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重光
潘达康又爬上屋顶张开了那面黄色旗。
黄色旗是让放飞的鸽子火速归巢的意思。通常只有在天空中出现飞鹰或是鸽群中混入了捷隼,才打出这面旗子。而此刻他的鸽子都早已归巢了,吃食的吃食,休息的休息,也有正在孵蛋或是作爱的。
潘达康在等他的小雨点。
小雨点是只才一岁大的比利时Antwerp血统的小雌鸽,一个月前去了西宁,参加信鸽协会组织的一次集体放飞。该回来的都早回来了,但听说几乎还有一半以上的鸽子都没能归巢,其中包括了他的小雨点。
放飞的那几天,潘达康天天在注意电视台的天气预报,注意这一路上气象云图的风起云涌。也真不凑巧,几乎就在放飞的当天晚上,北方一些地区的上空出现了雷阵雨。
“局部地区有雷阵雨。”播音员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当时在潘达康心里只掠过一丝不安,很快也就淡忘了。他没少给小雨点在恶劣气候条件下的训练,更何况小雨点身上流的是Antwerp家族的血,具有那种血统的鸽子飞翔力持久而且特别耐饥的特点,世界上多次重大赛事中,这个家族的成员都有很好的表现,可算是个名门望族了。然而一旦有了别的鸽子归巢的消息,那句话便成了一团在潘达康心头重新聚集的乌云,怎么也抹不去了,他越想越觉得可怕。
小雨点是潘达康用一对玩赏的鹦鹉鸽换来的,确切地说他换来的只是一颗蛋,再用一对老鸽子孵出了它。它出世不久就显示了那个家族血统带给它的优势:等边三角形的身体,身体各部位发达而匀称;头圆额宽,瞳孔小、目光敏锐的双眼显得活泼而有神采;羽毛紧密坚挺而富光泽,肌肤结实而有弹性。如此优美的体形,一望可知它具有耐久和快速的体力,还有作为一只竞翔鸽所必不可少的品质——聪明。
当然,血统的高贵并不能决定一切。训练必不可少,而且还必须从幼鸽抓起。好几次在电闪雷鸣的时候,潘达康向它挥动着黑旗,逼迫它远走高飞,逼迫它钻进可怕的天幕中去。可怜这小东西,看着越来越黑的天际划过一道道闪电,惊恐万状,缩在巢口不敢出去,被潘达康大声喝斥着,并且用木棍敲打一只破脸盆作威吓,硬是将它赶了出去。潘达康相信好鸽子都是这么训练出来的,就像马俊仁训练他的长跑女弟子。
尽管小雨点已经有过放飞南京和徐州的经历,但那两次路途要短得多,遇到的天气也都不错,而这一次可是路途遥远的西宁!想想这一路上旅途遥遥,人地两疏,它张着那双被淋湿的翅膀,困了哪里栖息,饿了用什么充饥?不仅雷阵雨是个威胁,更可怕的还有天空中的猛禽,那些在大都市几乎绝迹了的飞鹰、秃鹫,荒山野岭间可仍是它们的天下:此外,还有地上打猎者的冷枪暗弹和庄稼地里出没的家犬野猫……真可谓九死一生啊!
这一想潘达康就觉得自己是在拿小雨点的小生命在赌博。更让他觉得疚愧的是,早知道这是一次死亡之旅,何不就让小雨点在出发前几天完婚,做一回真正意义上的“女人”。
小雨点是个很有吸引力的小“女人”,周围不乏向它求爱的公鸽,有时候甚至有外来的追求者跟着飞进它的闺房,但是它就像个骄傲的小公主,自视甚高,并不把那些公鸽放在眼里。这很合潘达康的意思,因为他一心要给小雨点配一只门当户对的公鸽,最好也是比利时Antwerp系的。他已经物色到了对象,就等着他孵出两只鹦鹉鸽去换。可是在等待的过程中情况有了变化.一只名叫“黑炭”的小公鸽竟博得了小雨点的芳心。事情起因于一次捷隼的袭击,当时潘达康正好看到这一幕,他赶紧打出黄色旗呼唤他的鸽子紧急归巢,但为时已晚,那只捷隼已经悄悄逼近鸽群。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黑炭却出人意料地迎着捷隼冲了过去,让捷隼吃了一惊。就趁着这瞬间,慌不择路的鸽群远离捷隼,返回潘达康身边,而黑炭则在捷隼缓过神来的时候,扶摇直上,直升云空,迅速摆脱了捷隼的追赶。黑炭是“昆明森林黑”种,因为一身近似乌鸦的黑色羽毛而让鹰隼头痛。它比小雨点大半岁,也是小雨点的追求者,只是小雨点一直是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自从有了这次英雄壮举,小雨点对黑炭的态度明显地暧昧起来。每当黑炭再围着它做出各种求爱的姿态时,小雨点一反常态,面对黑炭的挑逗只是躲躲闪闪,一副羞答答的半推半就的模样,两只闪闪发光的眼睛却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后来,它甚至不由自主地迎着黑炭展开了尾羽和主翼羽,颈部开始膨大、搏动,将自己被挑起的情欲明白无误地暴露了出来。于是黑炭更加激动,放肆地围着它“咕咕、咕咕”地啼鸣个不休。
潘达康及时发现了它们的亲昵举动。在他看来这是种越规行为,他是不允许鸽们在恋爱问题上放任自流、自作主张的,尤其不可涉及到小雨点。潘达康说什么也不会想到把小雨点许配给黑炭,哪怕它功劳再大。黑炭长得太黑,太难看,更何况它没有显赫的外国血统。
潘达康开始有意识地错开它们的放飞时间,鸽舍的距离也隔得更远了。这些措施的结果是黑炭和小雨点都变得有些神不守舍,该出发的时候老是停留空中盘旋,该吃食的时候则东张西望,不住地晃动脖子,想听到对方的呼叫。也许是潘达康的心理作用,他老是觉得它们看他的眼睛里满是怨恨和乞求。有时他甚至都不敢和它们的目光对视。
出发西宁前的一个小时,潘达康突然将黑炭送进小雨点的房间。一场婚礼就在“新娘”、“新郎”的毫无准备中仓促开始了。调情在按步就班地进行,小雨点的欲火被黑炭越点越旺,它终于遏止不住地将喙伸进了黑炭的嘴里,它们激动地颤动着身子,紧紧地吻合在一起。不久,小雨点开始蹲伏身子,等待黑炭的进入。就在黑炭跨上小雨点的背,要进行它们婚礼的最实质性的一步的时候,潘达康出现了,他一把撸开黑炭,抱走了激情思渴的“新娘”。
这一招叫“寡居竞翔法”,是国外很盛行的一种利用雌雄分居以提高飞翔成绩的方法。据说这可以刺激放飞的一方思念见到配偶的强烈欲望。
潘达康觉得对不起小雨点。
他心里有些隐痛,但这隐痛似乎已经不是为小雨点,而是为他自己。他后悔没在珊珊走的最后一夜做了那事。珊珊是他老婆,三年前去了德国,后来又转居澳洲,并且拿到了绿卡。珊珊走的前几天里正逢来月事,而且一直拖到临走的最后一夜还不见完全干净。珊珊善解人意,想主动给他的,他终于没要,让珊珊十分感动。其实,在珊珊走的当天他就开始后悔了,好像交还了一只拣到的钱包,得到的是几句好听话,失去的却是已经到手的钱。三年来,只要想到珊珊,他就要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于是就反复地后悔。
这种后悔所带来的,与其说是对珊珊的思念,还不如说是对她的饥渴,而最近这种饥渴几乎到了难以克制的程度。他想想也奇怪,这么多时间捱过来了,怎么珊珊要回来了,自己却反而有点憋不住了。这似乎像一个即将刑满释放的犯人,十年八年的监狱都蹲下来了,最后的几天却度日如年,特别难煞。
潘达康住天乐坊1l号,那是栋建造于30
年代的石库门,屋顶不高,但不太好爬,主要是住屋顶底下的房客会有意见,怕踩坏了瓦片。好在他爬的次数多了积累出经验。腿下有软硬劲,不至于踩坏了瓦片,再说屋顶底下是亭子间,里面的房客年初搬出去住了,难得回来一次,他便只管爬。
潘达康每回在屋顶上插了黄色旗后,总要多逗留一会,或是仰头观察头顶上飞过的别人家的鸽子,或是低头瞄一眼远近映入眼帘的一些景致。屋顶真是个居高临下的好地方,视野开阔,能看到的东西不少,尤其一些人家窗子里的事,譬如对面亭子间的阿毛娘在给孩子洗澡啦,隔壁东厢房的阿唐夫妻在吵架啦,或是什么人家围在一起吃饭啦,都像放电影似的一一呈现在眼前,人家不太会想到屋脊上还藏着个人在偷窥。本来这些事情其实也很普通,再运气也就是看到哪一扇窗子里有女人在换衣服,很少能看到全裸的,而且大多是有恃无恐的家庭妇女、老妇人,平时叫他看还不一定肯看呢,可一旦视角转到了屋顶上,感觉就有些两样了,变得很新鲜,很刺激,让他看了还想看。
半年前,他就是这么发现陆妹的。
陆妹住毗邻弄堂的一间二楼东厢房,不很近,但也看得清晰,陆妹每天早晨要坐在窗户下,对着一面小镜子化妆,仔细地画眉毛、涂唇膏,一弄就老半天。化完妆就匆匆离去,像是上班去了。她颇有几分姿色,从有几次她毫无顾忌地换衣服的样子看,绝对是个结过婚的女人了,但潘达康总是只见到她一个人在家,他已经注意她了一段时间,猜想必是个单身女人,他因此胆子也就大了,有时甚至希望她能抬头注意到自己。可是她总显得十分专注,只关心自己小镜子中的形象,根本不在乎不远处有个男人在偷窥自己。后来有一个星期天,潘达康只见一个年轻女人从她窗子里探出头来晾衣服,脸上涂厚厚的一层白粉,像个女鬼,吓潘达康一跳,身子在屋脊上摇晃了一下,差点没摔下来,后来才明白她是在美容,糊了自己一脸的白面膜。陆妹也像看到了他,朝他咧了咧嘴,像笑,更像做鬼脸,模样就更骇人了。潘达康到底有点做贼心虚,赶紧撤。第二天,他路过陕西路一家内衣店,正在悄悄看一眼橱窗里逼真而又性感的模特儿时,听到一旁有人在笑,抬头一看是个有点脸熟的女营业员,他来不及搜索脑子里的记忆库,只想到自己在这儿被熟人发现是件丢人的事,窘迫得一脸通红。但那营业员并没注意他的神色,仍笑着说:“你不就是天天站屋顶上放鸽子的吗?”
潘达康这才将眼前的她和天天在窗前化妆的女人对上号,没想到她早把他在屋顶上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她说“其实,我早看到你了”,一句话让潘达康张口结舌,但也因此丢弃了不少繁文缛节的虚伪。于是,他们像熟人似地开始了交谈,并且很快切入正题。
潘达康告诉陆妹,自己的妻子三年前去了德国,而陆妹新婚不久的丈夫则是一年前去了日本。其实,当他们都早早地向对方亮出自己的“留守”身份时,他们更急于亮出的是各自对异性的那份饥渴。他们在心照不宣中向对方发出了“来玩”的暧昧的邀请,并且在第二天晚上就将“玩”的内容设置到了床上。
他们开始了频繁的来往,或者去陆妹家,或者到潘达康家。两处都各有利弊,陆妹家就她一个人,但因为是住楼上,经过的人家多,眼睛也就多,还有楼板的走动,不断发着吱吱咯咯的声音,底下人好奇,上面走动的人更心惊肉跳。潘达康住底楼客堂间,不容易惊动邻居,但家里有个读小学五年级的女儿晶晶,说她懂其实她还小,说她不懂却往往显得特别早熟。石库门人多嘴杂,要想人家不看到或是看到了不说是不可能的,他们采取的是鸵鸟政策,一个向邻居坚持称潘达康是她表哥,一个则一口咬定陆妹是晶晶的老师,只要人家不是当面揭穿,他们就当人家都不知道。好在对这类事周围人的心理承受能力都比以前强多了,见怪不怪,反正不是睡自己老婆或是男人,爱跟谁睡就和谁睡。不是说住石库门的人喜欢搬弄是非吗?不是说人们最喜欢关心男女间的事吗?邻里们偏偏表现出视若无睹的样子,非但如此,他们好像为了显示自己的新观念,还人前人后不无同情地说,“看人家也是够可怜的,夫妻分居这么多时间,能守到这份上已经相当不容易了。”两边的邻里都睁一眼闭一眼,顺水推舟,自觉地把潘达康当成陆妹的表兄,把陆妹当成晶晶的老师,见了就点头,还热情招呼“陆妹,你表哥来了”,或“阿康,你晶晶的老师来了。”
陆妹处的重活,潘达康责无旁贷:潘达康家的主妇,则非陆妹莫属。这样相处了几个月,从上个礼拜开始,陆妹却不来了,是潘达康不让她来的,因为妻子珊珊要从澳洲回来了。正宗的终究是正宗的,露水夫妻再好,该让位的时候一天也不能耽搁。对此,陆妹和潘达康似乎从一开始就达成了默契。如果陆妹的男人回来,潘达康也只有乖乖地让位。
在潘达康眼里陆妹是那种“很要”的女人,也许这和她卖性感内衣的职业有关,对性有特别的感觉,主动、强烈,没有修饰,也毫不羞涩。当然,近水楼台且不断翻新的蕾丝内衣也让她变得更妖冶,更富挑逗性了。这些都和大家闺秀似的珊珊绝然不同,完全两种气质,两种味道,好像一个是荤腥的,一个是清淡的。在荤腥吃多了以后,未免有点腻饱的感觉,便越来越怀念清淡的可爱。
潘达康爬上屋顶插了黄旗后,又不由朝陆妹的窗户多看了几眼。窗户被窗帘遮着,多少有些神秘兮兮的,让他吃不准里面有人还是没人,也许又有了别的男人。对陆妹来说,这只是多了一个“表哥”,而对他来说心里就有点隐痛了,终究有那么多肉体间要死要活、刻骨铭心的你来我往、亲密接触,不是说分手就能马上遗忘的。或许正因为刻骨铭心,陆妹才有另找一个的紧迫感,以一个刻骨铭心代替另一个刻骨铭心,以毒攻毒,以爱克爱。好在珊珊马上就要回家了,一种埋藏深远且酝酿已久的爱欲很快就将这隐痛冲淡了,潘达康甚至觉得陆妹如果真有新的相好未必不是好事,至少会断了再和他来往的念头。他可不想在珊珊回来以后弄出些什么麻烦事。
珊珊说今天下午四点钟可以到达上海。她没让潘达康到虹桥机场去接,说怕飞机误点,白白等着也是浪费时间,让他还是在家照顾上学的女儿,反正她行李不多,打的回家很方便。潘达康想想也有道理,就依了她。
潘达康一早就开始打扫卫生,将家里旮旮旯旯清扫一遍。尤其那张床,床单、被单,还有枕套、枕巾都换了新的,还都抱晒台上晒了太阳。单位里自然是不去了,他早跟单位打好了招呼,说要请几天假,其实这一段时间里他早就进入了倒计时,已经没心思上什么班了。有时晚到有时早走,有时甚至一整天不见人影,他并不在乎单位里对他会有什么看法,反正他在单位也呆不了几天了。这回珊珊回来,主要就是将他和女儿带出去,一起到澳洲定居。珊珊已经给他们办妥了一切签证手续,只消她回来把剩余的事办完,包括将那些鸽子移交给他已经谈妥的下家,他们就一起走人。那些鸽子谈了好价钱,但人家指名道姓一定要那只小雨点,否则价钱会大
打折扣,因此他天天爬屋顶,张黄色旗,引颈以待。
确切地说,潘达康几乎已经算澳洲人了,就差飞机上的那点时间。在别人眼里,在他自己心里,都是这么定了位的。出国原来就是这么简单,先出去一个人,打个前站,探个路,然后就把一家子都弄出去。他甚至还跟陆妹许了愿,说到时将她也办出去。尽管双方都明白此话只是情场上的催化剂,使用范围十分有限,有效期也很短,不过谁知道呢,说不定什么时候还真办成了。就像当时珊珊去德国,也没想到三年后会将他和女儿都办出去。
下午潘达康早早地出去理了个发。平时他从来不上理发店,就自己对着镜子,东一剪刀西一剪刀,倒也蛮像样。人家都说赚他的钱难。这一次他破费了,去了外面的理发店。店里有四五个穿白大褂的理发师,但真正会理发的就一个男的,其余的都是只会洗头、捏背的外来妹;洗了半天,真到了那男的师傅手里却没几分钟,最后收了他五十元。一开始他还有些心痛,多照了几下镜子也就没话了。抹了油,吹了风,到底比平时神气了许多;再说外来妹一直用高耸的胸部顶着他的后脑勺,感觉还是不错的。因为头发体积膨胀了许多,走在街上还有些头重脚轻的感觉。一到家,看见的邻居都瞪大眼睛说“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好像他换了个脑袋似的。
三点半的时候他就开始准备晚饭。想等珊珊一回家就早点吃饭,然后大家洗个澡,早点睡觉。在他住的这栋石库门里也就他有洗澡间。两个礼拜前他利用鸽子棚所占的天井一角搭建的,好让珊珊来了有澡洗。去过国外的人,回来再让她端了个木盆洗澡不太委屈了吗?原先的鸽子棚移到了近晒台的地方,那地方离亭子间近,而亭子间的那户人家年初就不住人了,因此没人向他提抗议,窗户靠天井的楼上楼下几户人家还因为少了鸽子的喧闹而受惠呢。都说他做了件好事。
菜完全是按过年的标准,八只冷盆、八只热炒,还有沙锅大汤。一切都按步就班,井井有条,厨房成了他表演手艺的世界。几乎每个在厨房的邻居都要说一声,“阿康,珊珊嫁了你真有福气”。他笑笑,算是默认,他确实觉得哪一个女人嫁了自己都是福气。当时珊珊嫁给他,就是因为看他能干,手脚勤快。好像凡是与“家”这个字沾边的,他样样来得。买、洗、烧这一套自然不在话下,还有搭个棚、砌个墙,或是接根自来水管、安个电灯什么的,样样在行,就是现在快要绝迹的手工毛线活,也可以一针上一针下,女人似地把毛线衣裤打得象象样样。他的能干,换来的是珊珊饭来张口茶来伸手般的百依百赖,并害得她到国外的大半年里,老是在电话里哭哭啼啼,叫喊“苦死了、苦死了”。
晶晶放学回家了,见了桌子上花色各异的菜说肚子饿。潘达康只好让她忍耐一会,让她先吃点饼干。晶晶不要吃饼干,但也不敢拿桌上的菜吃,便时不时叫喊一声“肚子饿死了”。
天色渐暗,仍不见珊珊的人影,想必上下班时间,路上车塞。一会儿,听到外面有人敲门,石库门里的人一阵骚动,说一定是珊珊来了,不料进来的却是红房子西餐馆送菜的,送来两只菜,一只是黑乎乎的几片肉,另一只是白乎乎的色拉。大家还愣在那儿弄不清怎么回事儿,潘达康上去接了下来。原来是他昨天预订的。他介绍说,那只貌不惊人的几片肉学名“黑椒牛排”,另一只的学名则叫“华而道夫色拉”,都是红房子的精典菜。他怕珊珊三年西餐吃下来,口味变了,没西餐吃不下饭。他的良苦用心得到大家的一片啧啧赞叹,都说可怜天下丈夫心。
晶晶有些人来疯,见这么多人在围观那两只菜,不由分说伸手进去抓牛排,惊得潘达康大声喝斥“不准动!”,吓了晶晶一跳,并委屈地吡了吡嘴,眼眶里全是泪水,马上就要洪水决堤的样子。
潘达康不想在珊珊回来时见到晶晶哭哭啼啼的样子,只好说带晶晶到前弄堂口去等候。到了弄堂口,他和晶晶到附近的一家店里买了一袋薯条,算是给女儿的一点慰劳。然后他们马上又回到弄堂口,等待珊珊的到来。尽管后弄堂还有一个出口,但从机场过来必定是走前弄堂的,因此潘达康等得十分安心。他边等边想象珊珊现在的模样,是胖了更丰满了,还是瘦了变苗条了,或者是涂了国外的什么霜、什么露,皮肤白嫩得成水蜜桃了?越是离珊珊归期临近脑子里就越是想这些问题,最近有两回和珊珊通电话,他就想把这问题提出来,但是刚压低了声音,缠绵地说了句“想我吗?”那边珊珊就说“阿呀,人家在跟你说正经事”,他一下子就有点心虚,觉得自己是有点不正经,就不敢再缠绵下去了。当然,再怎么抑制,问题总还是存在,好在谜底晚上就可以揭晓了,到时当然就不仅是个胖瘦或皮肤白皮肤黑的问题了,到时,嘿嘿,就别说我不正经了……
“爸爸,你一个人笑什么,傻不傻?”晶晶看着他说。
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嘿嘿笑笑,“你小孩子不懂的。”
不知不觉中,天完全暗了,马路两边的店家都先后开亮了霓虹灯。走在路上的漂亮女人似乎比白天多了许多,除了少数年迈或身段粗壮的,一个个都娉娉婷婷,美人一般,让人对她们抱着希望。以往,潘达康常常因为走近的女人并不漂亮而有一种上当的感觉,今天他却无所谓了,因为他对她们都不抱希望,他的希望只在有迹象进弄堂的出租车。他知道珊珊一定打的来的。他为每一辆驶来的车而兴奋,又为它们的离去而沮丧。进出弄堂的车极为偶然,每一次都让他以为“肯定是了”,因此每一次都高兴地牵着晶晶的手迎上前去,但每一次得到的都是冷漠的汽车喇叭的警告,甚至是司机的谩骂。
经不住屡屡失望的晶晶首先提出要回家,后来潘达康也终于同意了。他想到有几只菜也许要热一下了。
他一进11号,几个邻居都围在那里,确切地说都围着一只箱子。住隔壁西厢房的德宏妈就朝他叫了起来:“阿呀,真正不巧,你家珊珊刚走。就五六分钟的事。她把这只箱子留这里了。”
“人呢?”潘达康看着横在地上的箱子,一头雾水。
“她进来跟我们才说一两句话就急急忙忙走了,”住东厢房的金宝发说,“说她妈妈病了。出租车就等在外面。”
“哦,”潘达康松了口气,“大概去看一下,晚上就回来的。”
“她好像说明天再来。”住前楼的湘湘说。
“是的,我也听到了。”住后厢房的魏莲证明。
潘达康顿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情绪一落千丈。
晶晶在一旁问:“我们可以吃了吗?”
潘达康突然窜起一股无名火,朝晶晶吼道:“都是你,肚子饿,肚子饿!现在你去吃吧,吃光算了,撑死你!”
晶晶看了看周围的大人,“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潘达康马上受到众人的谴责,都说孩子没错,她肚子饿了想吃,是天经地义的事,他不该这么对待孩子。言下之意都是他的错,没见着老婆就把女儿当出气筒。人家嘴上不说,其实心里都明白。这么一想便觉着了尴尬,忙说一声“好了,好了,别哭了,她不来我们自己吃。”说罢赶紧带了晶晶回房间。
餐桌上的菜都早已凉了。餐桌紧靠着一垛墙,墙上挂着潘达康和珊珊当年的结婚照,说结婚照其实像两个拼凑在一起的标准像,再加晶晶仍在惯性地抽泣,使本来充满喜庆气氛的这一桌子菜看上去倒像是一桌子的供品,热热闹闹却又冷冷清清地透着些悲凉。
一早,潘达康又爬上屋顶,再次张开了那面召唤小雨点的黄色旗子。希望已经变得越来越渺茫了,但他总还心存一丝侥幸。
据说鸽子眼球内有一块“磁骨”,鸽子因此能对地球磁场的变化作出感应。同时,鸽脑中有一小片富含磁性物质的组织,能起到磁场探测器的作用。鸽子就是凭借眼球和脑中的“磁性组织”对地磁场作出感应来定向,使自己能在千里之外判断归巢方向。一旦“磁性组织”遭到干扰,比如在鸽子翅膀上安一块小小的磁铁,鸽子归巢的能力便大打折扣,甚至被完全破坏。
人的眼球内、脑袋中似乎还没找到这样的一块“磁骨”和“磁性组织”,然而不是有“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千古绝唱吗?不是有“叶落归根”的至死不变的游子心吗?可见人也有着强烈的归巢意识,也许人的这“磁性组织”不在眼球内,也不在脑袋中,而是渗透在血液里的。
无论眼球内、脑袋中,或是血液里,既然有“磁性组织”,那么人也会受外界“磁场”的干扰吗?
答案大概是肯定的。
那天陆妹告诉他,前晚她故意用假嗓子给日本的丈夫去电话,丈夫没听出她的声音,以为是另一个在日本打工的女人的声音,口气马上变轻薄起来。气得她当场甩电话。这以后一连好几天丈夫来电话,她都一定要他承认和那女人上了床,丈夫不承认她就甩电话,让丈夫在那头急得跳脚。她希望丈夫向她坦白一切,把细节都毫无隐瞒地交代出来。但她丈夫就是死不承认和那女人有一腿,说他们在日本打工的那些上海人平时男女间都是这么说话的。丈夫反复表白他“心里只有陆妹”。
“他说和那女人就互相间开开玩笑,调调情,吃吃豆腐,没别的意思。哼,骗谁呢!”陆妹气呼呼地说。其实,丈夫真地承认和那女的上床了,她又会怎样呢?真会宽恕了丈夫?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她只会更加难受,而且会更变本加厉地折磨丈夫。她无法接受丈夫的背叛行为,而且真地以为自己的感情已经受了极大的伤害。
她在愤怒声讨丈夫不忠的同时,开始将自己的衣服脱得一件不剩,并且在潘达康进入她身体的时候要潘达康下次也试着换一种声音给珊珊打电话。
“如果她以为你是别的男人,你千万不要紧张,顺着她的话,跟她捣浆糊,说不定……”陆妹如此这般地跟他耳语。她一直为自己没沉住气,电话甩太早,以至没更多地抓到丈夫的把柄而后悔不迭;另外,自从发现了丈夫的蛛丝马迹,她就认定单身在外的人大概都守不住自己的贞操,更何况珊珊比她丈夫出去的时间还多了两年。
不过潘达康始终没尝试这种“变声法”,他在心里嘲笑陆妹:珊珊才不像你那么骚呢!
那次电话事件中,他竭力劝说陆妹不要在这件事情上得理不让人,把顺风船撑太远。他说她证据不足,还劝她体谅丈夫在外面的寂寞,他甚至说“我们不也在做那事吗?”最后他终于说服了陆妹,让她偃旗息鼓,不再冲丈夫甩电话。而他说服陆妹的真实的出发点是,他不希望陆妹和她丈夫的关系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因为他不想和陆妹陷太深,不想被陆妹套住。他马上要去澳洲定居了,在珊珊和陆妹之间他只可能选择前者。
尽管如此,他在心里可是认定陆妹的丈夫已经和那女人有那种关系了。捉奸捉双,那是法律上的概念,生活中往往只须一个眼神,一个声调,一个细微末节,就可以看出个大概了。特别是自己有与多个异性有染的经历的人,眼睛更比一般的人毒得多,常常一看一个准,那就叫经验。潘达康有这种经历,他的眼睛应该比一般的人毒一些,他相信自己对陆妹丈夫的判断。
确实,人是很容易受“磁场”的干扰的。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磁场”呢?看来人的“抗磁”能力其实是很弱的,远远不及那些小小的鸽子。
不知怎么的,潘达康忽然从陆妹的丈夫又想到了珊珊,想到了陆妹关于出去时间久的人很难守身的理论。这时,陆妹的窗帘还紧闭着,纹丝不动。
这骚货,谁知道她在里面干什么呢!潘达康忽然就有些恨,好像自己遭了恶运,却也希望这恶运人人有份。昨晚,潘达康辗转反侧,耳朵边仿佛就是陆妹的那些话,让他变得狂躁不安。他只有一遍遍地对自己说:这是不可能的,珊珊是不可能的。
一到早晨,脑子就更清醒了。怎么可能呢?他想,一个最最简单的道理是,珊珊来接他和女儿了。如果她外面有人还会来接他们吗?这一想,心情便好了许多,顿时觉得天更蓝,底下弄堂里传来的嘈嘈杂杂的声音也就显得很温馨了。
传来了汽车喇叭声,而且像在楼底下就停住了。
接着,传来了女儿晶晶的大呼小叫:“爸爸,爸爸!”
潘达康按捺住内心的激动,赶紧下了屋顶。
自然是珊珊来了。
珊珊从出租车下来的时候,不少邻居都在门口,拣菜的,闲聊的,晶晶也和几个小孩在弄堂里玩。当大家围住珊珊,并让晶晶赶紧上前叫“妈妈”时,晶晶却变得无比羞涩,没等珊珊抱她便返身跑回去,一路跑一路叫“爸爸”。人们看到珊珊眼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悲伤。
潘达康曾设想过许多和妻子见面那一刻的情景。或热烈拥抱,或相拥而泣,或久久相视,或问长问短……然而,面对越发显得年轻、漂亮的妻子,他搓了搓双手,憋了憋劲,却只是朝珊珊说了句“你来了?”
话音刚落,邻居都大笑,魏莲说,人都到你面前了,还问“你来了?”。
潘达康自己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开场白,便越发不自在了,只是不住地搓弄双手。
珊珊看着他,数落道:“怎么还这么搓手?以前不是跟你说了,少在人面前搓手。”
潘达康赶紧将手放下。搓手是他的习惯动作,每每在他紧张、不知所措的时候会这么来几下,像是很冷要摩擦生热的样子。以前常被珊珊指出,却积习难改。
潘达康一脸尴尬,不知说什么才好。
邻居赶快为他解围,向珊珊诉说昨天见不到她的可怜相,说他足足呆了好几个小时。
“我们说老婆总是你的老婆,差一个晚上又有什么要紧,”他们说着又对潘达康说,“喏,你看,老婆不是来了吗?今天总不会逃走了。”
潘达康便“嘻嘻”地发出两声傻笑,两只手又开始伸出——要搓弄的样子,遇上珊珊的眼睛,便又赶紧放下。
珊珊对于邻居的描述似乎有些无动于衷,表情平淡。
邻居又进一步为潘达康表功,魏莲说:“你家阿康可是我们11号手最巧的,你看,他特地为你搭了浴室呢!”
在老式石库门,拥有一间自己的洗澡间是件十分了不起的大事,邻居们虽说都有些眼红,有些嫉妒,却也不得不佩服潘达康的本事。
不料珊珊颇不以为然:“他呀,也就这点本事。”
虽说有些“亲者严”的意思在里面,但总让人觉得她是在“实话实说”,未免让潘达康有些难堪。要知道当时她就是冲着潘达康的一双手才嫁过来的,别的不说,光她身上的毛线衣裤潘达康就为她拆了接,接了拆,更换不知多少回了,都说他们家是潘达康扮着女人的角色呢。
潘达康几次几乎又想搓手,总算都忍住了。
场面有些尴尬,还是住楼上东厢房的周老师问起珊珊妈妈的病情,这才将话题引开了。
珊珊的回答却有点含糊,说她妈妈年纪大了,各种各样的病都来了,又说自己来一次不容易,总得多伺候伺候,也算是平时不在母亲身边的一种补偿。
于是大家都说她孝顺,说到底生女儿好,贴心。
有人马上说,别再这么夸珊珊了,要是珊珊再回去伺候她妈妈几天,不要让潘达康急得跳楼吗?
众人又大笑。
珊珊打开昨天带来的箱子,拿出一件件小礼品分送给众邻居。有计时的响铃、削水果刀、餐桌布,以及各色各样的糖果等。
大家道谢后便都知趣地走了,给他们一家子多留点时间。
等邻居一走,潘达康就问珊珊要他们的签证,他想亲眼看一看自己和女儿的签证是什么模样的,但珊珊说没带来,因为签证在她的包里,而她的包丢在她妈妈家里。她的许多行李都在她妈妈那里。潘达康说为什么不带来呢?珊珊说出门时忘了,反正放妈妈家也一样,很保险的。潘达康又问机票准备订什么时候的,珊珊说先别急,还有点事要和他商量。潘达康说那就商量呀。珊珊还是说别急,先带晶晶出去玩,反正有的是时间。
潘达康忍不住搓搓手,又赶紧放下了。
一家子去了浦东的东方明珠,去了城隍庙,在绿波浪吃了午饭,傍晚时才回到家里。晚饭自然是在家里吃的。好在都是现成的,昨晚基本上没怎么动呢。潘达康围了围兜,在厨房和房间之间来回跑,将一只只菜重新加工。看到老婆和女儿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就比自己吃得有味还高兴。有点后悔的是那只“黑椒牛排”和“华而道夫色拉”昨晚被晶晶动了,再恢复不了原样,看上去多少有点打折扣。
珊珊有几次对他说,你快一起来吃,一起来吃。声音柔柔的,目光也是柔柔的。他便有些脸红心跳,想到了一会儿要解衣就寝的一刻。于是赶紧逃厨房。
厨房里聚着正在烧饭的邻居,见潘达康脸红耳赤的样子都揶揄他,说他兴奋得像新郎官。潘达康也不争辩,由着邻居们说,他只是经常抬手表看时间,一则计算时间,二则因为这表是珊珊带给他的,欧米加牌子。但邻居并不注意他的表,因为他们都不懂好坏,再说现在表的花样太多了,真的假的,谁还分得清楚?晚饭用好了,潘达康开始收拾碗筷,珊珊也要帮忙,被潘达康制止了。
“我来,我来。你别动。”潘达康硬是从珊珊手里抢过碗筷。
“啊吆,两个人这么客气呀!”门外传来笑声,几个邻居又来凑热闹了,他们知道现在离睡觉还早了些,不会有大妨碍。
珊珊忙给大家让座,同时又拿出了各种糖果。
潘达康却不是很热情,也不招呼大家,只对着珊珊说:“我已经把水烧热了。”
“烧水?”珊珊觉得很奇怪,“热水瓶里不都有开水么?”
“我说的是阿里斯顿。”
“阿里斯顿?”珊珊更听不懂了。
倒是一旁的德宏妈听出来了,说:“阿康说的是电淋浴器吧?”
潘达康点点头,说:“是啊,要提前三刻钟加热,我已经开了50分钟了。”
魏莲笑着说:“阿康就是想得周到。时间都算准了的,一点不耽搁。”
潘达康说:“你先洗,接着晶晶洗,最后我洗。正好可以洗三个人。”
邻居们相互看看,也都知趣地说:“时间不早了,他们要早点休息了,我们走吧。”
“倒也是,时间是不早了,”珊珊说,“我也该走了,妈妈还在等我呢。”
顿时,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觑,傻了似的,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都一齐看着潘达康。
潘达康呆了半晌才稍稍回过神来,他搓着手,嘴里不住地说:“水也烧好了,水也烧好了。”
珊珊不满地看了看他的手,说:“我现在洗了,路上一出汗,到家……(马上改口)到我妈家,不是又要重新洗过?”
潘达康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半天憋不出一句话,只好求助似地看着几个邻居,意思是:有这样的事情?你们帮我说说,你们帮我说说。
德宏妈先笑了:“阿康,看你急的样子!这是珊珊在存心吓唬吓唬你,你真慌成这副样子。”
其他人马上附和说:“就是,这是珊珊在跟你开玩笑呢。让你紧张紧张。”
“我可不是在吓唬他呀。”珊珊说,“妈妈在等我呢。”
大家又一次面面相觑,都不明白他们夫妻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珊珊却走到晶晶面前,拉过晶晶的手说:“跟我一起去看看外婆好吗?外婆一直在想你呢。”
一房间的人都听着珊珊她们渐渐远去,直至后门被关的响声传来大家似乎才相信珊珊是真的带着女儿走了。
德宏妈小心翼翼地问潘达康:“阿康,你和她没吵架吧?”
潘达康:“吵架,为什么?”
德宏妈:“没吵就好。那就没事,没事。”
这一说,空气似乎活跃了些。待退休在家搞推销的金宝发故意虚张声势地说:“阿康啊,你可要注意呢,你们珊珊在国外这些年下来会不会变成‘女同志了?”
魏莲说:“她是女的当然就是‘女同志,难道叫她‘男同志?”
金宝发笑笑:“这你就不懂了,人家哪像我们的‘同志,人家男的和男的在一起,或者女的和女的在一起才称‘同志,男的叫‘男同志,女的叫‘女同志。”
湘湘说:“你这不是说的同性恋吗?”金宝发说:“就是。我讲我认识的一个‘女同志给你们听,她是我以前一个同学的老婆,在外地工作的,我那同学在上海工作,夫妻分居,通常都是女的回上海探亲。每次她回来探亲,也是这样的,总要想方设法回自己娘家过夜。不肯和我那同学过夫妻生活。”
魏莲马上纠正他:“什么叫‘也是这样的?别乱说。”
“哦,口误,口误,”金宝发马上更正,“就我那同学的老婆是这样的,每次回来很少和我那同学住一起,死活赖在娘家,连她父母亲也总是劝说她,让她去自己家里和我那同学过夫妻生活。每次都要好说歹说,连哄带骗。”
德宏妈说:“那她一定在外面有男朋友了。”
金宝发:“没有,绝对没有。”
德宏妈:“那这是为什么?”
金宝发:“为什么?你们看到那女的样子就知道了,无论走路、说话,都像个男人;而且夏天从来不穿裙子,喜欢穿短裤,这儿好像还长点胡须,反正整个一个男人样,就差不会站着小便了。她跟一个比她小几岁的女人关系特别好,两人老喜欢在一起,连睡觉也喜欢挤一张床。那时我们都不太懂,现在都明白了,她有同性恋倾向,是‘女同志。”
魏莲好奇地追问:“后来呢?”
金宝发:“后来?后来我同学就和她离婚啦。这样的女人能做老婆?给我,我也不要。”说着,看了看仍闷闷不乐的潘达康,马上又补充说,“我可不是说珊珊会是‘女同志啊,珊珊的女人味不要太浓噢!”
魏莲:“就是,珊珊这次来比以前更漂亮了。凡男人看了都会动心的。宝发你说实话,是不是?”
金宝发慌得连连摆手:“你不要瞎说,我可没动过心哦。邻居妻,不可欺。”
魏莲:“看你这么紧张干什么?我是说你们男人,不是说你喔,你多什么心。你还轮不上呢。”
大家一阵大笑,突然又都意识到什么,好像感觉那话不妥,于是都一齐看潘达康,潘达康也正好抬眼看大家投来的目光。目光相遇,霎时都有些尴尬。还是金宝发脑子活,被他发现潘达康手腕上的新表,于是“哇”一声说:“可是欧米加吧?快让我看看。”
潘达康边退表边说,是珊珊这次带回来的。
“我知道,”金宝发十分在行地正面看看,又反面看看,羡慕地说,“不得了,是天王星级的,价钱好贵呢!”
大家于是都一个传一个,像金宝发一样将手表正面看看,反面看看,嘴里发着“啧啧”的赞叹,异口同声地说潘达康好福气。
想想也是,这么值钱的表也舍得给你买,这不是爱的最好的证明么,还要人家怎么样呢?难道非得多睡一觉才算数?潘达康这才搓搓手,傻呵呵地笑了起来。
第二天潘达康去了珊珊的娘家。珊珊说娘家的电话线路坏了,他试着打过,果然不通,只好自己过去,算是向岳母表示慰问,同时要坚决将珊珊接回家。大不了请个钟点工嘛,有什么理由拖住珊珊不放?要实在珊珊回不了家,他就住下,死皮赖脸也要住下,就说帮珊珊一起照料,也称得上名正言顺吧?
珊珊娘家在市郊西南角的新村内。路不近,潘达康又舍不得打的,一路上换了两部车,到达时已近中午。出乎意料的是,家里就岳母一个人,而且人好好的正在洗菜,一开始见了他还有点诧异,显然没想到他会来。潘达康叫了声“妈”,递上路上买的营养品,脱口说:“珊珊不是说你在生病吗?”
岳母愣了愣,立刻显得精神不支的样子,诉苦道:“年纪大了,不中用了,珊珊她弟弟和弟媳都早出晚归,这两天还真多亏了珊珊照料呢!你看,我洗这点菜就已经气喘吁吁的样子,真拿自己没办法。唉!”
岳母将菜洗净,擦干手,就躺倒在床上,还病歪歪地哼了两声,让潘达康难辨真假。
“珊珊和晶晶呢?是不是回家了?”潘达康问。
“回家?”岳母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潘达康说:“难道还有第二个家,当然就是回天乐坊呀。”
“哦?”岳母有点不太高兴,“那我这里也是她们的家呀。我把女儿养这么大,她难道不是这个家的人?”
岳母是退休教师,长期练就了一张得理不让人的嘴巴,再说本来就不是很满意潘达康这女婿,觉得他没真才实学,因此潘达康一向见了她害怕,见她生气的样子,便赶紧陪笑脸,说:“那当然,那当然。”
稍后,潘达康才又小心翼翼地问:“妈,珊珊她们到底去哪里了?我想,我今天……”
他想说今天就住下了,不料他吞吞吐吐还没把话说完,岳母就说了:“珊珊带晶晶去苏州给她爸上坟去了,今天是肯定不回来了。”
“啊,”潘达康差点跳起来,“去苏州?怎么我不知道呀?”
岳母看了看他:“你不知道我怎么知道呢?”
“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呢?我可以陪她们一起去呀。”
“阿康,这话你应该去问珊珊才是,问我没用的,你说是不是?”
“那是,那是。我是在说珊珊嘛。”
“我想她大概是觉得你事情太忙,她自己带晶晶去就可以了。你那些鸽子还好吗?”
潘达康苦笑一下,点了点头。他知道岳母是故意这么问的,岳母很看不惯他养鸽子,说他不务正业。
“去苏州当天也可以回来呀?人家去苏州上坟都当天回家的。”潘达康想,即便她们去苏州他今天也要住下了,非等到珊珊不可。
“我听珊珊说大概还要去一下东山,看看太湖。她好多年没去了,以后也许就不一定有这机会了。”
有这样的事情?居然就带着女儿游太湖了!潘达康更懵了,他不明白到底怎么了,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可是又说不清是哪里不对劲。你说她变心吧,她对自己还是好好的;你说她对自己还好好的吧,却又是那么若即若离,不可捉摸。也许“磁场”的干扰就这样的,看不见摸不着,却让人找不着北。
“哦,对了,好像还要去无锡呢。”岳母说,“估计总要玩几天吧。”
潘达康气得脸变色,又不便发作,只好起身告辞。
邻居见潘达康一个人灰溜溜回家,都关切地问怎么回事,他只好将岳母说到病入膏肓,已近弥留之际的地步。既顾全了自己的面子,又泄了恨。
鸽子还是天天要放,黄色旗还是天天要插。第二天早晨在屋顶,他发现陆妹家的窗帘像是动了动,他的心仿佛也跟着动了动。他熟悉她家的一切,知道她有个习惯,每天起床后要站窗前弯弯腰,踢踢腿,而且往往只穿着三点式的内裤和胸罩。动作虽说简单,但很性感,有时她会将大腿劈很高,大开放的样子,让潘达康总忍不住要把她拖回床上再温存一番。也许她现在正做那劈腿动作,脚尖尖撩到了窗帘,也撩到了潘达康的心尖尖,他顿时有种蠢蠢欲动的感觉。
下午无聊,他在街上闲逛,不知不觉竟来到了陆妹的那家内衣店。在门口犹豫了一下,却从橱窗模特身上的“三点式”想到了陆妹的大劈腿,便鬼使神差般地走了进去。
“她呢?”陆妹揶揄他,“人好像瘦了不少,太辛苦啦!”
“唉——”潘达康长长地叹息一声。
“怎么啦?”陆妹不无嘲讽地,“总不见得你是来告诉我她在国外学得功夫一流,你有点吃不消她吧?”
晚上,潘达康正一个人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忽然门被轻轻推开,陆妹像一阵风似地飘了进来。
下午陆妹在和他分手时,冲他暧昧地说“看来,要我给你一点补偿咯!”他就明白她也许会来。
陆妹的到来自然是他求之不得的,这两天他觉得自己就像暴涨的山洪被闸门死死地抵挡着,若再不开闸,难免会泛滥成灾。可是真的来了却又让他神经紧张,毕竟珊珊回来了,倘若以前他还可以被邻居谅解的话,那么现在人家就会觉得他太出格了。
“有人看到吗?”他悄声问。
“你们这72家房客像24小时有人在外面值班,除非我从地底下钻进来。”陆妹说。
“碰到谁?”
“德宏妈。”
“哦……”潘达康显得忧心忡忡的样子。
陆妹很不是滋味。自己送货上门,他居然还犹犹豫豫,前怕虎后怕狼,便有些恼怒地说:“要是你害怕我现在就走。”
“哎,哎,别走,别走。”潘达康一把将陆妹抱住,他实在顾不得许多了。
“怕什么呢?”陆妹嘴里仍在数落他,“马上就出国了,以后谁认识谁?”
“就是。”他喃喃地说。
闸门开启了,困兽犹斗的山洪一泻千里,荒芜大地上的每一棵草都得到了充分的浇灌。
一夜的缠绵悱恻。
第二天起床时已快十点了,这天是陆妹的休息日,她显得十分放松,悠哉游哉的样子,潘达康却巴不得她早点走人,怕就怕万一珊珊闯进来。但他又不便马上赶她,只好准备早些吃饭,吃了饭让她走就容易开口了。他在厨房时,邻居的神情都有点尴尬,德宏妈更是匆匆逃到了厨房外,在水龙头下洗呀洗的,一点点菜洗老半天。倒还是他自然些,该怎么招呼仍怎么招呼。他想通了,反正自己马上出国了,以后随便他们在背后说什么,无所谓。
厨房有扇窗,窗外是公用自来水龙头。当后门有人开门进来的时候,潘达康发现德宏妈竟愣在那儿不动了,任水哗哗地流。
“珊珊,你怎么来了?”德宏妈脱口而出,她发现说错了,马上更正,“你妈妈不是身体很危险吗?”
对潘达康来说,这一刻天崩地裂,天旋地转,世界末日来临也就这感觉了。
人倒霉,坏事都凑巧。这就是命。潘达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迎向珊珊,也不知道自己嘴里到底说了些什么。也许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机械地移动自己的两条腿。
一旁的几个邻居也都面面相觑,知道要出事了。
不幸中的大幸是,他和陆妹都起床了,且穿戴整齐;床上的被子也都折叠得一本正经,没有丝毫的痕迹。最直接的证据已经不复存在。这一想才使他有了面对珊珊的最后一点勇气。
相比之下,陆妹要镇静多了,人家不愧是内衣营业员出身,见多识广,训练有素,她在看到潘达康身后跟着的珊珊后,迅速掩饰了自己的慌乱,并且马上很热情地让座,倒茶。
这无疑给潘达康注入了一针镇静剂,于是缓过神来向珊珊介绍:“这是晶晶的老师,姓陆,常来给我们晶晶辅导。”
珊珊显然没想到在这时候遇到这位“陆老师”,惊诧之余还没来得及多想就被“陆老师”的热情接待弄得有些晕头转向了。坐着“陆老师”端的凳子,喝着“陆老师”倒的茶,听着潘达康对“陆老师”的介绍,她好像很过意不去,从箱子里取出一瓶法国香水送陆妹。
“哦,路易十三!”陆妹接过香水,情不自禁地欢呼了一声,尽管她并不认识上面的外文,却对这牌子耳濡目染,知道那是价格不菲的品牌。
“吃饭,吃饭。”如果说陆妹先前还有一点点不自然的话,那么现在她已经完全放松了,也许是因为“路易十三”刺激的缘故,不仅有点亢奋,还有点忘了自己的角色,“阿康,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添一副碗筷呀!”
一声“阿康”有点泄漏天机了。珊珊不由暧昧地朝潘达康笑笑,说:“不,我不吃,你们吃吧。我刚吃了早点呢。”
“啊呀,客气什么?”陆妹见潘达康站着没动,不满地催促道,“阿康,你怎么不动的,让你去拿呀。”
“阿康,不要拿。我真的不吃。”珊珊起身说。
她把“阿康”两字叫得响响的,终于让陆妹感觉到了点什么。
潘达康和陆妹都有点手足无措,坐不是、站不是。
“晶晶呢,她怎么没跟你一起来?”潘达康打破僵局问。
“她呀,外婆要留她住几天。外婆不舍得她走了。”珊珊说。
“你带她去苏州、无锡了?”
珊珊只是点点头。
潘达康便不知道再说什么,他本想抱怨几句,却又觉得不是场合。他现在真讨厌一旁的陆妹。
于是又重新陷入了沉默。大家都盯着餐桌上的饭菜在腾腾地散发着热气。
珊珊说:“看你们,站着干什么?坐下吃呀。我走了。你们慢慢吃呵。”
“你,你,”潘达康结巴地说,“怎么又走了呢?不是住下吗?”
“我怎么住得下呢?”珊珊发现自己这话有歧义,不由笑了笑更正说,“我是说我不能住下,不放心妈妈那儿。”
直至珊珊走到了门外,潘达康还一直在辨别她的两次笑的含义。他始终无法肯定她的笑是不是包含了别的意思。直觉告诉他,珊珊已经察觉了自己和陆妹的关系,可是他又不想朝坏的方面想,于是直觉也就不直,变含糊了。不管怎么说,心情是糟透了。
陆妹不等珊珊走远就迫不急待地打开“路易十三”,用手指沾着抹到了身上,一边还凑潘达康面前说:“阿康,你闻闻,香不香?味道好吗?”
“还阿康!”潘达康突然吼道,“谁让你当着她的面这么叫的!”
陆妹被他吓了一跳,随即也还以吼声:“你凶什么?你在她那里受气把我当出气包了?我是你什么人,是你小老婆吗?哼,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陆妹说完拿起“路易十三”走人。
邻居万万没想到的是该闹的不闹,不该闹的却闹了起来。
独自面对一桌饭菜,潘达康是一点胃口也没有了。
那晚上,岳母家的电话还是打不通,一个劲的盲音。
其实,那电话一直被珊珊搁在一边。这是潘达康第二次去岳母家时才发现的。他看到那只话筒和机体脱离的电话时,心里就有了一种早被出卖了的感觉。珊珊也明白他发现了,当场将话筒搁了上去。这动作是一种宣言,表示斗争从地下转入地上,已经不再需要隐瞒什么了。性质比搁一边更为严重。
当然,那时珊珊已经向他摊牌了。珊珊先给他看了已经为他和晶晶办妥的签证,还没等他笑出声来,还没等他看第二遍,她已经收了回去。然后珊珊让他签字,那是她和他的离婚协议。只要他签字,他就可以获得那签证,他们仍可以像夫妻那样带了女儿一起出去,到了澳洲再分手。她说希望女儿归她,当然如果他坚持要也可以。她说她不会像(北京人在纽约>或是<上海人在东京>所描写的那样,在他一到澳洲的时候就扔下他不管。她可以资助他一段时间,直至他找到工作为止。当然在那里只要肯做,是马上可以找到工作的。至于工作嘛,就不能挑挑拣拣了,应该有什么就做什么,比如摆地摊,清洁工,或是去农场剪羊毛等等。
珊珊终于将事件推向了高潮,而这高潮的来临潘达康是有预感的,他知道这次他和她之间总要发生些什么,他甚至还以为会是他主动向珊珊发出诘问,比如为什么不回家睡觉,为什么不和他一起去苏州等等,他实在也窝了一肚子火呢。然而现在他这肚子像是被珊珊一枪挑破了,非但没了一点点火气,就连元气也快没了。他猝不及防,并且不堪一击。
“你外面有人了?”他结巴地问。
“是的,他是个博士后。”她回答得很坦白。
博士又怎么啦?他想说,不就是一张文凭吗?他还想说,不就是一张纸?不一样吃饭、睡觉吗?他气急败坏,恨不能就把那男的文凭都撕了,把那人也撕了,但他当务之急是要留住珊珊。一想到这么姣好的妻子马上要成为另一个男人的人,将被另一个男人所拥有,心里就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慌张和难受。他不知道这是否就是爱。他几乎用哀求的口吻说:“他会有我待你这么好吗?他有我这么能干吗?他肯为你干活吗?他能像我这样,什么都不用你动手,每天把房间打扫得干干
净净,下班回家有现成的饭吃,衣服脏了不用你自己搓,冬天冷不用你下水,吃的菜我洗,吃的碗我洗,地板我拖……他行吗?我可以做你的佣人,做你的牛马,他做得到吗?这些你都想过吗?”
“阿康,”珊珊诚恳地说,“我知道你能干,知道你待我不错,但我要的是生活伴侣,一个有共同语言的伴侣,而不是要一个佣人呀。”
潘达康顿时语塞,半天才嗫嚅着说:“你以后肯定会后悔的,肯定不会幸福的。”
珊珊说:“那是我的事。你就没必要操心了。”
潘达康知道没指望了,觉得再不骂也太吃亏了,更何况这几天还积蓄不少怨气呢。
“陈世美!当代女陈世美!一到外面的花花世界就变心,嫌家里的老公土了是不是?有你这么不要脸的女人吗?”
珊珊显得心平气和,说:“阿康,我们有话好好说,你不用这么激动。随你骂我‘陈世美也好,‘不要脸也好,我们两个在一起实在缺少共同语言也是事实。这一点你不能不承认。”
“你别跟我来这一套!过日子又不是开学术研讨会。大家一起过日子怎么会没有共同语言?吃什么菜,买什么衣服,钱怎么来,还有孩子怎么教育,不都是共同语言?”
珊珊摇摇头,叹一口气:“跟你怎么说呢?这就是没共同语言,你懂吗?”
潘达康还想反驳些什么,被珊珊制止了,她说:“好了,跟你是说不清楚的。不谈这个了,好不好?不过,我觉得有一个人可能蛮适合你的,和你挺般配。”
“你说谁?”潘达康问。
“就那个姓陆的女人呀。”
“她跟我有什么关系,她是晶晶的老师。”潘达康说着,脸却不争气地红了起来。
“哦?”珊珊笑笑,“不过,据我所知,她好像是一家卖内衣店的营业员。是不是?”
霎时,潘达康的脸涨成猪肝色。他溃不成军,只好拼命抵赖说:“我跟她根本没什么事,不信你可以去问的。”
珊珊冷笑道:“我又没说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关系呀,这是你们两个人的事,我不来干涉,你们心里明白就可以了。”
“珊珊,你别听人家瞎说,我真的和陆妹没什么。”潘达康作着绝望的挣扎,他知道这下自己是彻底完了。
这时,女儿晶晶突然插在了他们两人中间。刚才外婆将她带到了另外的房间,不让她听潘达康和珊珊的争吵,但她还是溜了过来。
“妈妈,我不理你了!”她气鼓鼓地责备珊珊,“你说话不算数,对你说不许说,不许说的。”
晶晶这一嚷,与其说珊珊有点窘迫,还不如说是将潘达康推到了死路,在一阵难堪的沉默后,他牵住了晶晶的手,说:“跟爸爸回去。你没有妈妈了。”
潘达康回家后第一件事情便是找律师。没什么客气的,夫妻就是这样,夫妻到头了,解决的方法总是在法院,没第二条路的。
潘达康找到了余周虎。余周虎是周老师的儿子,以前也是住11号的,后来结婚女方分到了房子,就住出去了。余周虎不是科班出身,原先是营业员,后来一发狠就读了书,当然是业余的,又一发狠考出了律师执照。如今可算是成功人士了,总是西装革履,一手大哥大,一手公文包,走哪里都神气活现。
潘达康和余周虎在淮海路上的街头茶座见面,他给自己要了杯绿茶,给余周虎要了杯奶咖,然后从包里摸出两条“红塔山”。
“干什么、干什么?我们老邻居了,还来这一套?”余周虎说,“再说,我早已经不抽红塔山了。”
余周虎扬了扬刚掏出的一包烟,那是包“中华”。潘达康便有点犹豫,不知道是否该继续送。
“既然你一片心意,我就收了。”余周虎指指桌子,示意潘达康放下,然后将烟往自己面前一挪,“不过有一点我还是要有言在先的,那就是我们邻居归邻居,事情归事情,到时该你付的费用,我……”
潘达康搓搓手,连连点头:“那自然,那自然。”
余周虎:“你不知道,我们当律师的其实就是个体户,生老病死没保障的。不像你们有劳保福利、退休金,还每年有加工资,我们可是什么也没有的。我这人就是喜欢直来直去,肚子里有话藏不住。”
潘达康:“是的,是的。那么,你看,我这请你的费用……”
余周虎:“到时我们按规矩办就是了。你是我老邻居,我也不会多收你的。如果换了别人,我就不客气了。”
潘达康很高兴,连连说:“是的,是的。”
余周虎:“你这案子,我已经想过了……”
潘达康赶紧凑过脸去。
余周虎:“照理,我是不该现在就说的,至少要等你先付了咨询费,不过看在老邻居面上……”
潘达康:“我不会少你一分钱的,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
余周虎:“我问你,珊珊这次回来要多少时间?”
潘达康:“就要走的,说马上要进行论文答辩了。”
余周虎:“这就好。”
潘达康:“好?好什么?她一走,我还指望什么?”
余周虎:“我给你出个主意,既然她无情,你就无义;她不给你吃饭,你就不给她拉屎……”
潘达康虽说对珊珊恨得咬牙切齿,但由另一个男人来说不给她拉屎,那感觉总有点怪怪的。
“你的意思是……?”
“跟她打官司呀!让她作为被告。她有民事诉讼在身,就出不了境了。到时,你向她索赔几万美金的小孩抚养费或你的精神损失费大概是没有问题的。”
潘达康:“几万?可以要到几万?”
余周虎:“这要看她的收入状况,她的支付能力。”
潘达康:“她现在的男友是博士后,父母那一辈就移民去加拿大了,肯定有钱。”
“我看大约三万美金差不多了。”余周虎说。
“这不行,”潘达康像是在跟余周虎讨价还价,“没四万我不干。”
在和潘达康说话的同时,余周虎的手机响过一回,他自己也时不时地打一只出去,当着潘达康的面大声嚷嚷,要人家注意这注意那,一副日理万机、律师做得很大的样子。后来又有一只电话来,他说是家聘他当法律顾问的大公司有急事找他,得马上过去。
“都是上百万的进出呀!”他说着将桌上的两条红塔山往包里一塞走了。
余周虎走后潘达康没马上走,他去电话亭给珊珊挂了个电话,让她马上过来面谈一次。珊珊听说约在露天茶座,答应马上就打的过来。
“怎么,都考虑好了?”珊珊一来就问他。
潘达康说:“我考虑好了才叫你来的,接下来要你考虑了。”
“好呀,”珊珊说,“你说吧。”
“出国我是不去的,晶晶我也是不会放的。”
“那你想怎样?”
“我们协议离婚,但这字是不会白签的。”
“说吧,你开条件。”珊珊当然早有思想准备,“不过,你的期望值不要过高,你是知道的,我这几年一直在外面读书,穷学生一个。”
潘达康冷笑一声:“是呀,你没钱,你后台老板有的是钱。”
珊珊说:“你是说他?他也只是个穷学生,还要在外面打工。”
潘达康咬牙切齿地说:“穷?既然穷还要
玩女人?”
珊珊受了羞辱,沉下脸说:“你嘴巴干净点,什么叫‘玩女人!”
潘达康说:“做‘第三者!破坏人家家庭幸福,不就是道德败坏吗?”
珊珊反唇相讥:“你呢?你自己不在扮第三者的角色吗?”
潘达康顿时语塞。
“说吧,”珊珊说,“我没工夫和你多争。你开条件。”
潘达康竖起一只手的大拇指和大拇指,示意“六”。
“六千?”珊珊问。
“开玩笑,”潘达康说,“现在六千能派什么用场?”
“六万?”珊珊又问。
“美金。”潘达康说。
珊珊吃惊地:“你不是开玩笑吧?我哪有这么多钱?”
潘达康:“你不同意也没关系。我们法庭上见。告诉你,我一起诉,你就完,有民事诉讼在身,你根本出不了境。”
珊珊一下子呆了。
潘达康升腾起一丝快感,这是他这几天来从未有过的感觉。好像为了让珊珊相信自己的话是有根有据的,同时进一步证实自己的快感不是没来由的,他不无得意地说:“你信不信?我刚刚向余周虎咨询过。还记得吗,住楼上东厢房的那个小虎?就是周老师的儿子,人家现在可是大律师了,专打离婚官司。怎么样,同意不同意?”
“阿康,你要价实在太高了。我真的没这个能力。”珊珊口气软了许多,几乎在哀求他了。
快感进一步在潘达康心里升腾,膨胀。他说:“这样吧,减去你五千,再不能少了。老实告诉你,这钱就算给律师的。现在的律师心都黑得要命,我们协议离婚,不让他们插手,他们也就捞不到好处了。”
“阿康,是不是……”珊珊想再讨价还价,却被潘达康挥挥手,不让她再说下去。“这可是最低价了。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内不给回音,你就等法院传票吧。”潘达康说,面对愁眉苦脸的珊珊将杯中的饮料一饮而尽,然后大声招呼服务员结帐。
什么叫扬眉吐气?什么叫报仇雪恨?潘达康觉得这才有了真正的体会。
这两天潘达康最关心的一件事是美元和人民币的比价,是8.63:l还是8.74:l,都要精确到小数点后面的两位。本来他对小数点后面的数字都很麻木,一进一出似乎差不了多少;现在才认识到那是穷人的麻木,富人是不会小看这后边的两位的,而且越是有钱的人,对后面的数字就越仔细,精确度越高。因为那一进一出可都是大数目,够一个穷人过一段时间的称心日子了。
潘达康还在积极打听换美金的渠道,在银行换显然不划算,上街换又太不保险,最好是找那些准备出国的人换,可以高出银行好几个小数点。他找丈夫在美国留学的住前楼的缪湘湘打听,找住贴隔壁的曾经一度在马路上当过“打仗模子”的金宝发打听,都有意无意地透露了那笔5.5万美金的赔偿费。尽管这事情八字没一撇,还早,可是他太需要将这笔巨款将会带给他的喜悦作一点精神上的提前消费。
当然更重要的是这笔巨款的用途,是存银行还是炒股票,或者是投资;若投资,又该往何处投?这些都是需要慎重考虑的重大决策,走错一步损失就相当可观,决不是节省几天伙食费就可以赚回来的。有必要时,他准备找几本经济投资方面的书来,也许可打开思路。
就在潘达康为这笔即将到来的巨款犯愁时。珊珊和余周虎在一家豪华大酒店的咖啡吧,进行了一次短暂的会晤。自然是珊珊将余周虎约来的。双方寒暄不到一分钟,珊珊就拿出一包钱推到余周虎的面前,里面全是澳洲币。
余周虎像是吃惊的样子说:“我怎么能收你的钱呢?”
珊珊说:“你就收下吧,不用客气。我知道阿康已经找过你了。”
余周虎说:“对啊,就是因为我已经答应他了,所以我不能再收你的了。”
珊珊说:“不是现在国内流行一句话,叫‘吃了原告吃被告么?”
余周虎笑了,说:“你对国内情况倒是蛮熟悉的么?不过严格地说,我和阿康之间还没有任何书面协议,不受任何制约,谈不上吃原告、被告。”
珊珊将那包钱又朝余周虎推了推,说:“那就更好。事实上,他是想把你甩了,和我私了,协议离婚。”
余周虎收起钱,说:“哦,那我就更没有心理负担了。”
珊珊说:“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请你指点迷津。既然你帮他出了主意,为什么就不能帮我出个反主意呢?这也可以说是解铃还须系铃人。谁让你帮他出那主意呢?”
余周虎说:“我送你一句话,三十六计……”
珊珊:“我明白了。”
三天过去了,第四天一早潘达康就开始等待珊珊的电话。要她打过来,他想。倒不是为了省一只电话费,而是因为这里有一个谁求谁的原则问题。当然应该珊珊求他,如果他主动去电话就有点颠倒位置了,会让珊珊以为是他在求她,再说他也不愿让珊珊看出自己对这一笔钱有多在乎,多么猴急。因此再怎么渴望和珊珊接上线,也得忍一忍,她不来电话就是她自取灭亡,到时那五千元得重新加上去,一分也不能少。
这天电话倒是来了好几只,却都不是珊珊,都是谈生意的。朋友的朋友,熟人的熟人,七拐八弯介绍来的,都知道他突然有了一笔数目不小的钱,正在寻找投资方向。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得很远很远,有让他合伙经营饭馆的,也有让他投资快倒闭的乡镇企业的,另有一个人则向他推销苏州宝塔陵园的塔位,说目前的价格是每只四百元,两年后就可以涨到九百多,如果他买一千只,到时一转手就净赚五十万。乖乖,五十万哪!所以人家说,有钱的人会越来越有钱,没钱的人呢,再怎么蹦达也赚不了几个钱。
对这些电话,潘达康既兴奋又烦恼,兴奋的是自己的身价变了,马上就有这么多人来求他,把他当成大人物了;烦恼的是,自己离那身价终究还差了一步,这一步虽说只是一蹴而就的事,可是在没到达前他就什么也不是,他所答应人家的,或准备答应人家的,通统都只是一张空头支票,什么也不能兑现。
整整一天眼看着过去了,晚上那一声电话铃终于将他的情绪推向了高潮。在电话响的一瞬间他便预感到是珊珊,他几乎是扑过去,情不自禁地“哦”了一声说:“你总算来电话了!”
“等急了吧?”珊珊在那头问,那声音显得轻松而又自在。
潘达康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马上镇定下来,反击说:“我是在为你着急呢。”
“那我还要谢谢你咯!”珊珊说,“阿康,你是不是想钱想得发疯了,你叫我哪来这么多钱?你叫我去偷去抢也没这么多钱呀!”
“你偷你抢是你的事,我可管不了这么多。珊珊,我可把话都已经讲清楚了,你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潘达康向珊珊发出了最后通牒。
“我如果不同意呢?”珊珊说。
“那好,”潘达康说,“你就等着吧,你明天就可以收到法院给你的传票了,你休想离开大陆一步。”
“有这么厉害吗?”珊珊说,“如果我告诉你我现在就在境外呢?”
潘达康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问:“你说什么?”
珊珊笑笑:“不信,是不是?这样你现在打电话过来试试,香港的区号你知道吗,00852,然后你再拨25055353转2305房间。记下了吗?不过,这可是长途,国际长途噢!”
“你,你怎么可以……”潘达康气急败坏,想对着电话咆哮,可是却口干唇燥,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呢?”珊珊说着挂断了电话。
潘达康无力地放下了电话。他没有拨珊珊的那只电话,不愿花那国际长途的冤枉钱。他相信珊珊没有骗他,因为她是那么的轻松自如,显然是远离了他可能带给她的危险。
五个月后,天乐坊已经成了一片废墟。这里属市政动迁,一切都进行得秩序井然,有条不紊,所有的居民都得到了很好的安置。如今的ll号已是断垣残壁,唯有一面黄色旗绑在晒台的铁栏杆上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一天,天空中出现了一只鸽子,它尽力扑楞着翅膀,飞得十分吃力。它似乎在寻找什么,一次次地俯冲,又一次次地重新升起。终于,它从空中一头栽了下来,掉在黄色旗边上的晒台上。
它就是小雨点,那只比利时Antwerp血统的小雌鸽。她带着累累伤痕回来了,穿越了千山万水,历尽了千辛万苦。那天她正好满一岁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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