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虫
一想起她的眼神,我的额头就冒细汗,虽然现在已经是冬季了,窗外飘着雪,但我的思绪还停留在那个尴尬的夏天。
那年夏天,公司委派我和女同事阿虹到广州出差。坐在机场候机厅的橘黄色排椅上,我接过阿虹递来的口香糖,细细地嚼着,很甜也很无聊。她把登机的所有证件攥在手里,只顾低头看一本时装杂志。对她这种与我同行的态度我多少也习惯了,所以干脆也不去理她。
从大厅角落的音箱里传来一支不知名的乐曲,离登机还有一个多小时,我打开皮箱整理文件,还好,都带齐了。在关上皮箱的那一瞬,我忽然感到有人在偷偷地望着我。我敢打赌,那束目光的发源地一定是左前方E座的女孩,确切地说她只是在浏览大厅人群的时候在我的脸上稍微停顿了一下,目光就滑过去了。我猜想她一定刚放暑假准备乘飞机回家,她身边沉稳而慈祥的长者可能是她父亲。女孩悬垂的长发轻依在父亲的肩上,使我想起美国雕塑家弗雷德里克的水晶作品“倦鸟回归”。这念头让我略微感到亲切,我不由得朝她笑了笑。
她感觉到了,有点娇羞无措的样子,很自然地低下头去,脸上泛出淡淡的红晕。她的神态很美,宛若一朵细雨过后初绽的水仙,恬淡而明净,没有一丝沧桑的风尘。
下午的阳光从候机大厅上方斜斜地落在她的发端,女孩的发肤体态浑然一体。如果说至高无上的爱情境界是无声的,那么两个人静静的相视也同样能够包含千言万语。
正当我心驰神往胡思乱想的时候,女孩的目光又从远处飘了过来。先是从我、阿虹,还有旁边的南方商人头上掠过,然后目光回转的速度慢了下来,最后停留在我的脸上。从女孩的眼神里,我读到了关注、疑问、欣赏,甚至还有一点点期待。很显然她的目光在探视,但内容是复杂的。我不是一个很羞怯的男孩子,况且那时刚刚21岁。我微微欠了欠身,让目光轻松自然地穿过人群与她的眼神交织在一起。女孩的眼神骤然间变得温暖如春,仿佛整个人都在笑,我甚至能看得见她身体的颤动。
我快有点招架不住了,额头直冒细汗,掌心也热得发烫,后背的T恤与椅背湿漉漉地粘在一起。我从来没这么紧张过,但这次真的不同。你想想,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被一位如花般绚丽的女孩的眸子照耀着,即使是北极冰山也会在瞬间融化掉了。
这一刻,我确信自己正经历一场童话般没有缺憾的爱情故事,而此情此景,将成为经典!
突然,环绕在候机大厅上空的乐曲戛然而止,我和女孩纠缠的目光还没来得及梳理就被空姐轻柔的声音打断了。“——各位乘客请注意,飞往杭州的CJ6951航班就要起飞了,请您从3号登机口登机……”
对面的女孩愣了一下,然后微微仰起头捋了捋鬓边的长发,我看见她的父亲拿起皮箱向3号登机口走去。女孩缓缓地站起身,向我的方向望了一眼,眸子里情深似水,令人不可捉摸。
女孩要走了!
一切都将幻化为灰。
我疲惫地站起来了,希望用目光与她作最后一次告别。但当我刚想对身穿淡紫色旗袍的她投去柔柔的目光时,我忽然呆住了。
她右脚一跛一跛地艰难地向前走着,右手摆动的幅度很大。“她的右脚是残疾的,”我想。
这时我的眼神一定特别复杂。我甚至恨自己为什么坐在这里向她左顾右盼,我怎么能冒出和残疾女孩奢谈爱情的想法,显然是自作多情。正在我胡思乱想内心里一再为自己辩解时,走到中途的女孩停下了脚步,如秋水般的眼神里充满了调皮的色彩,而我的目光已是空空荡荡。女孩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眼睛突然变得更湿润更明亮。远处的她狠狠地扯了一下衣角,匆匆回过头,轻快地向登机口走去。她的右脚!我在心的暗处惊呼一声。
她的腿没有一丝一毫伤残的痕迹,她只不过想开一个小小的玩笑,但结局却如此残酷……其实一次目光的邂逅本不会有什么结果,但即使只是一场梦吧,我却在梦中实实在在地伤害了一个人,在梦中扮演了一次不光彩的角色。
只有我知道,那个炎热的夏天被对面女孩的一声叹息静静地打碎了……
(贾丽杰、陈兰醒摘自《青年月刊》1999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