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克玉
大城市人称小县城为乡下,但小县城人并不把自己当乡下人,也称之为城里人,我便是这样的城里人之一。
八十年代初我受上级指派到官渡乡普查人口,住在区招待所里,板床,旧被,没有开水。吃饭在农具厂食堂,自己掏钱买饭票。早上是大馍稀饭,菜一毛钱一份,炒豆角或炒洋葱,盛在黑色的小碟里,很少,却极咸。我说怎么这么咸?盐不要钱?伙夫答,菜少,油少,咸些经吃!中午是干饭,西红柿汤,也极咸,还是那个理由,咸些喝得慢。晚饭和早饭一样。在吃饭的人群里,我唯一的熟人是小白。小白是区招待所唯一的服务员,长得矮小,腿有些残疾。他父亲原在供销社工作,后来退休由他顶替,安排到招待所。由于常找他要开水喝,我就与他熟悉了。
小白去食堂一般都迟,先不忙买菜,把头伸进厨房乱瞅,乘伙夫不备,或摸两根葱,或捞三五个青椒。他自带了一小瓶酱油,把葱或青椒蘸了酱油吃。他说,这菜下饭,省钱,也不那么咸。
我找他要开水喝,其实他没开水,只是带上我到乡街上乱转悠,遇到熟人便问家里烧开水没有,说县上来的同志要喝。
一天中午,他说你像是瘦了,我说整天被盐腌着能不瘦吗?他笑笑说今天中午别去食堂了,我女人来了,到我家改善改善!我感到惊讶,你不过十八九岁,有女人了?他把胸挺了挺,像是要使自己高大一些的样子,说,你没听人说过,十七八毛扎扎,十八九正可口么?
他家住在供销社的后大院里,屋子是库房改建的,很大,里面除了一张床一张小桌和一个锅灶别无他物。他的女人见我来了热情地招呼,仿佛为她家能接待一个城里人感到荣耀。女人很漂亮,高个条,瓜子脸,年龄似乎比小白大两三岁。虽然小白把我当成了朋友,我还是在心里为女人叫屈。人说鲜花插在牛屎上,这比喻在他们是最恰当不过了。女人正在撵面,前倾下去的腰似乎更细长,垂下去的奶子一摆一晃。小白见我打量他女人,脸上浮出得意之色。女人显然是他能向世人炫耀的宝贝。这时传来婴儿的哭啼。哦。他们已有孩子了。女人忙放下擀面杖,过去从床上被窝里抱出孩子。孩子很小,大约才三四个月吧。
吃面的时候我知道了女人叫桂芹。她一手揽着怀里的孩子一边吃。菜是鲜美的螺肉炒红椒。很下饭。开始的一碗面直到吃完,我们都不曾说话,完全沉浸到美味的享受里,我们的脸被辣得发红且出了细汗。吃第二碗时,我们相互看看不禁笑了,仿佛为忘了别人而抱歉,于是就边吃边说了。桂芹把挑起的面又放进碗里说,怎么称呼你呢。是老林还是小林?我说我才二十四岁叫我小林吧。小白说人家是县上来的,还是应该叫老林。桂芹把放下的面又挑起来吃进嘴里,粉白泛红的脸蛋儿一边鼓一边凹。说,就叫老林,老林,这螺肉好吃吧?我看你挺爱吃的。我说是的。肉筋筋的,越嚼越香。小白说这螺是桂芹下湖摸来的!我一惊,麦才黄梢,天气还很凉,说,不怕冻着?桂芹说,他在乡上,我在村里,来了总不能空手。家里攒的几个鸡蛋,我娘病了,送给了我娘。想想,就下湖摸了几把螺。我说水深么?不危险?小白说她会凫水哩,去年我和她摸过一回,她脱得一丝不挂,像条大白鱼!桂芹突然脸红,用筷子敲小白的头,说,谁脱光了?穿着红裤头呢,还不是你硬脱的,不要脸!小白怕再挨筷子,端着碗躲到一边去。桂芹羞臊地一笑说,你瞧小白这个人,怎么在县上的同志面前说这样的话。老林,人家都说我嫁了这么个差劲男人吃了亏,你说我吃亏不吃亏?我笑着说,孩子都有了,还说什么亏呀当的。没想到桂芹脸一苦说,我和小白是家里人做的主,说他是吃公饭的,靠得住。小白闷着头吃饭,忽然显出委屈的样子说,这话你都说得叫人耳朵生茧子了。我说你光身子美哩,在绿生生的湖草里像个仙女哩!桂芹无奈地笑着说,你还有完没完呀?还不过来陪老林吃面!小白笑了,那样子仿佛不是这漂亮女人的丈夫,而是一个大孩子。
二十四岁的我正处于对女人喜欢想象的年龄。走出小自家时我仍想着一个女人为去乡上看丈夫赤裸身子冒着水寒下湖摸螺的情景。我去了供销社,买了一块钱的小糖块折回了小白家。桂芹说,你这是干什么呀?我说,你娘不是病了么?带回家给老人甜甜嘴儿。当时我的心情很含混,是真的关心她娘也真的想再看看这个淳朴俊秀的女人……
我的单位属宣传部分管,官渡乡是部包的一个点。我再次下乡仍去官渡,已是时隔一年。官渡乡政府原和区委在一起,这时已迁至一片旷野,说是为新建一条街。我们下去的任务是推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乡政府刚建起五间宽大的瓦屋。办公兼住人。没有隔墙,很大。食堂是靠山墙搭起的简易棚子。做饭的是个退伍军人。伙食和农具厂食堂差不多,不同的是菜多了点,也不那么咸且有些油。我想这大约因为这次下乡人员档次高些吧。带队的是过去一个老区委书记,现任县委政研室主任,已是快退休的年龄,有着哮喘病,但不吃药,从家里带来两瓣冒着芽的大蒜头,早中晚各吃一头,理由是蒜治百病。他姓王,我们喊他王书记。副带队的是体委主任,五十多岁,体形健美,喜欢搽雪花膏穿运动服,也喜欢脱下运动服搭在肩膀上,常哼哼歌,哼得最多的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有人透露这歌是他的第一个恋人把他教会的。他姓乔,我们喊他乔主任。和我们住一起的乡上李书记和肖主任都是二婚。老婆都比他们小十来岁。肖主任家离乡上不远,几乎每晚都回去,理由是女人带着他原先的三个孩子和她生的五个孩子,田里家里忙得实在累,需要他回去照料。李书记家在杏集有十里远,回家的时间不定,那要看兽医站的老赵来没来找他,如来总要用报纸包一团东西给他,他得了东西工作再忙也要回家去的。时间久了,我们知道那包里的东西是牛羊的睾丸。体委乔主任开玩笑说这么忙拿回去干什么?我们不会偷吃,偷吃了弄不好是要犯错误的,宁愿让老婆在家抗旱也不能犯错误。李书记,不知你听没听到这样的顺口溜:李书记进了门,带蛋的牛羊吓掉了魂?李书记很老道,脸都不红,说,城里不也有顺口溜么,小艳(文工团员)的腿,老乔的嘴,我说不过你,我拿十块钱请客!
工作队员全体欢呼起来。
于是中午就有了肉鱼和酒。
王书记说,李书记不能光吃你的,下次我请客!
乔主任说,你既这么说我也跑不掉了,不过我要回家和小姨子商量一下才行。
乔主任是最喜欢拿小姨子开玩笑的人。有一回县里召开个重要会议,三令五申不准迟到,不知什么原因他却迟到了,县领导把脸板着问怎么回事。在场的科局干部都是熟人,真的下不来台了,于是他把眼一挤说,我跟小姨子喝酒喝大意了,下次一定叫小姨子提醒点。县领导再也板不住脸,笑起来,大家也笑起来。事后县领导说,老乔,你脸皮真厚!
喜欢吃好的是人的天性,我们几个队员也起哄要请客,不就十块钱么?
李书记一一向大家敬酒,说大家辛苦了,委屈了,喝!喝!大家都一干见底。
酒一来劲扯到女人仿佛是顺理成章的事,酒和色本是连在一块的。
李书记说,乔主任,你和小姨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老婆肚量总不能像东海那么大吧,让你两个在水上漂?
乔主任酒量大,非常清醒,不像李书记已是半醉。把话岔开说,李书记,吃的问题你给我们解决了,是不是能叫个小美人来给我们洗洗衣服,这也是应该尽的地主之谊吧?
李书记说,我怎么能忘了这样的好事呢?正巧,做饭的要回家种包产田,那就换个女的做饭兼洗衣。
乔主任说,那可要找个漂亮的。我们一堆男人,有个漂亮女人的笑脸,那将会注入无穷的青春活力。
李书记说,你难道看上了我们乡哪个女人?
乔主任说,不敢恭维,据我观察贵乡没有一个比得上我小姨子的!
大伙又笑。
说到漂亮女人我想起了桂芹。自打一年前她进入我的视线,我在不经意中有时会莫名地想起她来。渐渐我意识到她已潜入我的心中,悄悄地在一个什么角落坐着或轻手轻脚地走动,有时甚至化作青草和野花,幽幽地飘过温馨的香气来,明亮而又神秘。在过去的一年中我已结了婚,新婚的妻子也很美,但我偶尔还会想起这另一个美丽的女人。在人生的画屏上多一点美又有什么呢?何况这只是自己心里的事,别人并不知道。
我曾碰见过小白两次,没有问及桂芹来没来,只问还在农具厂食堂吃饭么?他说是的,现在一角一碟的菜比过去多了些,咸是照样的咸。他问我是不是要喝开水,他可以带我去找。我说谢谢,乡食堂伙食没那么咸,也有开水。又说包产到了户,桂芹不知分了多少地。他说已经分了,他腿不好桂芹又扯个奶孩子,那地由两个哥哥代种了,收下粮食对半分,够吃,他拿着工资,虽不多吃个油盐小菜,添些新衣是不成问题的。仿佛小日子已经很幸福。我说桂芹不种地可以养些鸡鸭或几只羊,也能收入点。他说她就要来了,专来做饭,再不用吃农具厂的咸菜了。
那天我们从村里回来很晚,王书记到底年纪大了些,骑车不慎摔伤了腿。李书记马上指示食堂把留作第二天吃的羊肉给剁了,说是给王书记补补。王书记边揉着伤腿边说,补什么补。我不想吃只想睡。李书记说,放心,不要你掏钱。乡里开支!王书记说要我掏也掏不了,我的钱是老伴管着的。下乡给了我五十块钱,买饭菜票和请你们的客已花去四十多。这样吧,我还剩八块多,拿去打些散酒。大伙儿喝个痛快。
羊肉做得很辣,大伙围在一起吃得热乎,酒一下肚话就多起来,渐渐又说起了女人,似乎女人是永远的下酒小菜。乔主任新换了一套冬季运动装,显得非常容光焕发,问李书记食堂女掌勺的人选定下来没有。李书记说,这些天马不停蹄处理承包后的一些问题,哪有闲空去物色女人?就说今天我在前刘队吧,两家分了一条驴,一家抱驴头一家扯驴尾,互不相让要用刀劈。我说亏你们还是种田的人,你们只看驴却不看是只母驴,母驴是要生小驴的,到了明年就是两条驴了;谁家先用驴,生的小驴归谁家,老驴归另一家。他们觉得还算合理就同意了。你们想想,这驴要是头公驴怎么办,只有用刀劈!乔主任说,这就是母性给人类带来的好处。来,我们为母驴干杯!大伙笑着把酒干了。乔主任说,李书记,今天我倒在贵乡发现了一个美人,用我们的行话说,那是运动员的身材,那脸蛋不比小艳差!大伙来了兴致,认真地问,人呢?乔主任笑起来说,看来爱美之心人人有之。我是在区委门口见到她的,跟踪了一会,不,应该说欣赏了一会,看见她向供销社大院走去。那大院很空旷,不能再欣赏,只好惜别依依洒一把荒唐泪,来个孔雀东南飞。大伙又笑。李书记说,来来,为我们乡出现了美人干杯!
我的心中忽然荡起了激动的涟漪:那一定是桂芹吧?我说是不是瓜子脸、细柳腰?乔主任说是的,哎呀看不出小林审美也是狗撵鸭子呱呱叫。李书记,我提议这个美人由小林去联系吧?
第二天我去了较近的村子。回来早些就去了小白那儿。果然桂芹来了。小白不在。孩子也睡下了。她正在院子一角开荒,说可以种点菜。我的到来使她惊喜。由于劳作她的脸儿红红的。眼里有着瞬间的羞臊,马上美灿地一笑说,听小白说你又下乡来了。我们还叨咕你会不会来看我们呢。我说怎么不来看呢,我不是拔了萝卜忘了菜的人!桂芹停下劳作走过来。她穿着小西领米黄色外套,里面是大红的线衣,淳朴的乡土味中让人感觉有股隐隐闪露的华贵之气,坚实而秀丽。如果有更好的衣裳穿。比如我新婚妻子那套羊毛套裙和高跟皮鞋。会使她的华贵之气更明显地展示出来。她看我认真打量她。也认真地吸纳了我目光中她所感到的男性关怀和爱慕,说,去年你来我家吃饭,我回村后人家问我。乡上有什么新鲜事,我说有呀,县上干部吃我做的面条呀,我们坐在一块吃。有滋有味的。人家说是男的吧别把你……她忽然打住,知道说漏了嘴,脸儿刷地绯红。我马上把话接过去说,一定是说别把你的面条全吃了对不对?你猜我来干什么?她说是不是又想吃面条?我和的面搋得透,吃起来肉筋呀!我说这次下乡来的同志听说了你的面条,他们说乡食堂少个做饭的,把她请来吧!
她兴奋地睁大眼睛拍着手上的泥巴说,真的?那真是打灯笼难找的事。土地分到户,我和孩分的地由大哥二哥代耕了,他们要我到乡上来好好照顾小白,好好过日子。可是日子是不能空的,两个人的饭没个做头,孩子一睡就闲得慌,我愿意去!
我说你和小白商量一下。
她说也用不着商量,明摆着这是好事,我不再吃闲饭,多了收入不好吗?
我说原先那个做饭的急着要辞退,明天就去吧。我还有些事,走啦!
没想到她过来一下扯住了我的胳膊,说,就这么走了呀?不喝水么?听说你又来了,我天天都烧罐开水等你来喝呢。
我浑身忽然麻麻地一热,看着她扯着我胳膊的白白的手臂,一时分不出那是一个乡下女人感激时情不自禁的过分举动,还是出于别的情思。我说我喝就是了!她忽然低下了头,喜滋滋地向我瞟了一眼,使我马上觉出在她淳朴单纯神情之中游闪出了女人的一丝撒野,使我亢奋,又使我惊慌。喝完水我就匆匆地走了。快出大院时我回了一下头,只见她站在家门口,悠悠地笑着,仿佛明白了我的心思。
桂芹的到来使工作队员有三个大变化,第一是伙食花样多,人人都增加了体重;第二穿着她洗过的衣裳让人联想不尽;第三有空总喜欢和她说笑,她总是把声音放得轻柔活泼,样子极其妩媚,使你秀色饱览。
有一天吃饭的时候,乔主任对我说。可惜,桂芹的衣裳太旧了。要是穿上新衣那就更美了。我说你给买一件吧,也算领导关心群众了。乔主任狡黠地一笑说你买才对,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她对我们很表面,对你是用了一些心思的。我的脸不由地热了,说,可不能瞎说,传到我妻子那儿要发生内乱的!他说你小子有艳福呀,我已听到你的心在狂跳啦!
过了些天乔主任回城办事归队时给桂芹带来一套玫瑰红运动衫,那神情像是一位老父,把手招了招,说,桂芹,过来,过来!桂芹正在摘菜,听见喊声就像小鸟一样飞了过来,问,乔主任有事?乔主任
说,我是干体育的,从我第一眼看到你就发现你是运动员的料,只是你年纪稍大了点又有了孩子。不过当个群众体育的带头人还是行的。这套运动衫是给你的。桂芹眼儿惊喜地一亮,忙说,不不,谢谢乔主任好意,我……乔主任说,不要钱,这算体委一次特殊开支,我已给批报了。大伙挤眉弄眼笑起来。桂芹拿不定主意,把眼望着我。我说既然乔主任把你当作群众体育带头人来培养,公事公办,你就穿上吧。桂芹激动地点点头,拿了运动衫跑进了食堂关了门。过了一会,一个面貌一新青春洋溢女运动员样子的桂芹向我们走来。我们全体队员都出了大瓦屋来观看她的飒爽英姿。王书记边呼噜噜地喘着边情不自禁地拍了一下手,说,不错,不错!人是衣裳马是鞍,一点不错!
桂芹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了,脸儿愈发地绯红且有些羞赧,然而从她的神态里却显现出对于自己美的自信和认识,更加舒展了腰身,到乔主任面前深深鞠了一躬说,谢谢啦!乔主任笑着眯起眼儿上下打量她,像在打量一件经他精心包装的艺术品,似乎发现仍有某处不足。吃罢中饭,乔主任向我招招手,我们出了大屋。他说桂芹的体形真好,只是有一点不知你注意了没有?我摇摇头。他说也许是她喂孩子喂的吧,乳房有些下垂,要是坚挺一些就更美了!我说那怎么办?总不能叫人不喂孩子吧?乔主任诡谲地笑笑,从外套的内口袋里掏出只胸罩,胸罩很精美,粉红色,缀着花边,但不是崭新的。我为他的苦心而感动,但又觉得过分了一点。那时的农家女绝大多数还没戴上胸罩,无疑这是极大的诱惑。他说这是我女儿的,偷来的。我说你女儿少了东西会不会引起家庭纠纷?他说不会,我女儿的胸罩和我老婆的是混在一块的,她找不到只会怪她妈。我说你把我叫出来告诉我这些是什么意思呢?他说我毕竟老些了,把这东西送去似有不正经之嫌。你年轻好说这方面的事,我想托你送过去。没有任何意思,只是为了美。我笑笑说,你是个极端的审美爱好者!他兴奋地拍了拍我的肩头说,以后再跟你探讨这问题,鬼家伙!
我去了食堂。桂芹正在收拾锅碗,大约是怕把那套运动服弄脏了,仍穿着原来的衣裳,见我来了,神情有些喜出望外,甩甩手上的水,向门口张望了一下。我也不禁张望了一下。大瓦屋静静的,田野也是静静的,暮春的太阳暖暖地照着,没有一个人影。我忽然感到有些莫名的紧张,好像是只偷食的猫。桂芹呢仿佛也把我当成了猫,把一双春水汪汪的眼睛极温柔地望着我。这个时候还真不好说胸罩事,那是极易使人发生联想的两个点。于是我把包在报纸里的胸罩藏到身后去。桂芹见我不自然的样子,“噗嗤”笑了起来,像是笑我不老练,什么事还没干,已把意图挂在脸上了。她说,转转呢?我只好说,是的,转转,还没拾掇完吗?她说,快了,你先坐吧,要不帮我整理一下饭票吧?
她把一个木盒拿给我,取下系在裤带上的钥匙。我打开了盒子,很吃惊地问,这是半个月的帐么,怎么才这几张饭票?桂芹这时已拾掇清了,蹲到我身边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膝盖上,说,就是这些,乡里的李书记、肖主任,还有其他的三五个领导,是不给饭票的,说由乡会计记着哪。你们工作队呢,有三个同志回家过了四五天,有四次陪县区领导吃饭,那也是不在数的。我说乡里穷得连瓶墨水都报销不掉,到哪弄钱填这空子?桂芹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你没听人说吗,乡里的钱是天天无,顿顿有。官渡乡大小干部二十多人,有十来个人长期包村就吃在村里,那不是顿顿有么?上次县上来人一顿饭吃去五百块钱,你知钱是哪弄的么?那天中午李书记和肖主任为招待费没着落确实犯了一阵愁,忽然,肖主任想出了办法,说栽在路边的水杉少了七八棵,听说是刘村人偷去了,就带几个人去罚款。听说,那情景很可怜,有一户是孩子拔了一棵撵猪的,罚款三百,那户拿不出钱,快跪下磕头了。肖主任说依法办事,结果罚款二百六十元。我的心里涌起了一股酸涩和悲凉,想起了陪县里来人吃的那桌丰盛的酒菜,人人喝得脸红肚胀,说着笑话和女人,不禁黯然。桂芹见我深沉样笑了起来,说,有些可怜乡亲们么?不过你那天不是也吃得有滋有味么?我说,是的。桂芹叹了口气说,狼吃肉,猪吃糠,羊吃草,披的皮不一样,吃的也不一样,那是命!我笑笑说,我是什么?她幽幽地瞅了我一眼说,你什么都是又都不是,你是个人呀!
这时窗口吹进了一阵风,把包胸罩的报纸吹开了,露出一角粉红。桂芹说那是什么?我说你打开看吧,送给你的。不知为什么我把乔主任给隐去了。桂芹打开报纸不禁脸红,有些羞赧地放到胸前量了一下,咯咯地笑起来说,你真坏。怎么想起给我送这个?目光已变得灼热。我忙躲过她的目光,说,我走了,要下村了。她忙说急什么呀,天还早呢,你不看看我戴上合适不合适么?我说一定合适。她拉住了我说,不,我要你现在就看看合适不合适。我只好说我到外面去,你试吧!我出了食堂带上了门。田野里已有下田人影在走动,一辆小四轮陷在泥沟里,突突地轰鸣冒着股股黑烟。桂芹在里面喊,老林,进来吧,我拾掇好啦!我的心颤动起来,眼儿仍望着喷黑烟的小四轮,脑子已不能抑制地想象过她戴胸罩的样子,那一定是白玉般凹凸匀称的身段吧?我准备推门时忽然手又放下,先从门缝看去,只见她改穿了运动裤,背儿冲着门,运动衫用两手撑起袖子却迟迟不往头上套,洁白结实浮着大理石光泽的背上横着一条粉红的带子。她在等待我的到来。我不知道是该进还是该退。幸好这时乔主任从大瓦屋出来了。我说桂芹,乔主任来了!她仍没有把衣穿上。我的话等于告诉她我已从门缝看到了她的裸背。她倏地转过了身,那被粉红胸罩托起的挺秀饱满的奶子就进入我的眼帘,说,怎么样呀?我说挺好的!她说这个乔主任为什么这时来呀?就蝴蝶展翅般把运动衫从头上套下去。
我是比较贪点晨睡的人,别人吃早饭了我才起来洗脸刷牙。那天我又起得较迟,大屋里空无一人,我感到奇怪。出了大瓦屋,只见大路上站着我们的工作队员、乡领导和干早活的乡亲,正在说着笑着指点着。我端着脸盆走过去,看见乔主任正在对桂芹进行体操训练,戴了胸罩穿着玫瑰红运动服的桂芹更加美丽和挺拔,动作虽然不熟练,但一伸臂一抬腿却很优美。这时我忽然发现了抱着孩子的小白,在观看的人堆里显得很矮小。他并没有别人那么开心,脸儿苦着,一眼看到了我,似乎就要哭了。我说怎么啦?他说,老林,晚上有空么,我请你喝酒!我没有马上答应也没有马上谢绝,猜测着他的用意。他几乎求我了,说,老林,晚上一定去,我有话要跟你说!
那天晚上我下村回来很迟,因为村干部把好地分给了近门兄弟引起纠纷,几乎动了刀子;王书记和我好容易才把他们说服了,定了新的分地方案。进了乡街,我对王书记说有个朋友叫我过去叙叙,就去了小白那儿。供销社后大院空旷漆黑,小白的住处亮着一盏昏黄的电灯,很远看到小白抱着孩子在屋门口踱步。自打桂芹去了乡食堂,孩子多是小白带着,有时抱过去喂奶。有一回是快吃饭的时候。我说
小白在这儿吃吧。桂芹不同意,说那样会说不清的。见我来了,小白把睡了的孩子放到床上。小桌早已摆好。备有两碟小菜一瓶酒。坐下后我们就喝起来。我们开始喝得很猛,连下去九杯,不说话,那心思仿佛都是为了一个女人。再喝下去小白有了醉意,脸儿涨红,水眯着眼,忽然趴到桌上大哭起来,像牛的闷吼,谁要把他杀了似的。我急了,说,小白,你叫我来就是为了听你哭么?他用拳头捶着桌子哭诉道,老林,你不知道呀!不知道呀!我说你要我知道什么呢?你说吧!他又倒了满满一杯喝了,说,你知道桂芹是个怎样的女人么?她的娘家在莲花湖的渔船上。二十岁那年她认识了一个叫黑子的岸上青年。桂芹的父亲是赌鬼。卖了鱼就去别的船上赌博。黑子常到船上和桂芹亲热,后来她怀了孩子。不久,黑子也赌起来,在一次赌博中输给了桂芹爸七千块钱,当时黑子只有现金两千多,欠了五千。黑子是混子,外面少了许多债。那天桂芹爸去要钱,两人发生口角动了打。黑子把桂芹爸一只眼打出了血,几乎失明。打那再不准黑子和桂芹来往,并托人寻婆家。那时我的父亲已退休,常去莲花湖一带收购土特产,就花了三千块钱下了彩礼给我定了亲。我说这么说孩子不是你的?小白说是黑子的,我爸说我生得矮小没有力气,腿又不利索,有个这样女人就不错了。我忽然觉得小白有些可怜。小白说我也觉得不错,有这样的女人知足啦!可自打乔主任给她一套运动装,她就花枝招展啦,又常到乡街上给食堂买菜,人们指指戳戳的,见我就嘲笑,好像我已成了绿帽子大王!我知道桂芹是一枝好看的花,好看的花要往细瓷瓶里插,我是只土瓦罐呀!老林,帮帮我好么,叫李书记另找做饭的,叫桂芹回来吧。我真怕有一天她从瓦罐跳进瓷瓶里!我忽然苦笑起来,不知是笑小白还是笑自己,说,好吧,我向李书记说说看。小白酒实在喝多了,还想说什么只是支撑不住,站起来腿儿软得像面条,又坐下,把头儿一歪咕哝着什么发出了鼾声。
我也喝多了酒,嗓眼冒火,舀了半碗凉水喝下,默默地站了一会就出了屋。这时大院门口一个黑影歪歪倒倒走过来,渐渐走进昏黄的灯光里。我看清了是桂芹,只见她嘻嘻地笑着,手儿不停地划动。我迎了过去说,桂芹,你怎么了?她愣了一下,仍笑着,说,区里来人了,李书记非要我给他们敬酒,一个两杯,六个人十二杯,把我喝飘了。汪区长还要跟我喝,我说实在不行了,区里的孟秘书过来扯了我的耳朵往下灌!婊子养的盂秘书,还在下边捏我!桂芹眼里汪了泪,说,你今晚没去食堂就知你来这儿了,你们也喝多了吧?我知道小白都跟你说了些什么,是不是说了黑子?告诉你,我和小白结婚后仍跟黑子不利索,我需要个有力气的男人,没办法,黑子有力气呵!小白只不过是我过日子的男人。自打认识你,觉得你是个有力气又有情趣的男人,可你没胆不敢碰我。我知道你要护着你的家,怕犯错误。我说,桂芹,尽说醉话,进屋歇着吧。她摇晃着,把手伸过来,说,扶我一下,我不会把你吃了的。我扶住她。她说,谢谢,你们城里人都会说谢谢。忽然她的身子软下去。我就势揽了她的腰。她闭了眼睛。我只好把她抱起,绕过趴在桌上的小白,放到床上。她的眼仍闭着,溢出了两颗泪珠,说,为什么不早认识你们,如果早认识,我的日子就不会这样。我给她盖上被子。她说,老林,亲我一下好么?我惊慌地看了一眼小白,匆匆出了屋。
回县城之后。不觉忙忙碌碌过去了一年多。后来部里派我去地区党校学习,有培养的意思。半个月回家一次,妻子把小别当作新婚很缠绵很周到。我们同去的几个同学多是有背景的基层领导,每次回来总要喝一两场酒。这已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友情聚会,而是去找能记在某单位帐上的不用花钱的白吃。东道主常常脸放红光拍着胸脯以显示自己的能耐。家庭的温馨和酒场的沉醉占据了我的生活空间。那块曾使我激动和怀想的乡间土地渐渐远去,偶或想起不过是太阳下的一片青绿,几处村落,黄土路上走动着人影;再具体一些,不过是小白的可怜和桂芹的欢笑与懊丧,但也渐渐从鲜活转化为模糊。
在几个同学中,我是最没有能耐的一个。当然,我之所以能去学习也是有一点背景的。乔主任回城后调任了宣传部副部长,是他的力荐使我成了培养对象。他对我的评价有些玄。说我和他对于美的认识和发现有共同点,一个能认识美发现美的人才可能有爱心!我好像已逐渐违背了他关于美和爱的思想了。
那天在喝酒接近尾声时,我说哥们不能光吃你们的。明天我做东!饭店固然热闹丰盛,但传统的家宴清雅温馨也别有情趣,明天到我家去!我的同学胖子说,算了吧,你不过找不到别人买单寻个借口。不行,我们就是要去饭店,有吃有喝有唱有跳那才刺激!你们家那当老师的夫人文气太足。我们要的是野情野调!我的脸刷地红了,胖子一语中的,我委实找不到别人买单的酒场,只得说,俗,太俗!你们体味过大观园里慢酌低吟的诗情花趣么?我追求的是高层次的情调。一个女同学说,我们是越来越俗了,总之,我们拥护胖子。你要是说找不到场子,我们就去你家!我自然不愿丢丑,说别把人看扁了!一个与我同有写诗爱好的同学看出了我的硬撑,提醒说,小林可是在乡下吃过饭的,如今城里的车开到乡里去赶酒场已不新鲜,我提议,让小林带我们去乡下搓一顿,感受一下乡村情调怎么样?大伙马上同意。我随即想到在官渡时虽和李书记没有交情还算熟,招待一顿还是不成问题的。于是把胸一拍,行!
第二天下午三点我们一行四人向官渡进发。
两年没来,官渡变化很大,新辟的乡街盖起了瓦房和楼房,挂着五颜六色的招牌,有商店、浴池、美容室、修理铺,多数是饭店。车开进乡政府,我发现原来的大瓦屋已改成单间,各个门头上钉着牌子,没有一间是开的,全上了锁。这下麻烦了。好容易等到一个人,问李书记呢?那人说,你们是来办事的吧,明天再来吧。莲花湖的张黑成立养殖公司,乡里大小领导都去庆贺去了。我只有对同学们说,对不起,很抱歉!胖子说,难道我们空肚子回去?别人知道了会笑掉大牙的!这时我想到了食堂和桂芹,我说等等也许有希望。原来食堂简易棚子已拆去,建起两间瓦屋,门开着。我的心莫名地怦怦跳起来。桂芹淡远的形象渐渐清晰和生动。原来我并没有把她忘记,只是把她隐匿在一个角落里罢了。如今我走进了这个角落,支起了心窗,从另一个角度透进了生活的阳光,她马上鲜活了。我没有马上走进去,礼貌地敲门,没有回音,又敲,仍没有回音。我走进去,心马上凉了:锅台蒙着厚厚的灰尘,案板上堆放着十几袋化肥,像是改做了仓库。食堂早已不办,桂芹自然也早不在了。我把情况如实报告,胖子讥笑我说,怎么混的,下乡那么长时间没混个饭窝儿!我再一次道歉。可是在上汽车的时候。忽然看到了乡大院门口搀孩子玩的小白。我说等等我遇上个朋友。几个同学从车窗伸头看,说。小林,看你交的什么朋友,歪瓜裂枣的!我出了大院,小白惊喜地说,什么时候来的?又是工作队?我说,不是,几个朋友要来我工
作过的地方玩玩。小白说天傍晚了吃了饭再走吧,到我那儿去。我说不是我一个,四五个呢。小白热情地说,四五个又有什么呢,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招待得起!我说不了,还是走吧,有空进城一定上我那儿玩!小白拉住了我说,难得来一趟说什么也得吃了饭再走,再说,你不想见见桂芹么?她有时还念着你,你送她的东西至今还宝贝似的收着哩!我说我没送她什么东西呀?他说你别不好意思,你不是送给她个胸罩么,粉红色的?我的脸突然红了,说那算什么,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让她更漂亮!他说这我知道!两年前的那个晚上,我醉趴在桌上似睡非睡,桂芹那么娇弄你你都不撒野,打那我把你当成了真朋友!你让她漂亮难道不也是我脸上的光么?不像那个狗日的黑子,他妈的一条骚狗!没人味儿!这时我的同学不耐烦了。说有完没完呀?小白把孩子抱起来,我细看了这黑子的孩子,挺俊挺壮实,一笑眼儿弯弯的很可爱。小白走过去对我的同学说,各位请下车吃了饭再走。我的同学挤眉弄眼地讪笑却不下车。小白说怎么嫌我的场子不好么?我老婆可是开饭店的!我说怎么桂芹开饭店了?我的同学马上来了精神,胖子说真是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朋友那我们就走吧!
桂芹的饭店在乡街的中部,是两层的小楼,招牌上写着“桂芹楼”,想想倒也有几分雅气。小白告诉我楼是租的,月租一百元,比城里当然便宜多了。冲街的大门挂着玻璃珠帘子,风一吹水光闪闪叮叮当作响,门两旁各放一个高腰花篮,缎带上写着“祝贺张黑养殖公司成立”,落款是乡政府和乡企业办。胖子眯着眼儿笑着说,场子被乡上包了,正好趁火打劫地白吃。小林,你应该感谢这位张黑同志!我的腰杆也早硬起来,说,哪那么多话,酒在壶中,心中有数就是了!女同学和爱写诗同学马上点头。胖子摸摸腆起的肚子。仿佛是临战前的磨刀擦枪。饭店里两个桌堂子已摆上了杯子筷子小碗小碟,门口有楼梯,拐弯处贴有“雅座”的标志。我很想上去看看。只是觉得有失城里人风度。小白招呼我们坐下。喊小兰上茶!楼后门应声来了个十六七岁的粉白女孩。看了看我们复又回去大约泡茶去了。小白又喊,桂芹,县上的老林来啦!随着听到来啦来啦的应声。却迟迟不见桂芹出来。我细细回味,那应声颤颤的,透着许多意外和惊喜。过了一会,小兰端上一壶茶给我们沏上。这时楼后门有人影一闪,阳光被切得一暗复又明亮,咯咯的笑声马上热情野泼地响起。我心儿一热,桂芹已进了门。哦!那已不是往日的桂芹,一袭飘飘的玫瑰红长裙,脸上刚傅了脂粉,傅得有些慌乱,红唇重了一点。她向我似不经意却深情地看了一眼,马上移向我的同学说,欢迎欢迎,都是难请的贵客!我说我们是来办事的,李书记不在,刚好遇到了小白就来这儿了。她微微点头,眼儿却像潭星,一闪忽然沉人潭底黯然了一下马上又跳出水面,仿佛在说,你们这些骗吃要喝的见得多啦,别此地无银三百两,反正是乡里和张黑出钱,老娘多赚一桌利润哩!她的笑声就有些意味深长,笑出了我心中几丝凉气来。胖子说,老板娘有牌么?桂芹说,有有,小兰,拿牌来再上一盘瓜子。我说,胖子你们玩,我和桂芹说说话儿。胖子向女同学挤挤眼说,去吧去吧,我们不会向尊夫人告密的!我的脸红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望望桂芹。桂芹却不介意地一笑,饭店的营生,对这种荤话大约已习惯了。
桂芹领我出了楼后门进了小院的偏屋。小白带着孩子在床上玩。坐下后,小白看看我又看看桂芹说,老林,桂芹是不是更漂亮了?我笑着说,是的,更漂亮了,大伙生活都在变,有钱买新衣裳了!小白说,桂芹可不是忘本的人,她还把乔主任给她的运动衫和你给她的胸罩像宝贝似的收着哩。桂芹脸上泛了红,说,有你什么说的,像个男人说的话么?小白说,那有什么呢?人家是为你漂亮才送给你,没别的意思。不像狗日的黑子!桂芹脸一下白了,瞪了小白一眼,去去,带孩子外面去!小白扮个鬼脸说,好好我出去。我觉得不好,说,小白你就这么听话?坐吧!小白说,她跟乡干部说话是不让我听的,怕我到外面咧咧。你是县上干部,说话我更不能听了,还是出去吧!说罢走了。我说桂芹这不好吧?桂芹说有什么不好,我给他做女人已是一万个对得起他,其他事情他管不着!我马上把话岔开说,刚才我去了食堂,怎么不办了?桂芹仿佛没有听到问话,嫣然一笑一下就抓住我的手。我下意识一缩。只是动一下而已并没有缩回,怕伤了她的自尊。她把另一只手也伸过来放到我胳膊上抚摸着。我感觉出了那是一种肌肤的倾诉,心儿颤抖了。正如眼下顺口溜所说,摸着老婆的手就像左手摸右手,摸着小姐的手好像回到十八九,摸着情人的手心中直颤抖。我问自己,桂芹是我情人么?我的心为什么颤抖?抑或我们就要或正在进入情人角色?我警告自己镇静。我说,桂芹,门开着哪,别人看到不好。桂芹眼里忽然蒙了泪光,难为情地一笑说,那我去把门关上?我惊慌地站起来,不不!她娇嗔地说,瞧把你吓的!跟你说着玩哩!她放开了我的手,有了这样的一刻似乎已满足了,说,老林,两年多没见了,真是好想得慌,一个女人有个觉得不错的男人装在心里梦就甜了,不管这男人想不想这女人。好了,我们说别的吧。刚才你说到了食堂,你们工作队一走食堂就散了。我问为什么?她说李书记和肖主任隔三差五地回家,不回家也到村里去。中午和晚上就吃在村里。其他干部有的家在附近,远一点的中午也在村上吃饭了,谁还来食堂?食堂散了之后,我就没事干了。去年秋天我的孩子生了病,乡医院治不好就和小白去县里。在街上遇到了乔主任。他带我们去了医院,帮了很多忙省了不少钱。孩子住院期间他来看过我们,说我闲着不好要干点事儿,要小白看孩子,他带我去了一家饭店学掌勺,又带我去体育场歌舞厅学跳舞。我说学掌勺是为开饭店,学跳舞干什么呀?他说眼下流行这个,会跳舞饭店生意才会好!你这么好的身材又这么漂亮,有了舞的魅力就顾客盈门了。美是一种资源,我要帮你开发她!过了半个月孩子出院了,我的厨技和舞技都学会了一些,在乡下应付绰绰有余了。乔主任又给我做担保,贷了三万块钱款,回来后就把饭店开起来……
我们正说着,外面厅堂忽然人声大作,嬉嬉闹闹起来。桂芹马上拢拢头发,对着镜子照照,说,他们回来了,我们出去吧。进了厅堂见到了李书记。他很惊讶的样子,哎呀小林,什么风把你吹来的?我说来看你呀!他笑起来,好好,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张黑,我们乡最大个体户,也是财源大户!张黑正欲上楼忙转身与我握手。这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强壮的黑大汉子,毛胡脸,细眼睛,手很大也很有力,说欢迎欢迎,一回生二回熟,我们是朋友了。我说,是的是的,祝你事业有成兴旺发达。他说谢谢,到楼上一起坐吧。我说不了,我还有三个朋友!张黑说我上楼去了。上了几步忽又停下,喊道,桂芹,给我这四位城里朋友每人一条黄山烟。帐一起算!听到了桂芹应声,他向我点点头,噔噔地上楼去。我的三个同学已坐定,给我空个位子。我正待过去,看到了饭店门
口小白正向我招手,于是点了支烟就走过去。小白把我引到离饭店远一点的地方,忽然咬牙切齿说。老林,你认识张黑?我摇摇头。你为什么对他那么亲热?我没有回答。你知道他的小名么?他叫黑子!狗日驴捣的黑子!原来张黑就是黑子,我心里莫名地紧了一下,似乎这人跟我有着说不清的关系。我说,知道了。开席了,我们进去吧。没想到小白把头一昂说,我才不吃他的东西!呸!我拍了拍他矮瘦的肩说我还有三个同学在里面,我进去了。他说你进去吧,样子很悲伤。酒桌上的情景几乎是千篇一律的。脸红脖粗之后人就渐渐走了形。我自信是个能控制自己的人,可是楼上放肆的狂笑秽语不时传来,间夹着桂芹挣脱的喘息和醉语,酒就在不知不觉中一杯一杯下了肚。我觉得快要吐了便去了后院。楼上雅座间窗子开着,笑浪直冲而下,我仿佛看到了一团转动的玫瑰红,被强壮的黑子扛在肩头……我终于吐了。这时我听到了小白问我喝水么?我转过身一惊,发现小白颤抖的手里提着菜刀。我说,你要干什么?他说我要杀黑子!然而并没有冲过去,把刀向一块砖头劈去,当的一声刀落在了地上,他把身子转了过去,大约是在揩泪。不觉已是九点钟,吃饱喝足的人们打着嗝说着胡话渐渐散了。我上了楼,看见桂芹趴在狼藉的杯盘中,胸前一片酒渍,头发散乱。楼上除了小兰在收拾外,已没有别人。我说小兰你去泡杯浓茶来。小兰去了。我走到桂芹身边坐下。摇摇她的肩。她哼哼着骂道,黑子,我日你祖宗!我说桂芹,我是老林!她肩头一颤,眯着眼望望,一下扑到我怀里,说,我不是个好女人,不值得你来看我,不值……我说好和坏只是社会的概念和生活的经验!我想她大约听不懂吧?我把手搭在她肩上说,我他妈也喝多了。
我从党校结业后,组织上要我去官渡乡任书记,说下去摔打摔打,回来当局长。这显然只是许愿罢了。我那位当教师的妻子说,你下去我支持,成天泡在机关里,一杯茶一根烟,几张嘴巴侃半天,天中了再去哪儿寻几杯酒喝,老百姓早看不惯!妻子一向把自己列入劳动人民,一天几堂课,站得腰酸背疼。我说听你的口气好像是中央下来的焦裕禄孔繁森。妻子说听你几个党校同学说,你在官渡和乡下女人来往甚密。有这事么?我感到有些小紧张,说,是不是听胖子胡说的?他是酒精中毒,没几句不是醉话。
再到官渡,按惯例乡里干部要给新领导接风洗尘。我是上午到的,拾掇好住处已是晌午。乡里几个主要领导早在门口等候,说是带我去吃饭。不如说是要我带他们去吃饭。这时乡秘书老辛额头挂汗跑过来,笑笑地说,安排好了,林书记走吧。那天逢集,乡街上人挤挤挨挨的,我带着部下在拥挤的人流中说说笑笑前进。当然我在不时地张望,想早一点看到桂芹楼。可是我明明记得已到了桂芹楼的位置却不见桂芹楼的招牌。不久我们进了一家叫“小快活”的酒家坐下。我对乡秘书老辛说,不要出手太大,要节俭。老辛说那是那是,却把眼望着吴乡长。吴乡长是个烟鬼,老辛早从酒家的巴台那儿拿了一条“黄山”放在他面前。他嘴里喷着滚滚浓烟,挥挥手说照林书记指示办吧!不一会上了四冷盘四热炒,酒是本地产“老淮酒”,三五盅下肚,菜已见了盘底。老辛说烧菜马上就到。一位副乡长说,林书记,以前你虽然在官渡工作过,也吃过官渡几家饭店,却没尝过“小快活”两道新菜,一个叫“公鸡下蛋”,一个叫“鞭打梅花”,还是很有特色的。我笑笑,知道他在点菜,望着一张张渴望的脸。考虑到以后还要指望他们工作,只好说,吴乡长,既然这样就尝尝吧!吴乡长说,这些馋嘴猫白天望酒碗晚上摸裤腰,俗人俗相呀!林书记那就上吧!我说,这“公鸡下蛋”是什么意思?吴乡长说。上了就知道了。原来是子鸡烩羊蛋。接着又上了“鞭打梅花”,原来是牛鞭烩梅花参。大家筷子全插上去,咀嚼声叭叽叭叽地响。乡秘书老辛牙不好,从牙缝里掏出一大块来,说,林书记,今天夜里最好叫大伙去抓赌,不准回家,要不孩子妈可要倒霉了!大伙笑起来。我人在酒桌仍在想着桂芹楼,怎么了,桂芹不开饭店了?不过又不好问,我已不是昔日工作队员,而是乡里一把手,在男女关系上要注意些才是。
第二天按惯例走马上任要开个两委会,一是与大家见面,二是谈谈工作。使我意外且吃惊的是走进会议室发现桂芹一脸严肃正襟危坐在两位副乡长之间,眼皮搭拉着谁也不看。吴乡长站在她身后苦口婆心说着什么,见我进来好像说了句硬话,气呼呼地坐到他自己位子上去。我想世事真是难料,从上回在桂芹楼吃饭到我接任乡书记不过一年多时间,桂芹居然从一个开饭店的老板提升为乡领导。也许她经营出色,上级为了促进个体企业发展提拔了她;或者她和乔部长有什么说不清的瓜葛,通了什么路子。我一时无从判断,于是宣布开会。那时是春天,乡下工作一般也就是平坟还田、植树造林、计划生育三大项。新官上任三把火,我说,白天干平坟植树,晚上干计划生育。这时有人提出是大股行动还是小股行动?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吴乡长说,还是大股行动吧,人多力量大,遇到妨碍公务罚款什么的容易形成气势。我说还是要做思想工作,别动不动就罚款,我们是穷乡,不少人才过温饱线。吴乡长说对对!下面有人窃窃私语笑起来。我不知笑从何来。这时桂芹忽然说话了。她望了我一眼,神情很复杂,似有对不住但又不得已的意思,说,林书记,这样的乡干会我已参加四次了,有人嘲笑叫我二书记,也有人叫我二乡长。我不想参加你们的会,也不够格参加你们的会,我只是想要帐!县上乔部长给我担保的三万元贷款已到期,可是乡上少我的五万元饭钱连一个子儿也不给。我的饭店已关门。乔部长天天来电话催。林书记,你帮帮我吧!哪怕先给两万,我再向别人借一万,把贷款还了。她趴到桌上抽泣起来。我有些生气地问吴乡长怎么回事。吴乡长苦笑说,还不是乡上没钱,连买瓶墨水都是赊的。我说桂芹你先回去,我们研究研究给你个答复。桂芹抬起头突然冷冷地望着我足有五秒钟,把我望得有些为难,这才说,林书记没想到你也这么说,真是纱帽一戴嘴就歪呀!吴乡长马上打圆场说,桂芹,你和林书记也是熟人,给他个面子。他不是说套话是真研究!桂芹神情缓转了些,说,我真是走投无路万不得已,有一线门路能像羊钻进驴群充大尾巴货么?我说,桂芹相信我,我会想办法还你钱的!桂芹出了会议室。我说,太不像话了!一个饭店老板,居然堂而皇之参加乡领导会议,可是没一个人敢说请她出去,吃人嘴软呀!把人家的饭店都吃空了吃倒了!吴乡长在下面拉拉我的衣角,对大伙说林书记把工作都明确了,大家要按时上班,积极主动,打个漂亮仗!就这样,散会。
只剩下我和吴乡长了,他给了我一支烟,说,你虽在农村干过,说句实话不过蜻蜓点水,许多情况不了解。就说平坟还田吧,一个乡那么大,从早跑到晚,饭怎么吃?回家吃吧,有的同志家在几里十几里远的村里,赶个来回没有天了。在村上吃增加村上负担。只有回乡里吃。大伙累了半天,总得喝点酒弄两个冷热盘吧?再说计划生育,白天乡亲们下田去
了赶集去了,只有夜晚进行,对育龄妇女要一户一户复检,常常通宵达旦,回到乡里总得给人一顿饭吃吧!我说,他们拿着工资,自己总要掏一部分吧?吴乡长苦笑说,说是这么说,可是他们工资就三四百元,多的也就五六百元,这么掏下去半个月就掏光了,怎么向家属交待?乡干部家属大多数种田,老婆孩子一年累到头,你在乡里当干部一个子不交,他们就不会支持你的工作,所以这些工作餐就由乡里包下了。我说乡里不是连买瓶墨水钱也没有么?吴乡长说那只好吃了再说。我明白了桂芹的饭店为什么会被吃倒,说,欠债还钱,总不能老赖帐吧?吴乡长说,当然。待抓计划生育钱多少能罚些还债的。我说一个季度大约能罚多少款呢?吴乡长狡黠一笑说,说句没原则的话,我不希望有一户超生的,可是每次下去复检又希望多几户超生的,那样款就罚得多。还有抓赌,我不希望有一个赌博的,可是每次下去总希望遇到大赌,抓它个十万八万!我们的财源少,这大约是欠发达乡村的特色吧。我说下饭店总不是办法,这样吧,我们这次执行三项任务,买菜到村上去做,总比下饭店省一些。吴乡长想了想说,好吧。
春季三项任务结束时,麦子已甩齐了穗,就要进入夏收夏种了。乡下工作是没有星期天的车轮大战。看着一张张疲惫不堪的脸真是于心不忍。和吴乡长商量放假三天,家在农村的也该回去帮着家人准备麦收了。我本想也回县城和妻子团聚两天,没想到乡上接待的事忽然繁忙起来。供电部门下来查电,水利部门下来查排灌站,粮食部门下来查库,公安、商贸、信用社、农机局、农业局、科协、消防、小康办、经贸委、达标办、信访办、文明办等等,每到中午总有两三辆下来的车停在乡大院。来者大多没有什么事要办,只是要喝酒。三项任务罚款罚了七万多元,还了桂芹四万,乡里离退休干部医药费报销两万,为迎接××达标做宣传牌用去两千。天天来这么多人吃饭成了大问题!我和吴乡长研究,剩下的几千块钱,干脆来个大米干饭,肉烧豆芽,来者每人一份。爱吃不吃听便。吴乡长笑着说,过去你下过几回官渡,吃乡里的不嫌腰疼;眼下你当了书记,人家来吃乡里的你嫌腰疼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难呀!你年轻。好像还喜欢冲动。你的想法是不错的,可是未必行得通。你想想这些下来的人我们敢得罪么?他们找个茬都能整得你出汗,叫你带上钱到县上去请他,好话说上三千才能可怜你似地解决问题。我说那怎么办?吴乡长说,顺口溜说,上班就是开会,管理就是收费,协调就是喝醉。走,找吃的地方去。我和吴乡长在乡街上走着,连过几家饭店吴乡长都没进。我说怎么不进去联系?吴乡长叹了口气说,这几家饭店乡里已欠好几万,只有个小本维持经营。你没留意么。他们一见我们来早溜了。后来我们进了一家叫“大富贵”的酒家。老板三十多岁,叫吴乡长表兄。我们说明了来意。老板忙摆手说,两位领导,尤其是林书记才来我们乡,我不是不给你们方便,真是快不行了。乡里已欠下我五万八,眼下我没有关门全凭着岳父借的钱撑着。吴乡长说亏你还是我表弟,算我和林书记求你了,怎么样?我知道你岳父开窑厂,再去借个五万十万不成问题。老板说,表兄真会说笑话,岳父家的钱堆成山那是人家的钱,上回去借三万岳父就把脸拉成二尺长,要不是我女人三行鼻涕两行泪,大约一万也借不来!吴乡长说你千难万难,总之给我们解决三天的吃饭问题,每桌多加你一百块钱总行了吧?麦子快收了,提留款一收上来就先还你的钱。老板只有苦笑说,好吧,三天就三天,第四天可得换地方!
三天很快过去了。第四天,吴乡长下村看棉花去了。中午又来了两辆县上的车。我打电话给吴乡长。他说感冒了正躺在农户家。看来他是把吃饭的事交给我了。我找来了乡秘书老辛。跑了两家饭店。老辛是个很能说话的人,说我这个书记文化高工作能力强,正在考虑上一个挣钱的项目,乡上马上就会有钱的,到那时不为乡里排忧解难的饭店别想挣乡里的大钱。有一家老板信以为真说,这样吧,林书记才到我们这儿,又亲自上门联系吃饭。面子总是要给一些的。不过丑话也还是要说的。资金实在周转不开。先给一半现钱怎么样呢?我想想乡里还有一点钱就答应了。又维持了一天。我想是不是也得学吴乡长到村里躲躲呢?不行!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是一把手,二把手能躲,一把手是不能躲的。忽然就想到了桂芹,乡里不是还给她四万块钱么。还乔部长担保的三万贷款还剩一万,是不是可以借来应付几天呢?凭着我们的友情总不至于不帮忙吧?
自打上任那天在会议室见到她以后再没见过了。我想,她为了讨债对我是不是过分了点有些不好意思见我?又想,罚款的钱收上来后有好几家饭店要帐,我自做主张还了她四万,乡街上谣言纷起,说我大约和她有一腿。她是不是怕负面影响而有意不见呢?但我已顾虑不了许多,决定去找她。进了供销社后大院,只见小白家屋前一片菜地里。一位头发斑白的老人正在拱墒,见我来了忙拍了手上的泥说,是林书记呀,有事么?我说找小白和桂芹聊聊。老人说,我是小白父亲,叫我老白吧。不巧呵,小白和桂芹不在,进屋坐吧。我说不了,改日吧。老白却说,林书记,我听小白说你在我家吃过饭,把小白当朋友哩。还是坐坐吧!我只好进屋。老白忽然叹了口气说,你既然把小白当朋友我就告诉你吧,小白和桂芹昨夜干了一架。桂芹要闹离婚呢。我说怎么啦?老白说。真是不好说出口呀!沉默了一会还是说了。桂芹要把桂芹楼饭店再开起来,乡里还的四万去了三万贷款,剩下的一万怎么开呢?桂芹要去找张黑借钱。小白不让,说,不开饭店也不能向他借,平日你们暗里勾搭我认了,这饭店一开他就从暗处走到明处。成了你和他的夫妻店,我小白还能在乡街上走么,脸往哪放?绿帽子压也把我压死了。桂芹说:你要怕压死就离婚!两人就干起来。幸好昨天我来乡上办事,把他们拉开了。从良心上说,桂芹配小白是屈了桂芹。我劝小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俗话说俊女人不属于一个男人,桂芹已给你大半,知足吧。林书记,你别笑话我是个软蛋。有什么办法呢?真的离了。小白会打光棍的。眼下农村已不是过去,人家高看你吃商品粮小本子拿三十块钱一个月,眼下在外挣千把块钱的漂亮壮实小伙子有的是,谁找你个没本事的瘦小瘸子呢?林书记你若遇上小白也劝劝他。我很同情小白也很同情桂芹,她毕竟是与别人有着同样欲望的普通的女人。我递给老白一支烟,沉默着。老白吸着了烟忽然苦笑说,林书记,不说那些烦心事了。我说没事没事。老白说,你来当书记可有什么打算?我很高兴他把话题岔开,说,官渡乡是个农业乡,乡镇企业基本上是个空白,看来只有加强农田基础建设,搞好农林牧副渔全面发展。老白笑笑,说,我有个建议可供你参考。去年我在家前屋后塘边坝角种了约两亩笤帚蒿,秋里割了扎了一千把笤帚,一块钱一把推销出去,除了吃喝路费挣了八百元。官渡乡荒地多,家前屋后空地也多,如果都种上笤帚蒿,年产三千万把笤帚是不成问题的。几乎不花什么成本,只要有销路就会财源滚滚。我想成立
个公司,八角一把收购乡亲的笤帚,之后叫桂芹去推销。我看她有这方面的才能。我哼哼哈哈地应着。并没有听心里去,还在愁着明天县上区上来人吃饭的问题。
闷闷地回到乡里,狡猾的吴乡长仍没有回来。我在办公室抽了两支烟决定去莲花湖找桂芹。骑着摩托车跑了二十多里,傍晚时分到了湖边。湖很大,烟波浩渺,湖岸芦苇丛生,有水鸟在飞。湖心有一小岛,建草屋八九间,树木扶疏,别有风光。岛边停着十几只看湖船。关于张黑这个人的传闻,我已听了不少。他可以说是个“没文化胆子大”的典型。一九八四年上级鼓励发展乡镇企业。别的乡都报了项目,惟有官渡是个空白。县领导批评说莲花湖是给你们这些乡领导洗澡用的么,为什么不发展养殖业?前任书记就物色承包对象,可是物色了几个人都不敢干,说那么大一个湖,一下贷款上百万投下去,没根没底,要是涨水鱼蟹跑了怎么办?人偷又怎么办?前任书记正愁的时候,张黑却找上门来。书记喜出望外拍了张黑的肩膀,说他是改革开放的闯将,当即帮他贷款一百二十万。张黑马上组织了养殖队和看管队,共二十多人,买了车买了船,在湖心岛建起“水上乐园”,请了县城的厨师,每日大吃大喝,还找了些不三不四的女人鬼混。头一年湖上盈利十多万,书记上报说盈利百多万。将进一步扩展品种和规模。这一下就爆响了,省里市里的报纸电视记者纷至沓来,酒肉侍候之后忙着写新闻拍片子。县里区里各部门也频频莅临指导,湖上一时热闹非凡,成了一个吃喝集散地。乡里干部再不用愁中午找不到饭点,把手一挥总是那句话,走,吃张黑去!张黑那年把肚子吃得凸了起来,西装革履就很有企业家的风度,脸上总是笑笑的,总是敬酒!敬酒!仿佛是当代的信陵君,收留食客三千。有人问张黑,这么吃下去金山银山也会空的,你别忘了,这吃的都是你贷的款,别肉落千人口罪落一人当!张黑哈哈大笑。笑得特潇洒特现代,说,我怕什么?我用公家的钱供公家人吃,记着帐哩!退一万步说,就是问我要,我没钱又能怎样?兄弟,放心大胆地吃吧,吃得肥肥壮壮的,回家好抱老婆!那年秋天忽然来了大水,湖堤几处决口,跑鱼蟹无数。张黑嘴上说不怕心里打怵,带着十几个看湖的弟兄日夜追赶那些乘机打劫的人,干了好几架,打伤了一些人。湖边农户把伤员抬上湖心岛,扬言要抄了张黑的窠!张黑装了孬,去区里请派出所,到县里请公安局。花了不少钱,加上给伤员治疗,二十多万下去了。那年湖上亏了一百多万,落水后一片萧条,再没有昔日的车水马龙。冬天是在难挨中过去的。有人劝张黑,风头也出了。肚子也吃凸了,见好就收吧,债慢慢还,还是去过平常日子吧!可是张黑已不能安于平常日子,仍要大红大紫,大光大彩!他把仅有的二十多万用来请客送礼跑路子,不久又贷了八十万投入莲花湖。那时国家经济秩序已经整顿,张黑也学会了打算。来人不再七碟八碗而是学习公家的“三菜一汤”。不过来了上档次的客人,虽然仍是三个菜,品位就不一样了,换了雪鳗、黄鳝和老鳖。张黑也不再与不三不四的女人鬼混,明媒正娶了屠户的女儿小青。小青相貌身段不亚于桂芹,只是没有桂芹那粉团般的白,人称“黑皮鸭蛋”。她好的时候柔情似水,暴的时候会摸起杀猪刀喊杀了你个婊子养的!她曾结过婚,那男人是个教书先生,因经受不了她的持刀恐吓而离异。据说张黑和小青的结合有一点偶然性。一日小青送肉来岛上饭店,恰巧张黑巡湖回来看见小青在湖边洗手上的油污,浪腔浪调唱起《十八摸》。小青忽然站起身,冷笑道,是谁在放屁呢?一伸手就从篮子里摸出杀猪刀说,再不把嘴闭上,我杀了他个婊子养的!张黑一身好力气是出名的。他摸摸凸起的油肥的肚子说。小青,我看你的柳叶刀像我湖里的白条鱼,刺过来吧,我只当吃了一条鱼!小青不再冷笑了。方圆几里没有人不怕小青的杀猪刀,张黑的态度和神气却显然是不把她放在眼里。她摆动杨柳细腰走过去,倏地刀就硬硬地直奔张黑粗壮的大腿而去!张黑只顾看她的腰,一时躲闪不及,腿上已划开个肉口,鲜血马上流成几红线。小青看看青亮的刀锋,声音忽然轻柔起来,黑子,玩大腿走红呢?张黑只愣了片刻,显出大英雄的风度,说,是呀,瞧,青草上已走出好看的血桃花,你不过来闻闻香气?接下来是小青打愣了。就在这一瞬间,张黑不去察看腿上的刀口,一个纵身跳过来,抓住了她握刀的手腕,一用力刀尖转了向,直挑小青的裤腰带,只听“叭”的一声,裤子掉落下去。小青怎么也没想到他来这一手,大胆而又刺激,让她惊诧和钦佩!她身子一软,歪倒在青草上笑了起来,望着天上的白云,白云下她的杀猪刀飞进了湖水……
我在湖边站了一会,发现不远的地方有一根高高的竹杆,杆下有一面三角红旗。我想那一定是发信号用的,于是把旗升起来。过了一会,仍不见岛边的船划过来,我鸣了鸣摩托喇叭。这时隐隐绰绰看到几个人走向岛边,先是向水里扔下一团什么东西,接着又扔下一个白条条的人。那人在水里沉了一会冒出水面,向那团东西游去,游得很快,溅起白色水花,终于把那团东西抓住,放到头上顶着踩水。渐渐我看清是一个女人。大约她也看到了我,向远一些的湖岸游去,待上了岸,有些摇摇晃晃进了苇丛。我突然觉得女人很像桂芹,赶紧跑了过去。我惊呆了,正是桂芹,裸身仰卧着,小肚子上有刀划出的血淋淋十字!已经昏迷!我忙大声地喊桂芹!桂芹!她慢慢睁开眼睛,本能地一缩,当看清是我时忽然抽泣起来,说,林书记,怎么是你?我说,我是来找你的,怎么回事?她颤抖着要打开那团东西,却怎么也解不开绾的结。我帮她解开,原来是衣服。她慢慢爬起穿了衣服,说,我小肚子上伤口很疼,还在流血,我去找几棵止血的草来。我说,我骑摩托带你去乡医院。她说,不了,别人会笑话的!她蹒跚地走过去,我也跟过去,在一洼浅水边找到了止血草。她把草揉碎,仰躺下去,说,林书记,帮帮我,把草敷到我的伤口上。我看不见伤口。我有些迟疑,但还是过去了,把草敷好。她痛得嘴角一吸一吸的,却深情地笑着望我,说,血还流么?我几乎不敢再看伤口的部位了,说,止住了。她说,这草是管用的。我说,在岛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坐起来,然而少刻觉得伤口痛得撑不住又要躺下。我说,靠在我怀里吧。她把头靠到我的胸膛上的时候,闭上了眼睛,大颗的泪水流下来。她说,那天你生我的气了吧?我说,哪天?她说,你上任的那天,我破坏了你的会。我说,你急等钱还贷,心情我理解。她说,本来是想找个空和你说说话的,可又想,你是一个地方的父母官了;我呢,是个名声不好的女人。我怕别人说你的闲话就一直躲着你。可我天天把你放在心上想哩!我得知你为招待上边来人找不到饭店发愁时,就想把桂芹楼再办起来。乡里还我的四万,还了乔部长三万,还有一万。一万块钱是办不成饭店的,我想到来向张黑借。我不怕你说我不要脸,我和张黑不是一天两天的关系了。我提出借钱,他提出和我欢。没想到小青带几个看湖的人忽然上了岛,就对我下了毒手……
我眼儿湿润,把桂芹搂紧了。桂芹翻了个身双
手搂住我的脖子。我说,是我害了你!她说,不,是上边和乡里白吃的人害了我们!我说真不知怎么感激你和安慰你!她忽然迷人地一笑说,在你的怀里是最大的安慰了。我想帮你做点事,没做成却得到这么好的安慰,我满足啦!过去我只是想你,甚至要勾引你,从没想到能这么痛痛快快在一起。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找我有什么事。我怎么好意思开口呢,说,不说了。她有些生气了。我只好说来向她借那剩下的一万块钱,抵挡几天。她说抵挡是过不了长日子的,可又有什么办法呢?真想找个挣钱的法子,挣很多很多的钱来帮你抵挡!我说,桂芹,我想起来了,你公公老白说,要我在全乡推广种植笤帚蒿,成立公司,要你做推销员哩。桂芹笑着抚摸我一下脸说,公公也跟我说起过,不过眼下已进入夏季不是种笤帚蒿的时候,那是明年的事。
从桂芹手上接过一万块钱时,我的心情是激动而又苦楚的。我没有再走向饭店而是决定把乡食堂办起来。那时县委对各乡镇吃喝招待费过多已引起重视,发现有的乡已达几十万,到了中午和晚上,乡街上来的去的都是端盘子端碗的半土不洋的饭店小姐,她们正忙着把酒菜送到乡长书记主任家去。沉重的吃喝负担使农民苦不堪言,抗税抗费上访上告事件时有发生。官渡乡把乡食堂再办起来无疑能起到示范作用。县委宣传部乔部长亲自带人下来采写报道。在省、市报上发表。过了一段日子,吴乡长说,林书记,是不是灵活一点?具体问题具体对待是马克思主义的活的灵魂哩!乡干们雷打不动吃食堂,上级来人是否考虑下饭店?我说,不行,等我走了再灵活吧!吴乡长说,你大约走不了啦,扎根官渡吧!
那天我从村里回来已是傍晚,乡街上停着一辆面包和一辆中巴。从车上忽然跳下了党校同学、现任县里某办副主任的胖子。他显然等急了,拍着我的肩膀说,书记大人,可把你等回来了!我很高兴地说,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他说,当然是春风,春风得意车轮疾!接着向车上招呼。我一愣,从车上下来男男女女一伙人,个个穿得漂漂亮亮,一个笑追着一个笑。胖子把我拉到一边说,高书记千金过十周,要筹三桌客,我想到了你,就给你争取了一个情感投资的机会。我说,发表在省、市报上的文章你没看过?官渡乡的群众时刻关注着我们的嘴巴。你不是让我犯难吗?胖子生气了,你的书呆子气什么时候才能改?你想在这穷官渡干乡长,难道不想升一级调回城?你老婆可是天天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官渡洲!我说,要么这样吧。我掏遍了口袋凑了三百多块钱,说,你先带他们到饭店坐下,我回去换件衣服就过去。胖子把我的钱摔到地上说,你以为我胖子穷到要掏你的钱请客?我不缺官渡这场酒!我真是为你好。我说,衷心地感谢你。胖子摇摇头,无可奈何地挥挥手说,去吧去吧,换衣服去吧!
到宿舍换下溅了许多泥花的衣服,就要走出乡大院的时候,忽然响起桂芹的喊声。乡食堂办起来后她又当了伙夫。我马上站住。她说胖子刚才找了她,胖子说,忽然她把话断了,神情有些羞赧。我说,他说什么?她给了我一个深情的秋波,说,胖子说有事情找情人,要我想办法借钱给你去饭店,档次绝对不能低。我说:这个胖子,没喝酒就说醉话!桂芹轻轻在我腰上捣了一下说,看得出胖子是真为你好,这关系到你的前途。这是我刚从家拿来的五百块钱,拿去吧!我接过她递过来的钱,不禁把她的手握住了,心儿怦怦跳,说,桂芹,你真好!我会还你的。桂芹说,别老握我的手,别人看见啦!快去饭店吧!
那天晚上我喝了许多酒,喝到烂醉,是吴乡长把我背回去的。据说我在饭店摔了好几个盘子。
在一段时间里我忽然怕见到桂芹,心儿老怦怦跳。我想我是不是爱上这个女人啦?那是很危险的。我回城次数多了,一是想用妻子冲淡她,二是找胖子活动想换个地方。桂芹似乎也看出我的心思,总是笑笑的,风情万种的样子。出我意料的是过了冬她忽然提出辞职。我说,不是干得好好的么?她说。难道你忘了我公公说的推广种植笤帚蒿的事啦?前几天公公又咕叽,我决定到外面跑合同去!我和吴乡长真是舍不得她离去。为了使我们花钱少吃得好,她腌了两大缸咸菜,开了院子里一大片荒种了豆角和黄瓜。她的工资一个月一百二十块钱,由于乡财政不景气常常欠着。临走那天我们几个乡领导凑份子为她饯行。她喝了很多酒,脸儿灿若桃花,水眯着眼儿摇摇晃晃的。要我和吴乡长扶她回家。吴乡长说我也喝多了头痛得不行,让林书记来个猪八戒背媳妇吧!说罢挤挤眼,大伙笑起来。桂芹说笑什么笑?露着一嘴的狗牙!林书记是个正派的人,我试探过他,他呀身子硬硬的还是保住了自己!吴乡长说你怎么知道林书记身子硬硬的呢,摸啦看啦?桂芹笑骂说我撕烂你的狗嘴!我桂芹不是个好女人,怎么说都行,可不能乱说林书记。人家年轻可是要奔前程的。吴乡长哟哟尖叫起来,说,我们的桂芹不仅会做饭,还懂政治哩!
桂芹在外跑了一春天。在这段时间里,乡干部分成四个组,带着老自给我们的笤帚蒿种子凡荒地废坡坝头塘角家前屋后都种上了。清明后桂芹终于在官渡的乡街上露面了,地道的农村妇女打扮,瘦了许多,朴实而清丽。她见了我很兴奋地说,林书记,我订了42万的合同!我说你辛苦了!她说苦是吃了,跑了十八个县、十一个市,我就是用这个样子去打动老板的。我说,我们的笤帚样式最美观,价格最低廉,质量最过硬,信得过我这个农家女就签合同吧!
那年秋天笤帚蒿收成好。老白在供销社门前贴了广告,每把笤帚按八角一把收购。半个月光景笤帚堆成了一座小山。半个月光景桂芹也恢复了往日康健,衣裙飘飘,光彩照人。那些天工商和税务的同志高兴得眉飞色舞,像蜂蝶围着灿烂的花朵一样围着桂芹。官渡乡一向税源费源短缺,美丽的桂芹给他们引来了希望之泉。他们忙里忙外,给桂芹联系外运的车辆。我和吴乡长也看到了美好的前景,官渡乡将会成为一个笤帚大乡,家家户户扎笤帚,卖笤帚,以桂芹的公司为龙头带起无数小公司,官渡进入富裕乡行列将为期不远!
然而就在我们憧憬美好前景的时候,忽然谣言纷起,说桂芹是骗子,是空手套白狼,凭什么一个钱不给收了那么多的笤帚。许多被煽动起来的农户把笤帚山围起来,要拉回他们的笤帚。桂芹几乎把嘴皮都说破了,最后跪下来向天发誓!我和吴乡长出面,说先付一半钱,起事的农户才作罢。桂芹虽是个刚强女人,还是哭了,说,这是谁个挨千刀的煽的事呀,死了打屁眼断气哩!那天她非要我和吴乡长到她家吃饭,她说没什么好吃的,只是想借书记乡长的名声,要农户相信她有乡里的支持!吴乡长还有一些事要办。我先去了。好长时间没去小白家了,发现变化很多,泥了新墙添了家具,床上叠了四床新被子。小白不在,我问已是六岁的孩子,你爸呢?孩子指了指锅屋。我大声地喊,小白,我来你家吃饭呀!没回应。进了锅屋才发现小白在低声地哭。我想,小白虽然对桂芹有男女方面的不满,还是心疼桂芹的。我劝道,困难总是能克服的,我可以借些钱来帮她渡过眼前难关。小白却哭得更厉害了,说,林书
记,我小白不是人!我以为他自惭形秽,说,说哪去了,我看你是个大丈夫!桂芹出去一个春天家里的事都是你管,功不可没!小白忽然把头埋在两腿间,说,你还夸呀?骂我吧!打我吧!那些谣言是我造出去的!我惊讶了,为什么?小白说,一个春天桂芹不在。夜里我常常做恶梦,梦见她和别的男人在一起。现在她回来了,更加花枝招展得意忘形,我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她后面,常常被喜欢她的人挤到一边去。我喜欢桂芹,桂芹是我的,我想和她过以往的日子!林书记,你千万不要跟她说是我造的谣言,要不她会一个月不让沾她身子的!
我忽然有些悲凉,为小白也为桂芹。
那天我连夜赶回了县城。我觉得那天夜里我对妻子过分的亲热有些做作,妻子从来没有那么柔顺和主动,使我透过往日那不冷不热有着些许清高的面纱看到了另一个女人。我想妻子原本就是这样的女人,只因我心里时常闯进桂芹而产生了感觉的错位。在我们欢得最美的时刻,妻子答应拿出两万块钱积蓄借给笤帚公司。第二天我又去找胖子,胖子真够铁哥们,找关系凑了九万块。那时笤帚已基本收购到位,按每把付一半款算还差五万缺口,决不能让排着长长队伍等待领款的人再炸起来。桂芹说,我去找张黑吧!我说,张黑的媳妇会借给你吗?说不定再划你一刀哩!我去吧。
我骑摩托去了莲花湖。正巧岛上有只小船划过来,船上站的正是张黑。他夸张地大叫,哟,什么风把官渡的书记吹来了,欢迎欢迎!我说早想拜访了,只是抽不出空。张黑大笑说,明人不说暗话,是林大人看不上我这个大老粗企业家吧?我说这么说叫我难堪了,真是没空!张黑摸了下胡茬说,我也不去办事了,请林书记上船吧。上了岛张黑安排我在办公室坐下,泡了好茶上了好烟。闲聊一会之后,我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相求呀!张黑把手一摆说,先别说事,待酒足饭饱之后再议。林书记,你别看不起我这几间破草屋,可是招待过许多贵客的,县上区上的领导不说,市里省里的领导也有。我说那是那是,野水荒郊,藏龙卧虎!张黑把手一拍,好,这话我爱听,舒服!我在心里骂自己。为了借钱我是不是有些下贱了?过了一会,两个十八九岁漂亮的女孩过来拾掇桌子,酒菜就上来了。酒是五粮液,菜是湖中菜,螃蟹、老鳖、银鱼,还有其它鱼类,这桌酒菜在饭店少说也得一千大几。喝酒的就我们两个人。我说,把夫人也请过来吧?没想到张黑忽然生气了,说,狗日的太野了,昨天被我治服了,青着眼眶回娘家去了。不提她不提她,来来,喝酒!酒喝得差不多我说出了借钱的事,张黑拍着我的肩膀说,书记出面不行也行,桂芹也不是外人,这么着吧,钱我亲自交给她,五万,一个不少!我说,谢谢啦!心里却酸溜漓的。
回到官渡天已晚了。吴乡长回家去了。我在乡食堂吃了饭,看了一会上边的文件,正要洗脚休息,小白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很想发火又忽然憋住,蹲下去又哭起来。我马上明白了小白此刻的心情。也许张黑已经来了吧?这会正在饭店和桂芹唱卡拉OK?或者正在什么地方干那种事?我说,小白冷静些,冷静些!小白忽然抹了泪说,我看错了你,你和张黑是穿连裆裤子的。你是狗日的!骂罢走了,呜呜地哭出声来。
这一夜我失眠了,下意识里老是浮现桂芹和张黑在一起的情景,烦躁得也骂起人来,张黑,有什么了不起?你少银行贷款几百万,要不是钱通路子早他妈蹲监狱去了!你腰包里的钱是国家的,具体说是人民的,你狗日的是吸人民血汗的大臭虫!
第二天我起得迟,眼儿红红的,走上乡街看到了钱已到位的通知。领款的乡亲们在供销社小窗下围成一团。朝霞正艳,桔红的光静静地洒在石子路上。我听着我的脚步踏在石子上的沉重的沙沙声。在供销社大院一辆运输笤帚的汽车旁我看到了桂芹。她衣着素淡,似乎夜里也没睡好,眼泡儿有些浮肿,画了眉毛,点了唇膏,见了我媚婉地一笑。我的心莫名地一抖,把眼儿顺向一边。她伸了个懒腰,那腰儿被伸得更细更有魅力儿。我忽然想起那是被张黑搂抱过的,差一点来一声大吼!桂芹注意到了我的神情。眼里掠过一丝歉意,向汽车后边走去。那儿有码起的如墙的笤帚,没有一个人,我跟了过去。她忽然拉过我的手,把头靠在我的胸膛上,仿佛在安慰另一个男人的醋意。我笑笑,摸了摸她的头发。走了。
回到乡政府,秘书老辛笑着迎过来。好像遇到了非常可笑的事。我问笑什么呀?他说,小白居然跑到县城去嫖娼,你说可笑不可笑,他那个熊样也会去嫖娼!我说真的?他说,被县上捉住了,乡派出所刚放车拉回来,还在派出所呢。我马上去了派出所。小白关在审讯室里,一副蛮横的样子,穿着西装,系着领带,皮鞋锃亮。见了我蛮横劲小了。变成了委屈,对审讯他的民警说,好吧,我交待,我玩了五个女的,五个,听到了么?民警尽量严肃着但还是偷笑了一下,说,都是什么样的女的?小白说,漂亮的!比我老婆桂芹漂亮!桂芹算什么?不过是乡下的葫芦,那些女人才是城里的花,一朵比一朵水灵。这时派出所长过来了,把我引到外间说了真实的情况。小白昨夜不知发了什么疯,去了城里一家饭店。他身上只有五十块钱,陪夜小姐要一百。二人正在谈价,被查夜的民警抓住。我说既然没有成为事实,教育教育就放了吧。放了的小白和我走在乡街上。他说,狗日的张黑不是人养的,当着我面就抱桂芹,我气不过就去了城里!我告诫说嫖娼是法律不容许的!小白长长叹了口气,说,林书记,你为什么不和桂芹好?我一惊,说,小白,这大清早你没喝酒吧?小白声音有些颤栗了,说,我不是憨子,我早看出你喜欢桂芹,桂芹也喜欢你。我宁愿你跟桂芹好,不愿张黑和桂芹好!我马上说,你别再胡说八道啦!小白说,我知道,桂芹我终是拴不住的!她漂亮能干,我是享乐一天是一天。我太窝囊了,太没本事了!我知道一个男人说这样话的时候,他的心已被无奈的尖刀扎碎,自尊化成血泡在一朵朵地炸裂!我拍了拍他瘦小的肩膀,说什么呢?
整个冬天桂芹仍然在外面跑,一面订第二年的合同,一面向购买笤帚的老板讨要欠款。接近春节她才回官渡。那天下午我安置几户被雪压塌房的受灾户回来,在铺着厚雪的乡街上,迎面遇见了穿着大红羽绒衫和黑呢裙的桂芹。她脱去白色皮手套,大方得体地和我握手,说,我正找你哩,我在城里遇到了胖子,约了几个来官渡吃饭呢。我马上说,乡食堂他们是不愿去的,你不是给我出难题吗?桂芹抿嘴一笑说,你知我挣了多少吗?五万八!我有钱打发他们!我说挣几个钱不容易,你以为是富得流油的大款啦?早着哪!
傍晚天放晴了,乡街的雪路映着晴光。胖子他们来了,使我惊讶的是还来了乔部长和分管农业的县委副书记。真是大驾光临。让我受宠若惊。他们在漂亮阔绰的桂芹带领下进了定好的饭店。我和吴乡长也去了,作饭前的工作汇报。那顿饭是官渡吃饭史和招待史上最为铺张丰盛的一页。花去两千零二十元,不包括临走时送的年货。酒桌上大家很有江湖气地感谢企业家桂芹的招待,说她漂亮,有魄力,是女中豪杰。桂芹面若桃花,坐在县委副书记身
边,声儿柔柔地劝酒,酒过一半忽然站起来说,大伙别夸我,这酒不是我请的,是林书记吴乡长请的,我不过是个跑腿的!林书记吴乡长可是难得的好乡干。瞧瞧,林书记才来两年多,把个官渡搞得轰轰烈烈,这样的干部县领导应该提拔压更重的担子才是!胖子马上说,桂芹不仅是生意上的好手,政治上也很有眼光!桂芹马上把酒杯端起来,说,高书记,胖子说得对不对?高书记笑而不答。桂芹就娇声娇气拉住高书记的胳膊。高书记站起来对我说,小林,我俩到外面去!我的心怦怦跳起来,我想当着那么多人不好说,一定去外面交谈吧?到了外面没想是要我带他上厕所,别的一句话也没有。回到酒桌上他亲切地抚摸着桂芹的背说,我已跟小林说了。那场酒十点多才散。胖子临上车前神秘地趴在我耳朵上喷着浓浓的酒气说,你他妈的有艳福呀!这女人不得了,你就等着升迁吧!
高书记乔部长和胖子的车开走了,我和吴乡长桂芹歪歪倒倒地招手致意。吴乡长说他家的鸡窝大约没关,这几天黄鼠狼很多,先走一步了。一时间白茫茫的乡大院就剩我和桂芹了。桂芹说,不送送我?我说,怎么不送呢!我们扶携着走上无人的乡街,把雪踏得叭咕叭咕地响。桂芹说,我们去街头的禾场吧。我说,行呵!禾场上有几垛草,有一垛被扯草的主人掏了一个偌大的洞。我们钻了进去。夜的雪野闪耀着青亮的寒光。远处村落和树木硬铁似地立着。有几只寒鸦不知被什么惊飞,发出噪声。桂芹已把头倒在我的怀里。我把她搂住,酒气上冲,性情也上冲。我吻了她的脸,手儿探过去。桂芹早说过,张黑是给她力气的男人,小白是过日子的男子,我才是她心上的男人。在这无人的雪夜,我不再想着我的妻子,不再想着我是乡书记。我只是个普通男人,我要给她一次快乐。她应该得到这种快乐。没想到她忽然把身子缩了,慢慢推着我的手,说,我的头很痛,我们说说话吧!过去,我曾多次想过我们在一起玩,可是眼下我要克制住自己!我是个烂女人,有一回就会有两回。乡亲们会骂我把你拉下水。将来你怎么样我不知道,可我担不起这个罪名!我想你当个好干部,乡亲们也盼着有好干部!我的手突然从她的乳房上滑落。我非常难堪,仿佛是个流氓和无赖,亵渎了这个女人心中的某种高贵。她见我不再动作,坐起来,摸我的下巴,吻我的额头,像哄孩子
半年后,撤区并乡,我调离官渡任了大乡的书记,仍在乡下吃饭。桂芹的公司越办越大。她和小白终于分手,给了小白七万元。小白又找了个女人。她和某市一个公司老板结了婚。没有请我喝喜酒。
责任编辑邹正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