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民
每到春节,我总喜欢骑着自行车穿街走巷,去看各家门上的对联。一读到好的对联,加上好的书法,就好像得到一次莫大的精神享受。这几年都不例外,送走了闹哄哄的大年初一,初二一大早,我便跨上自行车出发了。车轮子在沾满爆竹皮的水泥路上随意滚动,我一路浏览着街道两旁的春联。忽然见到一排旧平房,大概是等待拆建吧,连过大年也不加修饰,没有灯笼、花卉装点。只有一家门上贴着一副红对联,我定神看去,这副对联却一下把我吸引住了。它是用苍劲的颜体写的,全联是:“为文有术唯勤勉,处世无奇但率真。”这副老对联和这一手颜体字,触动了我的记忆,使我想起了往事和一个人。
他是我童年时代的第一个启蒙老师,他教给我许多做人的道理,使我至今难以忘怀。
记得日本侵略者投降那年的冬天,我随家人从赣东北返回故土。因为我家县城的房屋被炸成一片瓦砾,只好回到乡下住进“半边“老屋。当过完了一个清贫的胜利年后,我便进了一家私塾读书。教书先生是一位二十来岁的青年,姓刘,一副修长的身材,方正的脸上透着英武之气。他本来在外面上学,高中还差一学期毕业,因缴不起学费而辍学回乡,教了十几个小蒙童。
听说他志向颇高,拒绝了几处说媒,一心要到南京上大学。那时候中华大地满目疮痍,田园荒芜,民不聊生,先生只能向每个学生收取两担谷子作为一年的薪金。但他似乎不在意报酬的多少,执教非常认真。
刘先生学识宽广,既能教语文,又能教算术,还会唱歌、吹笛子,更能写得一手颜体好字。每每有人请他写喜丧屏条,总要叫我们帮他研墨牵纸。他那手握狼毫一挥而就的劲头,真叫人钦佩。我们教室的正中墙上,他的座位上方,张贴的就是他自己写的《陋室铭》及那副我今天看到的对联。那时,他常常指着这副对联教育大家要勤奋学习,真诚做人。然而,关于做人的道理,对一个当时只有七八岁的孩子来说,很难听得懂,但却使人终生难忘。
有一天,一位五十岁开外、脊背微驼的老先生,身背一条布袋来到我们学堂。他在门边稍休息一会儿,轻轻掸了几下灰色长衫,上的灰尘,微笑地走到刘先生的方桌前,双手打了一个拱说:“刘先生,老朽特来请教。”正在认真批改学生大字作业的刘先生抬起头,忽然见有客人来,连忙放下手中的毛笔,起身招待。他一边叫学生端凳子来,一边自己动手泡茶。那老先生摆了摆手,说:“不喝茶,不喝茶,是来讨口饭吃的。”刘先生没有弄懂他的意思,笑了笑:“我是单身,在人家搭伙。”于是,那位老先生在桌上拿了一张纸放在刘先生面前,苦笑着说:“请出个题,老朽要是做得好,嘿嘿,这私塾馆的规矩想必你是懂得的……”
刘先生愣了好一会儿,这才明白过来,原来眼前这,位先生是想来抢饭碗的。那时候,旧社会有些不成文的章法,有的穷秀才穷得没办法,就到私塾馆去找“活计”。比如,哼几句诗,或凑个对联之后,便向你要錢,谓之“游馆”。厉害一点的,将原来的先生赶走,夺了位子。刘先生虽然年轻,这点事怎不懂得?他斜了老先生一眼,心里好笑:我自己已经穷途末路,你还来雪上加霜。他摇摇头,好像很伤心地作了个决断:“好吧,我就出一道题,你如果做出来了,这个馆就拱手相让。”刘先生拿起刚才放下的那枝毛笔,在纸上挥了几下,将笔往那老先生面前一丢,提起一把茶壶走出去了。
那位先生接了题目一看,头上立即冒出汗来,一张纸在手里颤抖。他慌张地朝后门望了一眼,扔下题纸,连忙夺门而出,一不小心脚下绊住门槛,趔趄一下跌了一大跤,我们这些小孩子一阵喧哗大笑,庆幸自己先生的胜利。这时,刘先生灌了一壶热水进来,正看见那位先生匆匆逃去的背影,眼睛里突然闪出一种怜惜的亮光,忙喝住了哄笑的学生,拉开方桌的抽屉,拿出了一点什么,撩起衣襟追了出去,并带起一阵风将那题目纸吹到地上。我前面一个同学把那张纸拾起来,大家挤过去传看,那是我们几年后才能学到的一道数学难题。
刘先生回来的时候,并没有胜利者的欢欣。当时,大家仍在继续起哄,说我们先生学问高,而那老头儿不行……刘先生立刻操起那根令人望而生畏的鸡毛掸子,厉声喝道:你们笑什么,他是个可怜的人,失了业,家里还有老小。我要是早知道,就不会出题难为他”停了一会儿,先生继续发作:“刚才谁笑了,笑了的举起手来。”于是,凡笑了的同学都挨了三记手心,我也在所难免、
也许是从那时候起,我才开始知道什么叫处世做人吧。望着眼前这副吟诵过多次的对联和这手颜体字,我又把为文处世的道理琢磨番是的悠悠岁月,我宛然觉得刘先生还在世上,而且就住在这间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