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静
给我的生命一个支点
1962年12月25日,是西方的圣诞节。在重庆江北的一座四合院内,妈妈生下了我。家里已经有两个姐姐,而我的出生依然带给父母无尽的喜悦。
但救世主并没有给我带来圣洁的祝福。在我10个月时,小儿麻痹症让开始蹒跚学步的我,永远失去了行走能力。孤独的我坐在院里望着蓝天,拉着妈妈的衣襟一遍一遍地问:“妈妈,我为什么不能像别的小朋友一样走路?”妈妈抱着我,除了哭,还是哭。
为了治疗我的病,父母砸锅卖铁,四处求医。我的童年,没有欢声,没有笑语,只有针管、药物和无休无止的手术。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我16岁时,身高依然不足100公分,不能站立。我哭着对妈妈说:“妈妈,算了吧,不要打针了,不要手术了,我就这样坐着过一辈子,我不会怪你。”
为了驱散我深深的寂寞,爸爸花60元钱给我买回一个收音机,让我学拼音、听音乐、听故事。童年的日子,两个姐姐也就成了我最好的朋友和保护神。
也许,一个健全人不会懂得我那炼狱一般的痛苦。我的腿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针眼和手术后留下的疤痕,残废的下肢导致了我整个身体的畸形。右下肢比左下肢长12公分,脊柱呈“S”形,心脏和胃往右偏移。由于脊柱不能支撑我的身体,即使在坐着时,必须左右手臂轮换着支撑才不会倒下。一天之中,左右手臂至少要轮换上千次。睡觉也不能像健康人一样长时间地侧卧或平躺,大多时间只能趴在硬板床上。
虽然命运带给我不幸,但又让我降生在这个亲情浓郁的家庭。父母给两个姐姐下了一道命令:看电影必须背着我一同去。
还有一次妈妈为我炖了一碗肉,两个姐姐放学回家后悄悄地避开了我。我支着两只木凳追着喊:“姐姐,姐姐……”姐姐说:“不饿,家瑜你吃。”
七岁了,童年的小伙伴蹦蹦跳跳上学去了,我才知道, 这个机会永远不属于我了。
父亲为我买回书本,两个姐姐开始当我的老师。在斗室之内,我就这样开始了自己的学习生涯。我凭着翻字典、学拼音的文化底子,自学完了从小学到初中的功课,后来又完成了电大中文系的全部学业。1978年,在家具厂工作的大姐给我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对爱好英语的我带来一个崭新的世界。后来,爸爸又为我买了一本新英汉词典。英语学熟练后,让我试着翻译一些外国小说,为科技情报所翻译一些外文资料。我还为一名三次高考落榜的青年辅导英语,最终圆了他的大学梦。
从12岁开始,我便开始学习刺绣,开始挣钱贴补家用。我要用自己的行动告诉父母,我是一个能够靠自己生活的人。
然而有一件事却彻底震撼了我的心灵。有一次,两个姐姐在悄悄相约:“今后找男朋友,一定要他先接受妹妹,不然免谈。”姐姐的话让我突然感到一种生存的压力和危机。
那一天,我偷偷地哭了。
工作着,是一件美丽的事
1983年的春天,街道办事处民政科的张科长找到我,热情地说:“家瑜,我们决定让你到街道办的人民书店来上班,你愿意吗?”
我惊喜万分,然而又禁不住问:“张科长,我能行吗?”
“小陈,我们都相信你的能力,你来吧!”张科长拍板了。
“那我具体干些什么呢?”我问。
“你就向读者推销、介绍书籍。”张科长诚恳地说。
在书店,我尽快地进入了角色。我整理图书书目,与重庆市的新华书店、图书馆、学校联系,向顾客通过各种方式推销书籍。很快,生意红火了,面对进进出出的顾客,我感到了一丝欣慰。
最初进书店,同事们都小心翼翼地呵护我这个行走极不方便的残疾人,让我感到自己似乎成了一个多余的人。然而不到三周,同事们便感到了我身上焕发的热情和活力,他们开始亲近我了,开始称赞我了。书店负责人也表扬我:“家瑜,没想到你这么有能力。”
在书店,我结识了很多朋友,一些残疾朋友也到书店来向我倾诉苦恼。我开始萌生一个念头:为残疾朋友们建立一个家园。
一天,书店来了一位金发碧眼的法国女人,她用英语说她很喜欢中国的古典文学。我向她推荐了《蔡文姬》和《花木兰的故事》两本书,并用流利的英语给她讲《胡笳十八拍》和木兰从军的故事,她听得入了迷。最后,她惊讶地说:“小姑娘,你的英语讲得太棒了,告诉我,你是在哪里学的?”我平静地告诉她:“是自学的。”她赞叹道:“真了不起,中国女孩!”等我用两个小木凳支撑着靠近她身边时,她震惊了,她根本没想到我是一个残疾女孩。临走时她俯下身亲吻着我说:“小姑娘,我忘不了你,真的,中国女孩太了不起了!”
在我们这家集体小书店对面是一家国营大书店。然而,我们的生意超过了他们,他们不理解,悄悄来考察。最后,他们得出结论:是我的微笑征服了顾客。
人民书店的名气越来越大了。新闻媒体也开始采访我,大多数重庆人都知道上清寺有个人民书店,人民书店有个残疾女孩陈家瑜。于是,一批又一批的客人来到书店,有的仅仅是为了见我一面。
在这十多个平方米的小书店里,我深深感到,工作是一件美丽的事情。
1985年秋,重庆市残疾人福利基金会和重庆市民政局联合策划组织了“重庆残疾人理想之光报告团”的演讲活动,我成为了报告团的一员。这次演讲活动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反响。一时间,重庆的厂矿企业、机关团体、大专院校、部队纷纷发出邀请,我演讲的《自强自立,永远进取》,好评如潮。我看见了台下无数双噙着泪水的眼睛,我的名字已经走进了他们的心灵。
1986年,我在四川省妇联举办的“女性之路演讲赛”上荣获一等奖。
1987年,我被重庆市妇联授予“三八红旗手”称号。
1988年,我与重庆市另一位残疾人赶赴北京参加了中国残疾人代表大会。
1989年,我在全国残疾人文艺调演(西南地区)中再获一等奖!
我永远忘不了在北京开会时,我被部队官兵们簇拥着“登”上八达岭长城,那一刻我心里起伏着冲天豪情。原来,肢残的我也可以笑傲人生,以一种站立的姿态微笑着面对生活!
用汗珠诉说生命的尊严
到了1989年春天,人民书店因为地处交通要道,要拆迁。这一次的拆迁让我离开了书店。
我的决定让父母和同事大为惊讶,“家瑜,书店的工作不是很好吗?很稳定,收入也可观,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我笑着对父母说:“我有更大的计划,你们等着吧。”书店领导也再三挽留我,我依然谢绝了。
我辞了职,成了一个闲人。最初,我打算做一点小百货生意,或者自己独立开一家书店。然而,我没有自己的启动资金,计划搁浅了。
就在我陷入苦恼时,几位残疾朋友找到了我,向我诉说了他们的想法,准备办一家印刷厂。
在最初的五个创业者中,我是惟一的一名女性。印刷行业,对我来说是一个陌生的行业。五个人起初凑了8000多元资金,购进了简单的设备后,在重庆江北区的龙溪镇租了房间,开始了最初的业务。
跑开业时的各种手续折磨得我疲惫不堪。我去新闻出版局、文化局、审计局、工商局、税务局等各有关部门办理繁杂的手续。其间面对的有热情,也有冷漠,甚至嘲讽。
江北区审计局的人来验资,他们看见我们五个残疾人吃住挤在一间棚子里,动情地说:“你们真不容易呀!先干吧!”他们很快签发了证件。
然而,印刷厂刚刚开张,便因生意欠佳亏得血本无归。
残疾朋友中有人早早地退却了,剩下的三位残疾朋友把目光投向了我:“家瑜,你来当领头人吧,我们相信你!”
我向三位残疾朋友点点头,这是一次最庄严的承诺。
父亲给了我1000元钱,我又向别人借了10000元的高利贷投向印刷厂。
厂子开始运转了,有了第一批业务,我们兴奋极了。
然而,厂子依然是作坊似的小批量生产,一些大单位不管你怎样游说仍然无动于衷。他们依然对残疾人能力有一种歧视心理。
不知面对多少次冷漠的拒绝,我仍然支着两个小木凳上门向他们耐心地宣传。每到一个单位,我总是先来一段开场白:“第一,请你不要同情我;第二,请相信我们残疾人企业的信誉和产品的质量;第三,我们的价格合理,决不乱提价;第四,希望你给我们一个平等竞争的机会。”
一些单位试探性地把一部分业务交给我们。当我们把产品送上门的时候,他们服了,把更大的业务交给了我们。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一个弱小的女子拼尽全力敲开了一扇又一扇幸运之门。印刷厂的业务量蒸蒸日上,我却累倒了。
我总不能停下来,我的心中有更大的梦想。
1995年,我被评为“重庆十大杰出女性”。站在领奖台上,我流泪了。
第一年,厂里盈利3000元。发展到今天,印刷厂已经招收了30多名员工,每年有数百万元的业务。我还在厂里办起了职工食堂,中午免费向职工供应午餐。融融的亲情凝聚着身残志坚的我们。
1999年,我注册成立了重庆联谊印务有限公司,我任董事长。
在重庆,我成为一个有传奇色彩的女人。有人称我为“重庆的张海迪”,还有人说我是“一个不可思议的谜”。我的内心很平静,我的每一份努力,都证明了一个残疾女人生命的尊严。
1990年春天,在一次朋友聚会中,我认识了赵武,他当时是重庆市客车总厂的职工。他向我表示了爱意后,我没有拒绝。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他内心深处的真诚,他让我把自己放心地交给他。
我们的爱情进行得是那么顺利。后来,为我的事业,他辞去了公职,做了我有力的助手。
1992年6月,我和赵武结婚了,有了一个为我遮风挡雨的家。
我对赵武说:“我要为你生下一个孩子。”赵武坚决反对。虽然,他是那么喜欢孩子,可我的身体能完成女人生命中那最伟大的使命吗?
医生说:“那将是你对生命的一种冒险与挑战。”
我终于听见了生命在肚子里萌芽的声音,我静悄悄地等待那个神圣的时刻到来。我为此付出十月怀胎的艰辛,让生命变得如此厚重起来。
1993年8月,通过剖腹产,我听见了女儿的哭声。她一路奔跑着来到这个世界,怀着无限的感恩,扑进父母的怀抱。
女儿在我怀里一天天长大,吮着我的乳汁,我忍不住泪水滑落。我是一个完整的女人,是一个孩子的母亲。
女儿三岁了。她问:“妈妈,你怎么不会走路呀?”女儿四岁,她说:“妈妈,现在爸爸背你上班,长大了我背你。”听着女儿的话,我再一次泪流满面。
亲爱的宝贝,望着你天真活泼的身影,妈妈心里感到极大的安慰和满足。
只要一路上有你们,我的生命将会在逆风中飞舞!
(责编 莫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