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想录》发表的前前后后

2000-06-04 21:23潘际坰
博览群书 2000年8期
关键词:随想录大公报巴金

潘际坰

作为《随想录》发表时的责任编辑,我经常会遇到有人问这样的问题:你是怎么约巴金写《随想录》的。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谈一谈我与巴金半个世纪的交往。

第一次见到巴金,是1946年,当时我从上海《大公报》要闻编辑转任副刊《出版界》编辑,并料理其他几个周刊编务。一次,巴金、曹禺、靳以、萧乾、辛笛、孙浩然等在洪长兴一起吃涮羊肉,我也有幸参加了,大家在一起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很热闹,巴金却一直很严肃地坐在那里,只有偶尔插几句话。

我是何年何月去上海霞飞路(现在叫淮海中路淮海坊)向巴金约稿,约的是什么稿子呢?我已经记不清了。幸好手头有一份友人为我提供的1947年12月11日上海《大公报》的《出版界》副刊,我向巴金、钱钟书、沈从文等作家提了这样几个问题请他们回答:我的第一本书是什么?它是怎样出版呢?我的下一本书将是什么?巴金的回答是这样的:

(一)我的第一本书是《面包略取》,那是用另一个名字出版的,原著者是克鲁泡特金,中译本在1927年出版。我自己写的第一本书是长篇小说《灭亡》。

(二)我1928年夏天在法国一个小城里写完它,寄给在上海的朋友A.A,并请他替我打听印价,我打算自己花钱印几百本出来送给我的哥哥和我的朋友们看。他没有跟我商量,就把稿子送到小说月报去,后来他又接洽好由开明书店出版它,我记得《灭亡》在开明书店出版的日期是1929年11月。

(三)也许是《灭亡》和《新生》的续编《黎明》,我想在这部小说里写我的理想社会,或许会把故事发生的时间放到2000年去。

我还记得当时巴金很不喜欢拍照,因此是用他的画像代替登在报上。

抗美援朝时,友人黄裳兄对我说,巴金有意请我和黄裳编一套适合新时代阅读的丛书,由平明出版社来出。我和黄裳决定丛书名叫《新时代文丛》,巴金把自己的《华沙城的节日》一书给了我们,又代我们约了黄宗英的一本书稿,其余他就不管了,放手让我们年轻人来做。丛书内容非常广泛,从文学、历史、漫画,直到国际法苏联式的介绍。其中有一本书得到巴金赞赏,那是从上海复旦大学刚毕业不久的戴文葆的作品,他是《大公报》国际版的编辑。有一天夜里我去拜访巴金,发现他正在挥汗看清样,我问他是什么书,他说:就是你们约来戴文葆的《麦克阿瑟传记》。这套书前后三年共出了十来本,其中最畅销的是郭根(上海文汇报副总编辑,原为桂林大公报要闻版编辑)写的《中国简史》。

从反胡风、反右到十年浩劫,特别是萧珊的去世,巴金经历了终生难忘的迫害、凌辱。因此“四人帮”垮台后他的反思如巨涛翻滚,迫不及待地要以文字形式发泄出来。许多老作家都是这样,我请黄裳写稿,他说一旦写了,就像自来水打开了龙头,不知何时收回。巴老为我写稿,最初说是写两篇试一试,谁知道越写越认真对待了。他在香港的报纸上开专栏写稿,我考虑有两个意图,一个是在香港发,海外的读者能够看到,影响大一些。其次他本人和儿子都很喜欢看香港的报刊,比如《开卷》杂志,他曾写信说儿子喜欢看要我给寄一些,实际上他自己喜欢看。他还要我买过沈从文、胡适、周作人等当时在内地不好买的书,这些都表明巴金希望从封闭多年的社会中走出来汲取更多新的信息。另外,还有历史原因,三四十年代编《大公报》副刊的沈从文、萧乾、杨刚、靳以等都是他的朋友,他与《大公报》还是有感情的。

在《随想录》写作八年中有几件事值得一提:

一件就是关于报纸编辑删改巴金《怀念鲁迅先生》一事。巴金文章被删不是我值班,当时我正在北京休假,收到《怀念鲁迅先生》的文章清样就转寄副刊课主任,并请他注意文章也在上海《收获》发表。可是回到香港后,我就收到巴金11月7日信,信上说:“贵同事删改我怀念鲁迅先生的文章,似乎太不‘明智,鲁迅先生要是‘有知,一定会写一篇杂感来‘表扬他。我的文章并非不可删改,但总得征求我的同意吧,如果一个人‘说了算,那我只好‘不写,请原谅,后代的人会弄清是非的。”看到信后,我大吃一惊。隔了几天社长把我找去,说他到北京开会,胡乔木的秘书特意打电话给他,说胡约他见面。一见面胡就说你们《大公报》为什么要删改巴金的文章,如果删,应该事先通知他一声,否则就太没道理了。听了这话,我就用洋泾浜英语说了一句:you ask me,me ask who?天哪,这是怎么回事儿,你问我,我问谁呢?后来我才弄清楚发生此事的原委。当时,总编辑通知代替我的那位编辑说你们应当把巴金的文章缩短一些。编辑说随便删名家的文章说不过去吧?总编说:你们修改,我看看。删改后总编认为是过关了,谁知,巴金很愤怒,毫不客气地说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我就不写了。这回最紧张的当然是我了,巴老真的不写了,我怎么向读者交代?黄裳在上海,我对他说,一定要巴老写下去,巴老说有一个条件,要写必须把《鹰的歌》登出来作为抗议,我想了想接受了。结果这一篇发表时有题无文,只是“鹰的歌巴金”五个字,跟着是下一篇。朋友说你们这是变相“开天窗”。港版《随想录》单行本《真话集》与京版不一样,也是有目无文,直到合订本征得作者同意后,才全文问世。

另一件事是关于《随想录》第144至148篇在转稿中遗失的事情。当时巴金把稿子寄给《大公报》在广州的转稿机构,可是他们并没有转给我,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我分析当时报社有两种意见,一种是主张继续登《随想录》的,因为巴老讲的不是个人的事情,而是代表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呼声的;另外一部分是反对登的,对巴老也不满。这一点,巴老有所觉察,他一开始就受到各种压力,就有人在叽叽喳喳,在给我的信中他也有所表露。还有一个问题也很有意思,当时我身体很好,他们突然提出让我退休,我感到非常惊奇,但是说了一句:那我还有什么说的?总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说:你们要我退休,我可以接受,但有一个条件,我要发完巴金的全部稿件。这样,我虽然退休了,还是照样到报社看大样,直到稿子发完。而那批稿子,我查问,他们说负责人出差了,我想出差了也应该交代给下面的人,究其实质恐怕跟一些人持不同意见有关。巴金对此也有所察觉,1986年8月20日在给我的信上,他说:“六月十二日寄出的稿子我看不会遗失,”可见老人头脑是十分冷静而清醒的。

还有一件事是巴金对待荣誉的态度:《随想录》读者大概会发现,1978—1986他抱病写《随想录》期间,从不事先提到他将出国参加什么会之说。至少在给我的一百多封信中不曾提到。事后说明却是有的。他1984年去香港接受中文大学授予荣誉文学博士学位,也是如此。信中说:“我大约十月赴港,但至今还没有顺利动身的把握,我还是一个每天服药的病人。”又说:“香港之行还定不下来,我很担心身体吃不消。”我清楚地记得,他成行了,我们欢天喜地,他老人家下飞机后在官方隆重接待下进入贵宾室,然后乘轮椅走出机场时,遇到众多传媒的记者,他却一直说:“我不是一个作家,只是写家,甚至连写家也不是,是个老弱的病人。”他那真诚的而太过谦逊的话,反而使香港的“巴金热”更加热烈。据我所知,负责在典礼仪式上宣读的“赞词”,是中大学者连夜赶写的,愈写愈觉巴金一生对文学界对社会的贡献太多,可歌可泣的事迹太多,因此一再修改他的中文稿,而且又写了一份英文讲稿。

知道巴老这时一定很忙,所以我们每次有什么事,先去找巴老的女儿小林商量。有一天,我对小林说,明天礼拜日,爸爸在上海爱看电影,这里有的电影院,设备很好不可错过,你去问问,我们准备买票一起看一场。好吗?谁知,小林面有难色,告诉我们:爸爸说,星期天也要等待读者特别是青年读者的访问,我不能离开宾馆。负责照料巴老的人也证实了这种说法。他告诉我,有天中午,有几个青年人在巴金住室外面,想进来访问,却被他婉言谢绝,说,巴老在睡午觉,你们可不可以晚点来?双方争执不下,巴金听到了,走出来亲自欢迎这一批青年的来访。

在欢迎巴金的小型座谈会上,八十岁老人表现了惊人的记忆力。马蒙,他30年代在北京燕京大学读书,是中文大学校长马临的哥哥,而且是全国政协委员,他站起来说:“巴金先生:我30年代读过您的《家》,我觉得《随想录》比《家》更好,可是我记不清在燕京见过您是哪一年的事?”巴老随即答道:“1931年,我去燕京看郑振铎教授,他当时是燕京图书馆馆长。”不久,又一个人站起来,他是以撰写武侠小说著名的梁羽生,他说:“我拜访过您,巴老,您记得是哪年吗?”巴金随即答道:“某某年。”梁点头称是。我为什么只能说某某年?因为,当时记得,不久就忘记了。巴老离开香港返上海,在他登机之前,我们发现有几位做清洁工作的阿婶好像要走过来,又有点踌躇,一问之下,原来是粤语电影《家》的忠实观众,巴老随即和她们一一握手告别。

巴老在创作《随想录》过程中遇到了形形色色的困难与压力,在《随想录合订本新记》中他曾说过:“没想到《随想录》在《大公报》上连载不到十篇,就有各种各类叽叽喳喳传到我的耳里。有人扬言我在香港发表文章犯了错误;朋友从北京来信说是上海要对我进行批评;还有人在某种场合宣传我坚持‘不同政见。点名批判对我已非新鲜事,一声勒令不会再使我低头屈膝。我纵然无权无势,也不会一骂就倒,任人宰割。…”是的,他没有屈服,而是一一克服了困难。作为一名编辑,我有时既感心酸,又有一种莫名的愤懑。但回顾与他几十年的交往,我也为能够得到巴老的关心而感到温暖和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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