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谕
他就坐在我对面,笑容可掬地等着我发问
如果不是跟踪他一周的工作行迹,我真的很难把眼前这位54岁的相貌平常的中学校长与屡屡在教育界做出惊人举動的改革者联系起来。光看那一头缺乏光采的,怎么梳理都少不了零乱之感的头发,你绝对不会把他看做一个知识分子,一个力图在中国大地上创造两个“袋袋”(脑袋和口袋)都富裕的知识分子新形象的中学校长,一个倡导“只有享受一流的人生,才能创造一流的业绩”的有品位的人。他那为岁月压弯了的修长的身躯和精瘦的脸庞也不能给你多少信心,他曾经为中国教育事业释放过巨大的能量,并能够让优秀教育资源进入寻常百姓家。
但他的确很特别
他仿佛天生就是个演说家、他的表达流利、准确、幽默,他的思想严谨,大胆。他那极具亲和力的真诚的嗓音以及敏捷的思维能让书面上的演讲文字一个个活蹦起来,与现实中的例子一起,构成此起彼伏的演说旋律
他豪爽,但不乏细腻;他高傲,但懂得尊重人;他实际,但不庸俗;他真诚,但不简单他有着教育家的思想和气质,企业家的精明与务实。社交家的机智与幽默,改革者的胆量和气魄。他带着这些多维品质,成了现今中国最特殊的一位校长:除了直接管理上海建平中学的事务,同时,通过建平中学与浦发集团合办的上海东方教育中心有偿输出建平管理模式,间接管理着上海平和双语学校(民办)、上海建平西校、上海建平实验学校等6所学校,以及将在全国主要省会城市铺开的东方教育中心分部,并筹划着建平教育集团的建立这个集团旨在探索优质教育资源的共享以及领先时代的教育思想和现代企业制度相结合的机制。这就是冯恩洪这个名字今天仍然响荡在新闻界的重要原因。
然而,真正吸引我的。是从1980年至今的20年里。他那颠扑不破的改革精神。在我走近他的时候,我是带去了很多问题的。我除了要跟他谈论如今教育改革最前沿的话题,我还想搞清楚,他为什么总能走在教育改革的潮头,为什么总能使他的教育理想领先于时代变成现实,他在理想和现实之间究竟架设了怎样的桥梁。
访谈确实是一种绝妙的交流方式,当我手里拿着厚厚的一叠现场谈话录音整理稿时。我感到再没有比这些原汁原味的对话更能展现一个丰满、真实的人的思想和性格了。而我所有的问题,都被这些丰富的内容所涵盖了,因而稍做整理即呈现给读者,考虑到谈话是在我对他有一定了解的基础,上进行的,为方便读者更好地理解谈活内容,在适当的位置补充了相关背景材料。
记:从您这么多年对教自的追求来看,您对教自的感情一定很深厚吧?
冯:我是一个感情型的人。我常常有一种很难抑制的感情的冲动。令天你问我,你觉得建平最好的风景是什么,我说,最好的风景是建平人。如果离开了建平的学生,建平的一切都索然无味了(苍老、深情、沉重感)。这就是直到现在,我从教这么多年,我每天第一个踏进这块我熟悉的校园,但是一直到今天,我没有觉得这是。个老的校园。只要在这个校园里,我一接触我自己的学生,我就有一种很难名状的、内心深处的感情的冲动。我不是没有其他的机会,我可以到外贸公司当总经理,到政府机关当局长。但是我拒绝了。因为我觉得,使我真i正,产生激情的,是我的上作对象,一旦失去了我的工作对象,我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我自己也不敢想像。
记:您这种对教育的感情,是在您择业的时候就开始了,还是从小就有,抑或是在后来……
冯:不是。我从小根本没想过当老师,我从小想当医生。我后来发现我不适合当医生,我看到出血就害怕。我高中毕业的时候,第一志愿绝对不是当老师。到后来征求我的意见,问我愿不愿意当老师的时候,我当时的想法是,当老师也很好,有寒假,有暑假,寒假往南边跑,南边热,暑假往北边走,我当时幼稚到这种程度。
记:您说过您家庭出身“不好”,那么在”文革”中因为这种出身您有没有受到过——
冯:受到过,都受到了。家里被抄家,家里被掘地三尺,把地板都搋开了,看看地下有没有藏蓍金银财宝。所以,当中国最强调出身的时候,我属于“出身不好”的,当中国结束了血统论的年代,复查下来,发现我父亲的成分应该属于职员,不属于剥削阶级,又予以平反,落实政策。由此我并不后悔这一切,这段历史使我养成了深思熟虑的习惯。考虑任何向题,都要考虑得深沉一点,因为在强调血统论的年代,别人走错了一步不要紧,对“出身不好”的人走错一步都是政治向题。
(冯恩洪1945年7月出生于天津市一个企业家家庭,祖上曾是天津市的名门望族。1964年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同年到上海培光中学任教师。)
记:那么这一段时间给您的影响就是让您考虑问题更加成熟。
冯:我觉得,正因为我们这一代人经历了特殊时期,所以很坦率地讲,我更能从内心深处理解,发展是硬遘理。你想,当时讲8亿人民8亿心,哪一个有文化的人能够接受全国只有8个戏的这样枯燥无味的生活?所以,正是经历了这番,我才认真地思考了一个问题,在动乱当中,教育是社会发展的需要,为了强化社会发展的需要,要否定,要排斥,要抑制学生发展的需要。今天,全党工作重点转移了,今天的教育仅仅是社会发展的需要吗?我觉得,今天的教育是社会发展的需要和学生成长需要的结合。也许,我和我的同行们在办好学校的理论支点上不一样的地方,从最根本的支撑点上,也许差异就在这里。
记:您在当班主任的时候——
冯:我的(工作)经历很简单,一段就是当班主任,另一段就是当校长,再没有当过任何别的角色。1985年上海有一个说法,说我一年之内官升六级,所以上海有一个舆论:一个模范班主任不一定是一个合格的校长。这句话,第一个,我承认是事实,第二个,也激起了我的一种内心深处的尊严感,我既然当了校长,就要当合格校长,我下一步还要当优秀校长。因为这个变化太大了。(1984年9月担任培光中学副校长兼任班主任,1985年6月到建平中学当校长。)这是一个很大的跨度和适应阶段。
(1985年,冯恩洪在国家教委香山会议上的发言引起了轰动,并使他走向全国。其发言内容后写成文章《德育改革的探索》(被收入《教育学文集》)。文章全面、深刻地分析了新时期思想政治工作难度增大的原因,并结合工作实际提出了有效的解决方案,尤其强调要转变对教育外部条件变化的看法,要因时应变。其中针对时弊的分析以及他的艺术处理方式,反映了冯恩洪20年班主任生涯中对教育规律的深刻领悟。事实上,冯恩洪的从教历程,从一开始就是一个究完全全基于现实的探索过程。他本人也是从现实中成长起来的教育者。“文革”前,初上讲台的他管不了纪律,即使在“文革”后的70年代末,他也常常被思想活跃的学生“顶撞”到墙角,为学生接受断事物的惊人能力以及此后展现出来的“奇怪”举止而目瞪口呆。冯恩洪的办法就是尊重学生,冷静分析学生心理并审时度势加以解决。尽管在当时看来,这种尊重学生个性的处理方式很大胆,并颇遭非议,但他相信,现实的就是合理的。他的这种正视现实并着手解决矛盾的勇敢行为被1980年的《文汇报》以通讯《探索者的新里程》加以报道,由此引发了历时3个月的全国范围内的教育思想大讨论。这场讨论促使人们在教育中开始重视学生发展的需要。而对冯恩洪来讲,却别有一番收获。1996年,他曾对此说过这么一段话:“这场历时3个月的大讨论,对我后半生的发展很有作用。第一个,我发现我被歪曲了,我有很多东西想讲清楚又讲不清楚。这个时候,我需要理论。我从来没有那么迫切地感受到,我要读书。这就是。如果不是争论,不会使我养成从1980年到现在,历时16年,不管多忙多累,每天晚上我都要坚持1个小时的理论学习的习惯。第二个,这场争论对我这个比较娇气、比较脆弱的知识分子来讲,使我得到了一次心理承受能力的锻炼,使我养成了一个新的习惯,不要怕有异议。有不同的意见,可以使我头脑清醒。不要追求今天的一片掌声,今天有争议的事情,能不能两年以后没有争议,能不能5年以后趋于统一?这使我养成了一个不怕今天的争议,而是着眼于5年以后人们对这些问题的重新认识和评价。因为今天很难说清楚今天的问题,但是,历史常常是回过头来看时,人们居高临下,倒看得特别清楚。”)记:那么您在个人进步方面呢?除了教育思想方面的,比方说您自己的做人原则,待人接物的原则。
冯:这我没有改变。我的名字叫冯恩洪,我的处世原则是,恩深不图报,洪福可齐天。所以我处世的原则——有权多帮人,有钱多行善。我不是一個锋芒毕露的人,除了在学术上,平常在一切场合,我是与人为善的。
记:这就是一直以来,您所遵循的?
冯:我与世无争的,从来不跟别人争什么,真的。也许你不信,今天我也不争什么。
记:不过,我觉得您在内心深处,肯定一直在追求着什么,不能说是与世无争,咱们说的这个“与世无争”意义不太一样。
冯:(沉默)你很厉害。我应该承认在内心深处我有梦,我跟我的学生说过一句话,没有梦的生活是枯燥乏味的生活,梦的价值在于追求,梦的实现全靠奋斗。所以,上海东方电,视台在第十届教师节的时候采访我的专题叫”梦寻建平”。你看,我有这样一个梦想,这个梦想就是,我认为,教育不应该是今天这个样子,我是刻意地追求明天的教育的人。(更确切地说,冯恩洪是个执著追求有生命力的教育的人。从20世纪80年代起,他就在苦苦地追求着有生命力的教育的两个支点,即满足社会发展的需要和学生发展的需要。这要求教育的思想者能够在今天的现实中敏锐地洞悉并预见和把握两者的发展趋势;要求教育的实践者在今天的体制下实施明天的理想。沉浸在这样的追求中,就必须时刻挑战现实,从而超越现实。冯恩洪对此体会至深:”仅仅思考从今天走向明天未免沾有功利主义色彩;不仅思考从今天走向明天,而且着眼于明天的环境,思考如何从明天走向后天才称得上战略眼光。教育是百年树人的伟业,需要它的参与者走一步,想两步。”)
记:我想知道20年来,您是怎么不断地获得这些非常新的思路的?
冯:这20年来我走过的地方太多了。亚洲有代表性的国家,我都走过,欧洲有代表性的国家,我都走过,所以我既了解了发展中国家,也了解了发达国家,我既了解了海峡这一岸,我们共和国的土地上,也了解了海峡彼岸。这一切使我要思考,我当校长是为什么?我晚睡早起图什么,难道仅仅图的就是学生考出一个高分吗?如果这个高分是毕业以后3年派不上用处的话,这难道是我值得追求的吗?记:那么,对教育,您最大的追求是什么?
冯:我不追求任何不属于我的东西。在“四清”当中,我在贫下中农最困难的农民家里住了3个月。这3个月,使我跟中国土地上辛勤劳作的劳动大军建立了一种感情。当我离开我住了3个月的贫下中农的家里的时候,送我的女主人跟我讲,你是老师,希望你回到讲台,为我们贫下中农教好下一代,我们贫下中农下一代应该比我们生活得更好。这是很普通的话语,但是对于在这里生活过3个月的我,我知道这是很真诚的,因为这家人家太穷了,只要我每个月回上海一次,回到这家,他们总是要把全家人舍不得吃的鸡蛋烧4个水鸡蛋给我吃,这是1964年。今天谁要给我4个水鸡蛋,我还要怪他呢?对不对?但当年,那是一种多么深厚的情谊啊!正因为有3个月这样的经历,给我留下了太深的印象,这也是我追求名牌教育资源进入寻常百姓家的,追求优质教育资源社会效益最大化,不管我遇到多大困难,这都是我所刻意追求的原因。我觉得这是我们搞教育的人的责任。
记:我觉得,像您的许多思路吧,可能有这些思路的人不少,但是能把它们变成现实的人很少,那么在中国目前这种体制下,我想知道,您能够把这些思路付诸实施,并且把它们变成现实的秘诀在哪里呢?
冯:对于组织者,要有一根坚强的改革神经。第二个,组织这样的变革,对我们这些人来讲,一定要“难言之行当有所必行,易取之利当有所不取”,我们组织这样的变革的魅力,主要的来自于人格的魅力,不在于其他的。第三个,要善于把个人的追求变成一支队伍的目标,要善于实现目标集合。所以我很重视教职工代表大会的作用。第四个,要不断地提高我们的队伍的认知层次,所以,我们学校的任务绝对不仅仅是教书,而且还要学习。我们要率先把管理的学校建设成学习型组织。第五个,要创造条件,让老师既读万卷书,又行力里路,当他们有非常宽广的视野,有非常宽广的胸怀的时候,他们就能够跟我们实现的目标认同。记:那么,跟外部关系的处理,包括跟各个方面的关系的协调上呢?我觉得您在这方面是非常成功的。
冯:对我来讲,这方面已经比较幸运。我赢得了来自方方面面的理解,信任和尊重,但是这当中不乏出现很多矛盾,不能理解的,我觉得这很正常。第一个,改革的过程,我们不要期望鲜花和掌声,我们这个民族是认可结果的民族,鲜花和掌声是出现在终点站上的。在过程当中,我们要咬定青山不放松,任尔东西南北风。第二个,我们要让外部了解我们追求的是什么。我管6个学校,多少人怀疑我,我一定拿了特别高的工资,当怀疑我的人听了纪委调查结果的时候,大家都感到在意料之外。人家怀疑你的时候,你不要沮丧;人家感到意料之外的时候,你也不要趾高气扬。
记:说到工资的问题,您说您拿的工资在学校排第17位。是这样,按照公平的评价方法,作为校长拿全校最高工资是理所当然的,没有任何异议。
冯:没有实行工资改革的时候,我是全校(工资)拿得最高的。但是工资改革后,教师上资是由校长定的。作为一个改革者、组织者,我应该拿最高的工资,但是我考虑到发展,我们还在创业,我宁肯一个月少拿几百块,少拿一千元,说话声音响一点,那对改革有什么不好呢?也许更适合自己的国情。所以,正因为我自己定自己的工资,我认为,校长的工资应该是一流的,但是在这块古老而神奇的土地上,不一定是第一的。所以有16位老师工资超过我,我们这里最高工资3900(元),我现在工资是3200(元)。既然我在创业,我就不追求这个。少拿几百块,说话声音响。
记:但是,我觉得,即使您这样做了,并没有什么。
冯:拿最高工资的校长也有。我们的改革,首先是发展社会主义,对个人品质上,还是检点为好。
记:对,我注意到您非常注意自己的形象。在新闻界看来,或者在奥论看来,或者从所有跟您接触过的人来看,都觉得您是一个非常自信的人,因为您的事业带给您强大的自信。但是,您在车上说了,每个人都有他情绪比较低落的时候,或者说比较沮丧的时候,这种时候您主要指什么时候呢?有没有比较突出的?
冯:有。我组织了20名老师出境结果我被举报了,纪委调查我,这个时候我觉得很沮丧。民间舆论说我卷款百万出境潜逃的时候,一刹那间我觉得我很沮丧。当我出现在公众场合,人家以异样的眼光看着我的时候,我觉得我心里一点也承受不了。因为我对这方面看得太强了。一直到今天,我不希望这种事情再发生在我身上。我并不是昨天受得了,今天就受不了,我受得了。如果今天再发生,也许我依然受得了,但是我神情坦然。为什么我遇到最大的冲突——改革失利的时候,我会始终保持信心。因为我心里明白,不该我拿的,我没拿过一分钱。
记:您认为您教育思想真正成熟是在什么时候?冯:在建平。使我超越了就教育认识教育,从教育和经济,和社会发展的关系角度认识教育,这是我真正成熟的时候。
(众所周知,冯思洪著名的“规范+选择”的教育思想和“合格+特长”的育人目标,就是在建平中学8年的改革成果,其精髓是满足受教育者生动活泼和谐发展和社会发展需要的协调统一。建平模式最现实的结果就是,学生的个性得到了发展,而并没有因此贻误高考上大学,因而尽管在改革实施过程中一直被列为“有争议”的行为,但它的结果却不得不令人折服。其实当时感到改革“应试倾向”重要性的人并不在少数,但没有多少人真正去尝试,因为谁都知道付诸实施的难度。但冯恩洪巧妙地走了一条,用他自己的话说,从外围向核心逼近的思路。这条思路把他的理想和现实紧紧联系在一起,并最终形成了隐性课程、选修课、必修课相结合的“扬长教育”课程模式,取代”补短教育”。从今天来看,他的这场改革确实为中国基础教育实施素质教育提供了一个可借鉴的模式。因为20世纪90年代初,全国普遍意识到应试教育的严重弊蝙并大呼急呼素质教育的时候,冯恩洪和他的建平中学已经完成了这样一个探索,并着手于优质教育资源社会效益最大化的实践以及教育产业的运作。这是一个基于社会这个大环境的更大范围里的实践。)
记:您最早接触经济是什么时候呢?
冯:5年前。
记:校办工厂?
冯:没有。我参加企业家协会了。
记:我看过很多报道,说您在为建平早期筹措经费方面做了很多努力。
冯:用今天的眼光,那都是低水平的,“小儿科”。
记:包括募捐,校办工厂?
冯:这都是“小儿科”的事情。这以前是出于生存,而我现在认为,教育本身就是产业,就是令人费慕的产业,就是投资未来的产业。我为什么要募捐,现在我到哪里去募捐?现在都是企业家在求我们。
记:那么早期这种筹措资金的方式对建平当时的发展有没有好处呢?
冯:教育不应该处于接受别人施舍,令人怜悯同情的地位,教育本身就是朝阳产业,教育本身就是战略产业,我们为什么要接受人家低水平的怜悯呢?那是我们认识的错误!定位的错误造成的!我不愿意回顾这一段,谢谢。
记:对于资本市场与教育改革和发展的关系,我希望您能以现在的眼光谈谈您对这个问题的认识。
冯:教育涉及到国家的命运。兴国的教育,光靠财政拨款,是杯水车薪,因此要兴国的教育,要科教兴国,首先要国兴科教。怎么样国兴科教?那要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政府拿不出更多的钱,难道因为政府拿不出更多的钱就延缓教育发展吗?延缓教育的发展,就延缓兴国的过程。那么能不能出政策?教育要兴国,第一个要靠政府,要有政策,要有方向;第二个要靠金融,没有金融就没有(经济)规律;第三个要有市场;第四个,要有企业投入。这是四大要素。所以从这个角度,我很注意,如果教育的发展是仅仅依靠银行贷款,那是间接融资;直接进入资本市场,是直接融资。所以,当资本市场看好教育,教育也看好资本市场,当中有一个关键点,即教育不以赢利为第一目的。这个认识不突破,我们不足以调动方方面面的积极性,托起能够兴国的教育。不以赢利为目的,人家只好捐赠。捐赠只捐小钱,你捐给慈善事业的钱,会超过你买结婚嫁妆的钱吗?不可能的,这是常识。如果投资能得到回报,能超过银行利息,当然不允许暴利的回报的话,那么能够调动多少积极性?更何况,现在的大学录取线是国家能力和社会需要的结合线,根本不是人才和非人才的分界线。国家没有能力,那么民间说,我们愿意投人这股力量,行不行呢?老百姓愿意花钱让孩子多读点书,何罪之有?
记:您现在对民办学校有没有比较深的研究呢?
冯:有。我对教育产业的认识,我认为,教育产业可以广义理解,也可以狭义理解。广义理解,可理解为所有非政府投入的学校,但是如果从狭义理解,绝大多数非政府投人的学校,谈不上是教育产业。产业就要有生长后劲,要能够发展,人家投资一个产业,肯定要看好这个产业20年历久不衰,绝对不会说,这个产业还有3年就要结束了,谁还会投资呢?那么教育产业要保证它历久不衰,怎么保证呢?我们要继续研究。民办学校比公办学校更急迫地呼唤明天的教育。它要有产业的灵魂,它要顺应经济发展下一个阶段对人的素质将要提出的要求,民办学校没有这样一种超前性,就没有后劲!好多学校,保证3年以后全部送人大学,不能进大学,退款,信誓旦旦的,我看了都觉得好笑,谁能保证?教育的过程是合作的过程,本校长从不保证,我觉得保证是不理智的。所以民办学校要有灵魂,今天教育产业的灵魂在哪里?我们应该高呼,魂兮归来啊!第二个,教育产业需要复合型人才,教育得有教育规律,产业得有现代企业运作规律。那么多民办学校出台之日,就是董事长、校长吵架之时啊。为什么呢?校长要分董事长要钱,董事长只懂产业运作,急于回收投资,校長只懂传统的教育规律,要提高生源的质量,至于赚钱不赚钱,他是不管的。这都没资格做教育产业。因此需要教育企业家,需要企业教育家。中国的教育企业家在哪里?我们管理的学校,永远永远只有一个,就是把结构做好。只有把结构做好才能保证质量。中国研究结构问题了吗?第三,教育产业要有产业模式。中国的教育产业基本上是名牌学校校长退休后发挥余热这样一个状况,结果是生为淮南则为桔,生为淮北则为枳。中国的名校长,10个当中有9个都是搞精英教育的,今天精英(教育)不存在了。民办学校是亚一流的,这是我说得客气的,说得不客气点,从分数来讲,是二流、三流、四流的学校,没有一流的学校。但是我们很多校长还没有(意识),还在这里刻舟求剑。怎么会有好结果哪?民办学校今天基本情况不适宜搞精英教育,民办学校应该搞发展教育,让每一个学生都得到发展的教育。但是我们没有认真研究发展教育。
记:建平在输出管理中是怎样处理民办学校校长和董事长的关系的呢?
冯:民办学校原则上,投资方式,上,董事长是法人,校长不是法人,因此校长容易产生高级打工的思想。当然,我们输出管理的学校,为什么这个问题避免了?因为,不是董事长聘校长,不是这个关系,是经营权与所有权分离,建平中学是作为管理方,因此,我们和企业的关系,是建平中学和投资方的关系,个人和投资方没产生关系。而接下来我们派往那里的校长,是作为建平的员工派往那里的。他是对我们负责,是代表我们管理学校。从这个角度,我们管理的学校,和一般的民办学校校长的心态不一样。也就是董事长对他满不满意,不产生直接关系,直接产生关系的是与我管理方。
记:民办学校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对于学校来讲,人才的流动很有好处;但是对于民办学校的教师来讲,他们就不希望如此。
冯:民办学校要办好,要有归宿感。这是对的,但是民办学校一定要保持适度的流动性,中国民办学校的历史还比较短,因此,它的教师有一个磨合的过程。在磨合的过程中要大稳定,小流动。第二个,中国的民办学校教师是怀着不同的动机走到一起来的,有的是为了离开农村进入城市,有的是离开小城市,走到大城市,有的是因为民办学校待遇比较好,或者有着各种不同的动机。所以,民办学校要率先做到把学生交给最好的老师。最好的老师,就要稳定,核心层稳定,一般人保持适度的流动。所以我的两所民办学校,流动率都保持在10%左右,并要坚持。为什么?因为还不能说来了就是最好的,我们出于对学生,对事业负责,要有一个磨合的过程。
(实际上,建平中学及其输出管理的学校已经形成了一个人才流动的系统。一方面,建平中学向这些学校输送成熟的干部和教师,另一方面,建平中学自身也不断吸收新鲜的血液。建平中学的教师平均年龄仅为35岁。同时,很多教学改革实验也在民办学校开展。建平中学自身的改革则是更前沿的,在未来5年里,要建成上海第一所智能化、国际化、集团化的学校。)
记:我感觉您从公办学校走出来这条改革之路,跟在民办学校相比,更加不容易,因为您面对的包括体制等各方面的束缚更多一些。
冯:我曾经在一个小学里说过几句话,我说我是在用心探新路,改革添新章,匪为论短长,祗莫负春风。我认为我们不应该蹉跎岁月,蹉跎这大好的时光,要想什么条件都成熟了再改革,我说对不起,你干脆宣布,我不打算改革,条件是争取来的。我走到今天,对规模效应的理解就比昨天多得多,就比三五年前多得多了。
记:您觉得今天对校长素质的要求与以前有什么不一样?冯:我觉得现在当校长比过去当校长,难度要大多了。素质教育对教师的要求更高了,对校长的要求更高了。很重要的一点,一个校长不懂教育规律是不行的。今天的校长只懂教育规律是不够的。因为我们过去办教育,仅仅是从一个学校的角度,仅仅是从教育目的实现的角度。在变革的时代,要着眼于明天的需要,着手于今天的准备。这个准备,需要我们捕捉经济发展、社会进步对我们教育将要提出的要求,或者可能要提出的要求。所以,校长应该是一个很有悟性的人。他能够敏感地感受到这种变革可能提出的要求,并把它组织到自己的教师集体当中去,学校管理当中去。从这个角度说,校长既要懂教育,也要懂得社会发展,也要慊得经济管理。所以,我说,校长不仅仅是一个教育家,还应该是一个企业家,个社会活动家。所以,从这个角度,今天当校长,不容易。今天学校的管理,很大的方面,不是靠纪律去管,是靠校长的人格魅力去管。因此,现在作为一校之长,作为一个学校、一个群体的精神支柱,首先他得是一个有思想的人;第二他自己本身,要经得起正面评价,也要经得起侧面评价。所以这就要求我们改革,我们开放,我们的思路活跃。在工作当中,在发展当中,对自我的要求,我以为不要太放纵,还是传统一点好,要洁身自好,你自己贪一点,常常因小而失大。我很坦率地讲,今天强调校长负责制,校长负责要转化为群众性的负责,一定要实行学校的民主管理,要提高施政的透明度,校长负责制不是一切都是校长说了算,我们自己还要有这样一个民主意识,要有这样的群众观点,这才能产生凝聚力。这个问题,我基本的思考是这样的。
记:您能不能再集中谈一下您个人学习方面的情况?
冯:(语调沉稳)一个成功者(停顿),需要有非常宽广的襟怀,也需要非常宽广的视野。这个视野的宽广,一个是信息的宽广,一个是书本(知识)的运用,另外一个就是比较教育,教育是国际国内上的教育,是通过这三个渠道。因此,读书很重要。我们这些人很忙,每天14小时的工作,但是,14个小时的工作,与其忙忙乱乱地应付,不如扎扎实实地研究。研究什么?研究——像我现在,我为什么比较注重研究德国、法国的教育改革?我想,他们的GDP已经超过了人均3000美金,那我就要看,在人均(GDP)超过3000美金的阶段,他们遇到的矛盾是什么?是教育矛盾。他们当时的出路是什么?我们不能把今天的中国教育跟今天的美国教育比较,今天的美国教育跟今天的中国教育国情不一样,经济水平不一样,但是我们要研究的是人家在人均GDP3000美金的时候,教育怎么为经济发展服务的。所以从这个角度,我比较注意研究這些问题。也就是说,尽管我工作很忙,但我有一个习惯,众热我冷,众冷我热。大家不热的时候,我要信心百倍,去鼓动,为什么?这跟一个信念有关,跟一个教育理念是有关系的,众热了我不热,大家热了我再热,要出偏差。这也需要一个理论的指导。
记:您认为您思想的不断前进是你学习的结果吗?
冯:(沉默)不对!这是必要的,不是惟一+的。不学习思想是前进不了的,但是我们现在所做的事情并不是书上都有的。因此,还有对现实问题的深度的研究,我这个学习的结果有助于这个研究。你比方说,我跟你讲的教育是什么,我认为今天的教育是社会发展的需要和人的发展的需要的结合,这哪本书里有?我们现在的教育理论里没有这一条。
记:我说的学习指的是广义的学习,而不是单指书本的学习。
冯:(沉默)这就是我昨天说的,冯恩洪是一个符号,也是一个集体的代名词,现在冯恩洪就是建平,建平就是冯恩洪,社会都这么认为。建平不是冯恩洪,冯恩洪也不是建平,建平代表一个群体。因此,我知道,这个符号代表一个群体的智慧,哪代表我个人的智慧?对吧?多媒体教育方面,我跟不上我们总支书记的思想,他比我先进,我是被他影响后意识到这一点。所以,这是一个集体智慧,这里也包括同事之间相互启迪,也有些事情我启发了他,有些事情我们同时启发。
(从我的观察来看,他的领悟能力是非常强的。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从现实中汲取信息从而内化为自身的素质,是他获得源源不断的改革新思路的巨大源泉。在他的身上,你会发现。学习并不是一种形式,而是无处不在,无时不有的事情。他本人也对此有过很深的感慨:“我到过28个国家,走过全国许多地方,很多问题的认识不是我读书读出来的,而是我行路搞清楚的。对于一个有志者,有心人,有悟性的人,即使是游山玩水,也会受到启发。”在此前,谈到他如何熟悉现代企业运作时,他也对自己的学习作过描述,他说:“我一直很警惕自己一点,不能老盯在一处,搞教育的人不能只接触教育。我上班和老师呆在一起,下班回去还生活在老师的氛围里,我要笨掉的,要退化的……要搞好教育,就要适度地偏离救育……我跟企业家接触,发现问题了,教育的特点,务虚多;企业家则把重心放在新思路的操作矛盾的解决方案上。这一点,企业家的务实精神对我影響很大。再就是企业家的效益精神,他们很注意算账,计算成本投入和产出的关系……”因此,推已及人,为了使他领导的教师集体能和他一起创造领先一步的业绩,他是很舍得花钱让教师接触最好的、最新的、最前沿的事物的。)
记:您觉得——
冯:再比方,刘堂江在这,他认为建平模式是跨世纪教育工程,我看到这个大标题上来以后,啊?我们在跨世纪?我们中什么东西能跨世纪。我们自己觉得当局者迷,人家记者旁观者清。所以反过来我们自己专门学了3天,建平哪些东西可以跨世纪?建平的许多做法都可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是建平的办学思想的这个灵魂是可以跨世纪的。因此我们要做一个有灵魂的教育工程(1993年第9期《人民教育》发表了由本刊记者刘堂江、梁友君采写的关于建平中学整体教育改革的通讯《跨世纪教育工程》)。
记:您觉得浦东这整个经济环境对您的办学思想有什么影响吗?或者说,对您实现您的办学思想有什么帮助吗?冯:浦东的经济环境使我的教育思想告别了农耕文化的影响,这是最大的一点。我有一个很好的习惯就是,我们实际上有一个核心组,有几位最好的朋友的圈子。我觉得(他们)使我的很多问题由复杂又变得清晰。任何事情的认识过程都是由简单到繁芜,由繁芜又走向简单。这个过程当中,我们核心组的几位知无不言的朋友,我们之间起了很大的作用,互补的作用。
记:您是指在学校里还是在自己的朋友圈子?
冯:在上海。我们有一个很核心的朋友圈子,这个圈子很小,只有五六个人,我们什么话都说,不管是对的还是不对的,只要我们意识到,哪怕只有一个火花,(有时都争论)。我还是很注意有高度的层面的碰撞。摩擦会起电,碰撞会激发思维的火花。我的很多问题都是在这个过程中得到升华。这点上,我们从20年前就开始了,当时也包括一位记者。我们最核心的6个人每两个礼拜碰头一次。这个过程很好。(语重)人需要朋友,需要高层次,有深度的朋友。这个层面对我的帮助很大。
记:换一种说法,如果建平不是在浦东,而是在中国的其他地方,那么——
冯:建平也许不一定能成为今天的建平。建平的发展和我个人教育思想的逐步深化,离不开这片土壤。也就是说,浦东的发展速度,浦东的开发,20年,浦西是(用了)150年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化都市,现在历史只要求浦东20年完成,150年,20岁工作,60岁退休,40年一代人,是四代人完成的,20年意味着半代人。这使我们不得不思考,浦东的开发,不仅仅是高楼取代农舍,不仅仅是草坪取代农田,更重要的是人的现代化。要在人的现代化上有所作为,我们的教育应该怎么办?这就提出了学校教育同时教育两代人的观点。我们不但要教育学生,还要影响这些学生的家长,所以,浦东开发有一个很宽松的环境。
记:在这种环境下,您的教育集团究竟想实现几个方面的探索和研究呢?
冯:在教育集团核心层要研究的是建平模式的适用范围。择优录取的建平中学提供的是这样一种跨世纪教育模式,在放弃了择优录取有没有效果,包括在农村学校有没有效,在私立学校有没有效,在职业学校有没有效?实际上我还是在执著地研究自己(创建)的这个模式(笑),对吧?为21世纪发展中国家的基础教育提供一个可资借鉴的模式。我不认为它是惟一模式。我们个人,谁都比不上孔夫子厉害,对吧?但是我们今天能够构成一个群体智慧,我们的祖先曾经对人类教育有所贡献,我们这一代人也应该责无旁贷地争取对人类世纪之交的教育改革发一点声音,争取有所作为,有所贡献。人不能有傲气,但不能无傲骨。
记:您认为建平模式会不会随着经济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而被赋予新的内容呢?
冯:建平模式是开放性的模式,从来不排外。我们都在不断地吸收新的时代精髓。我们(指建平模式)不是一一个封闭型的模式,不是排他性的模式。
记:建平最近出了一部很厚的《管理手册》,您能用简短的语言概括一下它的精华吗?
冯:建平管理模式的核心是,把人当做人,把人当做社会的人,当做资源人。创造一个不好意思不释放能量的氛围是管理手册的核心思想,其中有两个要点:分数是学生的隐私,尊重学生的隐私权;建平永远鼓励学生,你能行。在管理上,官本和民本,我选择民本;物本和人本,我选择人本。记:您的教育集团里还有民办学校,还有将来的从小学到大学一贯制的教育城,您能不能就这些探索归总一下?冯:这个,恕我直言,我现在不想告诉你。因为这一传出去就不得了了。我2000年元月在成都揭牌东方教育中心,已经审批完毕;然后在北京揭牌东方教育中心;2000年上半年在广州揭牌东方教育中心。我都是在构建管理模式,我基本上是要实现管理流程的优化。中国的管理流程是模糊的,育人过程是模糊的,不是清晰的。要培育管理制度,要接受管理咨询,要培训管理干部,要输出管理模式,实际上我提出了一个新的教育思想实现方式。核心层主要我们自己管理,协议层委托东方教育中心来管理。我们研究素质教育,研究人的成长规律,不是阶段性,而已经扩展为全程研究。我肯定还要办零岁幼儿园,办大学的,这样,在我自己的集团里,把两头的关节接上,优秀人才的成长不就可以全程衔接起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