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将言勇

1999-11-04 10:19王曼亭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9年2期
关键词:快餐店

与一帆风顺的人相比,我是人生旅途中的败将;对春风得意的人来说,我已无须言勇。

我的失败来源于我起点太低。冰冷冰冷的“本科毕业,工作两年以上”的招聘广告在最初就一下子湮没了我。我捏着薄薄的一纸专科毕业文凭,站在偌大的北京城四顾茫然。文凭不是什么,文凭证明不了什么,说这些对于被命运在高考时无意捉弄了一下的我来说实在有点残酷。我真想拽住那些正襟危坐的招聘者告诉他们两年前有一个叫王曼亭的女孩的家遭到了入室抢劫,她是带着左手臂缝了17针的刀伤和39度的高烧参加了第二天那场可以检验十年寒窗苦读的考试。然而命运无法逆转,我不想见到伴着同情微笑后的轻轻摇头。把毕业时尚引以自傲的学历证明、各种证书统统塞进口袋,凭着“女,20岁,1.65米,高中毕业”我一头扎进了快餐店的大门,一如我当年不肯重读一般坚定不移。

快餐店工作的全部内容就是把盘子端好,现实与理想的差距是多么遥远又是多么清晰啊。尽管我还找不到端盘子时于实现我的人生价值有何意义,但它却实实在在是我那时惟一的谋生手段。凭着这份薪水,我租了一间8平方米的小屋,有了一日三餐,这让我觉得踏实。没有立足,谈何发展?当我千万次地重复“欢迎光临”时我曾经这样安慰自己,然而当我一天下来累得半死,沾到床就能睡着,什么都不想干,眼见着专业一点点荒废时我发觉我安慰不了自己。当同学聚会,所有的老同学听说我在端盘子,脸上都只流露出一个意思——“何苦呢”的时候,我无力解释什么,毕竟不想凭着当副市长的爸爸捧上一只铁饭碗而一直崇尚个人奋斗的我只是在北京端盘子。我不知道这种选择是否真如他们所说的那般幼稚?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甚至完全不知道我是不是错了?

上帝偶尔也会眷顾需要机会的人。在我最失落的时候,店里的计算机出了毛病,我的端盘子生涯也就在第216天终结了。边检修机器,我边简短地回答了经理的问题:专科毕业,自修本科,英语四级,计算机二级。于是我升职了。小小的改变带给了我莫大的信心,我像一只刚刚出笼的小鸟飞旋着,用全部精力投入着新的工作。然而不久,我却被莫名其妙地炒了鱿鱼。同事的嫉妒伴随着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私人老板怎会不丢卒保车。一个小小的经理助理竟让我一下子从一个大家都疼爱的小妹妹变成了众矢之的。

走出那家快餐厅的大门,一个人穿梭在北京的车流人海中,我有着从未有过的平静和轻松。也许我该庆幸,短短的大半年时间,经历了从学校到社会的转变,我却从未失去过直面生活的勇气。

大喝一声,振奋了自己,也说不准便能震响世界。

从一家公司到另一家公司,我终于谋到了一个白领的职位,生活似乎应该沿着这一平稳的轨道继续下去,然而一个月后我要辞职。当我把辞职信交给公司时,平素看起来和蔼、善良的丁总一下子变得冷漠而狰狞,生生地从嗓子眼里挤出两个尖细尖细却异常清晰的字眼:没钱。

我真是怀疑自己听错了。

当初就是丁总打着“月薪2800元”的招牌到招聘市场的,而我也是有幸力挫群雄的。虽然当我要求履行聘用手续时,丁总总是以“等等再说”就涵盖了一切托辞。当时求职心切的我也就没太在意,谁知仅仅一个月后当我觉得公司不适合我发展而提出辞职时,竟被“没钱”两字轻描淡写而又理所当然地拒绝了。

看着丁总金丝边眼镜后面透过来的冷冷目光,我打了个寒噤。我使劲掐了下自己的手指,疼痛让我挺直了后背。我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然后一字一句地说:“我干满了一个月,您就应该给我工资。”接下来我就听到一阵干笑。丁总从厚实的老板椅里起身踱步到我面前,慢吞吞地说:“王小姐,你留下,我们欢迎;你要走,我们欢送。公司现在账面上没钱,这样吧,你把联系地址、电话留给办公室,过一阵子公司效益好了再通知你。”说完,丁总便扬长而去。我不知道在这白领云集的高级写字楼里我是能大喊一声“你别走”,还是能一步上前拽住丁总那条胖胖的胳膊?几个好心的同事走过来劝我:“算了吧,你又没签合同。而且你也不是第一个了。”“小王,私企不好干,以后多留几个心眼,多经历一些就好了。”

一件一件收拾起这一个月来我经手的每样东西,想起刚上班接待第一位客户时的喜悦,想起惟恐干得不好而凡事小心翼翼地谨慎,想起起早贪黑加班加点只为了一句“很好”的努力,想起点点滴滴曾经付出的真诚……泪便再也止不住,大颗大颗地顺着脸颊淌下来,打在我的手背上。为什么在快餐店是那样的结局,而在这里,也要遭遇这样的不公呢?

下午,丁总没露面儿,手机也不开,根本找不到他的人。我交待完工作,与每一位同事握手告别,大家免不了又是一阵劝慰与同情。无非是刚出校门的学生难免吃亏,吃一堑长一智之类的话。其实我也想开了,就当自己花钱买教训,找丁总也挺麻烦的,再说还不一定能要回来这笔工资,就那么回事,索性算了吧。

拿着整理过的东西,走出办公楼,正是下班时分。融在这座古老城市涌动的车流人海中,看着身边为生计匆匆奔忙的饮食男女,一个念头在我脑中越来越清晰。我已经完成了从少年到社会人的蜕变,我不是听过太多用尊严捍卫自己的故事吗,我不是也结识了那么多为梦想而四处奔忙的打工者吗?“妈,我还有些工作没处理完,过两天我再回家。”放下电话,我听见了自己怦怦的心跳声。去火车站退了当天晚上回家的票,取消了原本计划好的周末聚会,我决心鼓起勇气向丁总讨回我的薪水,这不仅仅是为了一个公道,更是为了我的人格、尊严和一颗年轻正直的心。

第二天是大礼拜,我打了无数次的电话也找不着丁总。拖着孤寂的影子回到还有三天就要到期的租来的小屋,等待黑夜一点点吞噬了蜷缩成一团的我,在外面万家灯火的时候,在外面灯红酒绿的时候,在老板们觥筹交错的时候,在丁总全家其乐融融的时候。

周一清晨,我早早地精心化好了淡妆,穿上了我最喜欢的那身洋红色套装。9点钟的时候,我如往日一般准时迈入了这座熟悉的大楼。迎着昔日同事李秘书脸上那“何必呢”的表情,我微笑着坐到了她的对面,耐心地等丁总回来。大约ll点时,丁总来了,见到我他显然吃了一惊,旋即,极冷淡地说:“进来吧。”随他进入办公室,我便站在他的对面,定定地盯着坐在豪华写字台后面的他、他手里的大哥大、他身上的名牌西装……我在等他把“没钱”两个字说出口。果然丁总极诚恳她清咳了一声:“王小姐,账面上确实没有钱,这样吧,我给你打个欠条吧。”“不行!”我也极诚恳地回答道。因为我太清楚再找他要钱的难度和错过这次机会的结果了。“能借我电话用一下吗?”“你要哪里?”“××日报。”我极平静地说了一个电话号码。丁总抬头看了我一眼。“叭”地点着了一根烟,大约5秒钟后,说了一句:“支票行吗?”

接过那张薄薄的支票,一种无法理清的心绪涌上心头,难过是为了从前那些辞职时领不到工资的同事,悲哀是因为连起码的公平合理的待遇原来也不是人人都能得到,也许还有一点意外——现在我知道了,勇气不仅可以争回结果。还可以帮你找回尊严。

我去了沈阳,在选择和被选择中一点点实现着自我的价值。与许多顺利的同龄人相比我多了几多人生经历,与许多跌倒了便不再爬起来的年轻人相比,我是善战的勇士。我认为败将更需言勇。失业也罢,升职也罢,都不过是增加我在人生这场与别人、与自己竞争中的筹码而已。

半年后,机会在不经意中来临了,我在某报谋到了一份记者的工作。向梦想的实现又跨近了一步是何等地让我兴奋,当我背起采访包一马当先地冲在新闻第一线时,我觉得我像个古战场上威风凛凛的勇士。

(李春光、霍家贤摘自《青年月刊》1998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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