勇、钟晓毅主笔的第七章"通俗小说"对新武侠小说和言情小说诞生的社会背景、文体渊源、心理基础和其"新"的特质都有精彩而到位的分析,避免了论述这类文体时很容易落入的泛泛而谈的陷阱。但由于缺乏"媒体"分析这个维度,始终令人感觉缺陷,至少,香港古老的世俗社会如何因为有了西方泊来的媒体(政体)而变得华洋杂处,雅俗难辨,这一点似乎正是新文学研究者们所容易忽略的地方,也是他们以"新观念"读金梁新武侠小说时最易走眼的地方。在我看来,产生了明代小说的中国式的"世俗社会",也就是滋长金梁武侠小说的土壤,而金梁小说之所以不是明代小说的简单"复制",也是因为近代的媒体与市民的政经生活,已将这种俗民社会做了相当深刻的撼动的缘故。
我特别注意《香港文学史》叙述五六十年代文学的方式。该书用第五章做"导论",主要谈时段划分、文化背景和形态特征,接着用第六至第十章分述"小说"、"通俗小说"、"诗歌"、"散文"和"文学批评",这种叙述方式虽然使我们对不同文体的发展有较清晰的认识,但也往往要牺牲对文学史叙事而言十分重要的"同时性"原则。例如王光明执笔的第十章分别以三节主要论述林以亮、曹聚仁的文学批评和司马长风的新文学史研究,他高度评价林以亮1953年发表于《人人文学》上的论文《诗与情感》对"五四"以来中国主流诗歌的"滥情主义"和"感伤主义"的激烈批评,这正是同时期的大陆批评界所忽略的。他还正确地指出,"林以亮对浪漫主义影响的批评,既有中国古代诗歌传统的阔大背景,又有本世纪西方现代主义诗歌的重要参照"(第371页)。但这一反浪漫主义的潮流,与同时期的大陆、台湾的文学思潮,与同时期创作的其他文体的关系究竟如何,未能深论。其实"反浪漫思潮"与"现代主义"和"新古典主义"恰也是同时期台湾倡导"纯文学"的学院派的理想。港台文坛在五六十年代的相互影响及其相似的背景,正是展开文学史叙述的绝好空间。在谈到曹聚仁的时候,他也正确评价了曹的鲁迅研究和"独具个人色彩的新文学史"著作《文坛五十年》的成就,但他与不少香港文学研究者一样,都没有注意到,五六十年代的曹聚仁,还曾经用"穆文子"的笔名,在《文艺世纪》开辟过一个"新文心"专栏,写了不少涉及小说、诗歌、戏曲、报告文学批评文章。《文艺世纪》创刊于50年代中期,历时最长,它刊登的不仅是在港作家的作品,例如阮郎、夏炎冰的小说,叶灵凤、曹聚仁等介绍外国文学的散文与批评,而且还刊登内地作家、画家的作品,如周作人、田汉、吴作人等,都有作品在该刊发表。由此证明,五六十年代香港文坛是三四十年代上海文坛的延续,它与内地文坛的联系并未像书中有些论者所断言的那样出现"断裂"。此外,《文艺世纪》杂志所以值得重视,还因为它是较早的世界性"华文文学"园地,刊登了不少来自东南亚青年作家的作品和民间故事,以它自己的园地建立了华文文学的"大同世界"。可是这样一份重要的杂志,却没有在该书关于五六十年代的文学史叙事里占有一席之地。
我感觉该书"论"重于"史",还有另一个证据:在叙述70年代香港文坛时,似乎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史实:保钓运动对于部分知识分子的深刻影响。其实,正是在这一点上,港台两地文坛互通声气,掀起了探讨中国问题的热潮,后来复因"文革"内幕的披露,使理想幻灭和知识分子分化。这些因中国历史与政治制度以及国际政治格局变化而激发的具有思想史和文学史意义的问题,两地本有许多相似之处。因为执笔者没有对此寄予适当的重视,就造成了这样的结果:本来应该放在一起论述的诗人,如温健骝和古苍梧,被硬生生地放在"前篇"和"后篇"来分述。虽然在各自的论述里也顺便提到"保钓运动"对他们创作和思想的影响,但这样分论,不能给人提供一个完整的历史实相,收入论文集则极是,作为史书,未免有"史"感分裂的缺憾。
台湾沦为日本殖民地版图时,反映了日本"亚洲思维"的特性;而香港曾被英国史家想象为"在中国的欧洲",是否是英国人的"欧洲思维"的扩展?从刘登翰先生已经完成的台港澳文学史的大叙事中,我们看到却是特殊的"华族思维",这或许是从"花果飘零"走向"华族团圆"的美好想象?如果把刘登翰主编的台港澳文学史著作与其他人著述的大陆当代文学史、海外华文文学史结合起来做一个整体的观照,那么,关于"华文文学史"的大架构已经随着"中华民族大团圆"的期盼出现在读者的视野当中了。这个庞大的学术工程完成于香港澳门回归之际和跨进"新世纪"前夕,使汉语读者终于可以在中国领土上的外国殖民统治全部结束以后,带着新的想象去从容地阅读、思考、理解、反省这些成果以及它们所包涵的种种问题了,这大概也是这部《香港文学史》的意义所在吧?然而,这些曾经"看不见的"边缘地区是否因学者们认真热情的文学史叙事而凸现,并从此被习惯于"中心思维"的人们完整地认知呢?我仍不那么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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