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 平
一
刘伟的工作不在那种叫做香水加油站的地方。刘伟的职业与化妆品无缘。老实说他能够分辨出二十几种香水的味道,这不是专业训练的结果,而是来自他妻子时常更换香水的习惯。妻子对他品评香水的方式没有异议,只是偶尔提起她们单位李娟使用的“毒药”气味如何如何。“毒药”是法兰西出产的名牌香水,浪漫的法国人制造的“毒药”刘伟一直没有机会去品味。那个李娟倒是见过一面,身材过于清瘦,看不出什么亮丽之处,因此很难说她使用的法兰西香水就一定是正牌货。当然刘伟也没法证明人家是假的。昨天晚上刘伟对妻子许愿说,等有了钱就带你去南方旅行一趟,买瓶真正的“毒药”来。妻子没搭茬儿。那会儿刘伟还喘息未定,想起这个话题不止提过一次,便避开妻子的眼神翻过头睡了。很快他便只身走进一座陌生的南方城市,发现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许多女人除了彼此味道不同,个个都和他的妻子有几分相像,刘伟不奇怪,知道那是梦中的情节。
现在是早晨七点半,刘伟坐在公共汽车上,鼻孔里全是汽油味儿,他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睛的余光默数着车窗外迎面而过的年轻女性,心里评判着她们一闪而过的相貌体态。每见到一个中意的,放在膝盖上的右手就悄悄蜷起一根指头。令他中意的标准一般根据季节或者当天的心情而定。这个小游戏是刘伟每天坐车上班途中自得其乐的消遣方式,使四十分钟单调乏味的路途经常妙趣横生。可是今天他膝盖上的右手一路上不知不觉地握成了一个拳头,一连几天都是这样不能不引起刘伟的警惕。他怀疑自己可能无意之中降低了标准,而放宽标准肯定是衰老的迹象。刚刚过了四十岁生日的刘伟已经开始对年龄变得十分敏感。这时候他的脚步已经准时跨进了单位办公室,看见自己光可鉴人的皮鞋跨过门坎,路上的游戏便自动结束了。这道门坎对于刘伟有种说不出的神圣,没人统计得出他当初进入这个大门时被层层把关考察了多少遍,能经得起那种繁琐严格、细致入微的考察本身已经说明了刘伟的品质。只要经过那样的考察,最了解刘伟的人和最不了解刘伟的人对刘伟的看法都不会有任何分歧,所以人家给他介绍对象时只需告诉女方他的工作单位就一切都万事大吉了。妻子比刘伟整整小九岁零三个月,结婚那天她告诉丈夫自己为了保持型形三十五岁以前不打算要孩子,这使得刘伟品味香水的动机从一开始就排除了所有的功利因素,遗憾的是,一晃九年过去了,刘伟对香水的了解范围仅限于廉价的大众货色。
晨曦透过高高的窗子照在刘伟朴素又整齐的办公桌上,也照亮了那只砖头似的老板包。老板包不是刘伟的,政府干部刘伟用不着这种小老板们装手提电话招摇过市的玩意儿!幸好同事们还没上班,不然这个玩意放在这里很滑稽,与政府机关庄重的环境气氛很不协调。昨天那人把它送给刘伟时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嘴角浮现的那一丝鄙夷,还反复说现在就时兴这玩意儿,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那人是一位同学的同学介绍来的,求他引见给某位领导的领导。本来小事一桩,不算什么,他多此一举弄得刘伟心里腻歪,当时都懒得动手去碰它。于是这个老板包就在刘伟的办公桌上堂而皇之地呆了一夜。此刻刘伟伸出小手指拎起它来,觉得扔也不是,留也不是,倒有些犯难了。无意中他拽开拉锁,包儿里是空的,但是挺沉,很多夹层中还有一道拉锁,再拽开内层拉锁便露出一只牛皮纸信封,信封里装的是一沓百元钞票。刘伟记起那人是今天上午九点半的火车离开本市,就赶紧跟领导请了假出门去了。这时候上班的同事们才陆续走来,看见他手里的包儿打趣道:怎么老刘也下海当老板啦?
一路上刘伟换乘了两趟公共汽车。他想那家伙肯定以为我在一面数钱一面偷笑,他们那种人天生以为世上所有的人都是见钱眼开的。别看他做出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给你塞钱,千恩万谢,其实心里把你当成狗屎一摊,绝对想不到会有人把钱当面退给他。刘伟闭上眼就看到了那张脏脸上的尴尬和惊慌,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一点小意思。你以为我就值你那点小意思?你先回家照照镜子吧我要是把它交给检察部门你就是行贿罪知不知道?哎呀刘秘书刘科长你真是好人圣人,我是孙子我瞎了眼,我把眼珠子抠出来当泡儿踩行不行?想到这儿刘伟嘴角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好像他们那副德行就在眼前似的。每当见到这种人露出这种德行刘伟和政府机关中所有的精明、体面的刘伟们就产生一种优越感,就看到了自己的价值和分量,就对生活充满希望。
公共汽车走走停停,好容易到了车站,那趟火车刚刚开走。刘伟不急,刘伟没露出一点点着急的样子。他认认真真地在站台上找了一圈儿,然后坐下来,舒了口气。心想今天便宜了那小子,要是一出门就叫辆出租,准能赶上那班火车。可是没有赶上火车毕竟怨不得刘伟,难道他不是为了退钱才追到车站来的吗?不一会儿站台上的人走空了,刘伟没走,他在空荡荡的站台上坐了一会儿,神色照例从容平静,最后起身进了卫生间。火车站的卫生间没有门,四面透风。刘伟打开包儿仔细地数了一遍,那钱整整一万块。此时北方的天气已经很凉了,风钻进他的衣领冷飕飕的。
二
有蓝天白云的衬托,妻子的侧影显得陌生了许多。她挨着舷窗坐着,像被镶在一只古典式的画框里,她用吸管吮吸可口可乐的姿态十分优雅,虽然是第一次乘飞机,那样子却好像早就习以为常了似的。决定外出旅行的前一天晚上刘伟还在和她商量如何把这笔钱退回去或者上缴。妻子说你要想上缴早就交上去了,少来问我。刘伟听了这话心里很难过,闷闷地一晚上也没说一句话,妻子伸手拽他被他挡开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他知道那天妻子用的是鹦鹉牌香水,那平庸中透出一股辛辣的气味他很熟悉也很厌烦,他想说这一切都是为了你,终究没有说出口。现在机舱里嗡嗡响着,飞机在远离地面八千米的高度上朝南方飞翔,窗外除了一片浮云什么都看不见。刘伟端详着妻子被镶在古典画框里的陌生而年轻的侧影,觉得那句话非得说出口不可,尽管是不言而喻的事实。话刚到了嘴边他便有了种隐隐的激动,为了酝酿好情绪,事先把手放在妻子的腿上,不料被她一把划拉开了,那动作很有些嫌恶的意思。
坐飞机如同做梦,转眼间从秋季又跳回了夏天。风是热的,路边的椰子树在热风中排着队向后闪去。刘伟看见妻子自命不凡的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他觉得在这种时候跟她说钱的事太俗也太傻了。他们乘出租车很快进了市区。刘伟狠狠心选了一个星级宾馆,二十四小时热水,窗帘厚重。他们先洗了个澡,然后亲热了一回。整个过程一点都不勉强,妻子很配合。在陌生的城市陌生的房间里,那感觉很有些偷情的味道。事毕刘伟意犹未尽,此时离天黑还早着呢,他们穿上夏季的衣服,奔闹市街头去了。
当晚,刘伟花了四百块钱给妻子买了那瓶叫做“毒药”的法国香水。掏钱的动作很潇洒。兴之所至又掏了四百给妻子买了一件半透明的丝绸睡衣。售货小姐从模特身上扒下来,说只剩最后一件了。刘伟看着被当众剥光的模特脱口道,要的就是这个。妻子从后面拧了他一把,流氓!刘伟乐了。售货小姐也笑笑说,先生真幽默。小姐长得并不怎么好看,但很年轻,蜡一样的肤色。刘伟觉得从来没有这样松弛过。然后他们到饭店大吃了一顿,还要了酒。回到宾馆已经撑得累得屁滚尿流,妻子换上睡衣变得很洋气,此时说什么话都是多余的了。刘伟借着酒性,蒙头蒙脑地把“毒药”喷了妻子一身,疯狂地品尝了一番法兰西的异国香气,直到精疲力尽才沉沉睡去,接着他梦见自己用念诗一样的口气对妻子说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妻子感动得落下了眼泪。
半夜的时候刘伟醒了,胃里很难受,他懒得动。可是那香腻腻的气味阵阵袭来,叫他恶心。也许是那瓶法兰西香水在发挥效用?刘伟伸手打开了床灯,果然看见“毒药”立在床头柜上,没有盖盖儿,类似农药一样的气味还在不断地弥漫。看着看着刘伟的胃里便开始翻江倒海,忙跳起身跑进卫生间哇哇地吐了半晌,一直吐得头晕目眩。接着他又漱口,漱了又漱。然后打开窗子,这才发现天早已经亮了,半夜的感觉原来是双层窗帘造成的效果。睡在身边的也不是法兰西女郎或者别的什么女人,而是每日朝夕相处的妻子。在清晨的光线下,妻子脸上的皮肉松垂,皱纹一览无余。特别是那只香水瓶子,显得很粗劣,与昨夜在彩色灯光下的形象截然不同,明明是假的!
这时候电话铃响了。“请问是刘先生吗?”是位年轻女性的声音,很柔媚。
“你找哪个刘先生?”“先生是外地来的吧?”“你有什么事?”对方笑了:“打扰了,看来真是位刘先生了,算咱们有缘。我在206房间,一个人闷得慌,真不好意思。想跟先生聊聊天……”刘伟的心嗵嗵跳了几下,把电话压了。见妻子正睡眼惺松地看着他,问:“谁呀?”“服务员。”刘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撒谎,胃里又开始翻腾。
“你的脸色不好。”“那瓶香水是假的。”“你怎么知道是假的?”“一股滴滴畏味儿!”
“我们单位李娟身上就是这股味儿,哪怕点一滴在毛衣上,两个月都不散。”“不行!我们找他去退!这儿有没有消费者协会?我们送去化验,肯定有毒!”“又来这一套!”“不行!我说它是假的,肯定就是假的!”“假的你就把它扔了!”凭什么扔了?你说假的就把它扔了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指我的钱来得不明不白不值得珍惜是不是?看你那一脸鄙薄的表情我就知道你打心里瞧不起我,只不过没说出口罢了,但你这样想就是对我的侮辱。刘伟独自思忖着,嘴上什么也没说。他不想败坏这次旅行的兴致。
妻子还说你这人真没意思,没意思透了。这又不是你的工资,还像摘了你一根肋骨一样,跟你出来真是败兴。说完她转身进了卫生间,不一会儿便响起哗啦哗啦的洗澡声。刘伟趁机趴在地下找香水瓶盖儿,胃里又涌出阵阵恶心。现在满屋里都是这个味儿。他抓起电话请求总台给他调换房间。总台小姐很客气,也不问什么原因,只是说对不起,暂时没有多余的房间,一有房间立刻给您调换。刘伟放下电话想下一步要不要真地去找消费者协会。当然妻子肯定是不屑于跟他一起去的,丢不起那份人。但我这样做不是为了你吗?不然我到南方来干什么?刘伟越想越气愤,他把香水瓶偷偷揣进上衣兜儿里,愣了半天神儿。妻子终于出了卫生间,仍然面带愠色。刘伟一声不响地等着她换好衣服,觉得女人真是不知好歹。后来他跟在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的身后出了门,下了楼。路过206房间时刘伟不由得扭头扫了一眼,那门半开着,没有人影儿,阳台上挂着一个正在滴水的乳罩。
白天的南方城市实在没有什么稀奇之处,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来来往往的人群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凌乱,缺乏秩序。刘伟默默地统计了迎面而过的大约三十名女性,够标准的几乎没有。统计的结果无疑和他此刻的心情有关。妻子不懂这一套,从旁侧看去,又是那一副唯我独尊的模样。整个喝早茶的时间就这样消磨过去了。刘伟感到无聊之极,趁上厕所的时候他问人本地有没有消协,在什么地方。此刻他觉得这件事如果不能解决,这次旅行就等于白来了。
“打听好了么?”“什么?”“你不是要去找消协吗?”又被她猜透了心事,弄得刘伟很下不来台。刘伟强调说这不是咱们个人的事情,也不是钱不钱的问题,如果“毒药”是假的,那就是一种欺诈行为,太不公平。去寻找消协就是去寻找公平,难道寻找公平还不该理直气壮吗?因此谁也没有理由阻拦他!话虽这么说,当刘伟真地踏进消协的门口时还是不由自主地脸红了。幸亏她没有看见,她在门外等着,不肯跟他进来。
一位戴眼镜的青年对刘伟说,我国海关好像没有进口过这种品牌的香水,如果没有参照,也很难断定这瓶香水是假的。旁边的人听了都凑过来看新鲜。刘伟看着香水在他们手中传来传去,没完没了地闻着,摸着,心里很不得劲儿。青年问他凭什么认为这瓶香水是假的。刘传说它的气味不正,太浓了。青年说上面本来就标明是浓香型的,一般用在体味较浓的黑人身上。又有人说其实黑人不如白人体味重,他们争论不休。刘伟打断他们说,我不管黑人还是白人,这香水有损人体健康你们不能不管,因为我嘴唇发木,胃里直犯恶心,说明它有毒。屋里人都怔怔地看着刘伟,谁都不说话。还是那个戴眼镜的青年小心翼翼地问,您……喝了?镜片后面的眼神很诡秘。周围人也都低下头或假装去看窗外。等刘伟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已经为时过晚。他一把抢过瓶子,赶紧出门。身后果然喷出笑声。外面的妻子虽然没有听见那笑声,但也是一副兴灾乐祸的表情,结果她事先早就知道。她什么也不问,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刘伟愈加难堪,愈加狼狈。她是故意的,每当她想表示对你的轻蔑时总是摆出这副样子,今天香水算是理由,也可以完全没有理由。这个刘伟心里最清楚不过,因此不跟她争辩。他跟在她身后一声不吭,他们两人走在大街上简直就像两个互不相识的仇人。后来他们在一个商店里走失了。这下好了,刘伟想,不怨我,这可不是我故意要摆脱你的。二十分钟以后刘伟已经回到宾馆里看报纸了。
看报纸的地方并不在房间,而在宾馆走廊的过道里。那里有几只供客人小憩的沙发。报纸上虽然尽是些股票行情之类无聊的消息,但目光从报纸顶端越过去,206房间正好在视线之内。门上挂着一“请勿打扰”的牌子,但门半掩着,有些欲盖弥彰的味道。沙发上只有刘伟一个人。刘伟猜测,如果门后有人,恐怕自己也在别人的视线之内。但那有什么关系呢?刘伟看报纸的姿式很郑重,虽然他对股市之类完全外行,可是从表面上看去他似乎完全沉浸在里头了,等他察觉到一缕香烟从他的鼻子下面飘过去的时候,206房门上的牌子已经不见了。
“噢,对不起。”那人把烟掐了,指甲盖是红的。
“没关系。”刘伟说,“这个烟味挺好闻的。”“先生是外地人吧。”从报纸下端看去,那人没穿袜子,裙裾下面露出粉红色的脚后跟。刘伟收起了报纸,对她笑了笑。对方并没有躲避他的眼神,也笑了笑,彼此心照不宣似的。她看起来已经不太年轻了,但面孔长得有模有样,给刘伟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假如平时在公共汽车上看见这副面孔,刘伟也会不假思索地蜷起一根手指头。
“今天早晨好像接过你的电话。我还以为是找错了呢。”刘伟说,脸上仍然漫不经心地笑着。
“看出来了,先生是个有心人。”刘伟说:“光有心不行,还得有钱是不是?”他声色不动。
对方注意地看了刘伟一眼,说:“外面太热了,你看连个空调都没有,咱们到我房间去聊吧。”说罢她便起身朝206房间走去,连头也不回。
刘伟跟着站起身,一切竟如此简单而自然。刘伟知道,如果他脚步不停地从206门前走过,对方决不会叫他,肯定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但刘伟看见自己的脚拐进206,鞋面很干净,没有半点迟疑。剩下的事就更加简单了。对方反手挂上了“请勿打扰”的牌子,锁了门。本来刘伟还想装出一副行家里手的样子唬唬对方,事到临头也没有那个必要了,显然对方已经把他当成了老手,懒得再多む隆K以,没有开场白,连简单的调情都没有便直奔主题去了。两人像老夫老妻似的,既不慌乱,也不难为情,整个过程极其流畅而和谐。倒是这种和谐使刘伟惊异,他竟如此从容和熟练,似乎一切早都事先约定好了,也许从他准备登机的那一刻,或者更早,在火车站那个四面透风的卫生间里……
镜子在床铺的前方。刘伟抬头时无意中看见一副面孔:松弛、快乐、又有几分狰狞。他几乎不认识这个人,嘴巴很大,谢顶,胡子刮得很干净,却是一脸肆无忌惮的表情。看那副样子他决不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刘伟赶紧将目光滑过去,他想自己最好不认识这家伙,至少也要装做不认识。所以他不能开口说话,从头至尾一句话也不说,甚至穿衣服的时候他也没有开口。对方问你怎么了?刘伟说胃痛。然后便掏了钱,开门走了。
四
出了206房间,走廊里照旧没有人。刘伟觉得自己丢了什么东西,摸摸身上,钱和证件一样也不少。但那个感觉还是十分清晰。到底丢了什么呢?刘伟回到房间,坐在床上愣了一会儿。妻子还没有回来。房间已经打扫过了,空荡荡地好像从来没住过人似的。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刘伟忽然觉得自己十分孤单,好像妻子再也不会回来了,这个想法让他心生恐惧,因为此时此刻刘伟非常想念他的妻子,真的是太想了,以前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这个感觉一下子涌上喉咙,他再也坐不住了。
出租司机见刘伟那副急切的表情,以为他丢了孩子,建议他进商场里面去广播寻人。刘伟不置可否,这时候他看见街上有的霓虹灯开始亮了,商场的门口像个巨大的嘴,不断地把人们吞进去又吐出来。天开始下起了小雨,刘伟就在商场门口站着,默数着无穷无尽陌生的人脸,一张也不漏掉。他有这个本事。
纷纷扬扬的小雨在多彩的霓虹灯下划出无数美丽的弧线,把刘伟的肩膀淋湿了,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他感到很饿,接着又发现自己很蠢,妻子怎么可能一直呆在商店里呢?她一定饿了,说不定正在附近的哪个餐馆吃饭。于是刘伟沿着路边寻找餐馆,他走得很快,湿漉漉的地面映出路边橱窗的灯光,一眼看去临街餐馆的橱窗里尽是些相对而坐的情侣。刘伟的皮鞋脏了,溅满了泥水。他形单影只,又冷又饿,更烦人的是不断有几个孩子缠着他兜售鲜花。他们穷追不舍,好像一致断定他是来赴幽会的情人。刘伟不断地挥开他们,又不断地被揪住,衬衣的下摆都给拽散了。他想,最好的办法是先找一家快餐店吃点东西。这时候他的衣服后襟又被揪住了。刘伟忍无可忍,扬起胳膊打下去……
刘伟的手掌在南方城市的暮色里划了一个圆弧,落在一个极其柔软的物体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刘伟发现那个柔软的物体原来是一个女孩子的面颊。女孩子大约七、八岁的模样,没跑,也不哭。她仰脸看着刘伟,眼睛一眨都不眨,说:先生买枝花吧。此刻夜色尚未褪尽,楼群后面的云霞还依稀可辨。那双眼睛里没有恐惧,也没有哀求,却是出人意料的清澈,那清澈的目光好像能把这暮色穿透似的。刘伟心里一紧,蹲下了身子。孩子的眼睛仍然凝视着他,又说先生,买枝花吧。十块钱一枝。刘伟掏出二十块钱放在孩子手里。
“谢谢先生。”那孩子把手里的两枝玫瑰送给刘伟。
刘伟摇摇头:“不,我不要。”孩子看看刘伟左右,问:“先生让我送给谁?”“送给你的。”刘伟说。说完便站起来,转身进了快餐店。
快餐店里到处都是人。刘伟买了饭坐下来,反倒一点也不饿了。终于,他记起来自己确实丢了一样东西,那瓶叫做“毒药”的香水被他落在206房间了。他不知道怎么把这件事告诉妻子,他喉咙堵得难受,很想说点什么,可是妻子不在,没有人想听他说话。他身边有一位女青年正埋头吃饭,眼镜挺厚,头发扎成马尾巴披在肩膀上。这时刘伟抬眼看见刚才那个孩子走进店门,她手中依然握着两枝玫瑰,正一脸迷惑地注视着他,猜不透这个送花给他的男人究竟要干什么。刘伟冲她一笑。孩子好像终于弄懂了他的意图,径直走过来,飞快地将玫瑰花塞在刘伟身边的女青年怀里,指着刘伟说,这位先生送你的。然后便撒腿跑了。
“送给我的?”女青年诧异地看看刘伟。刘伟只好对她点点头。
女青年:“您……没搞错吧?”刘伟摇摇头。
女青年说:“那就……谢谢您。”她拿起花闻了闻,起身走了。
刘伟呆坐着,忽然鼻子一酸,哭了起来。由于声音挺响,邻桌的人都扭过头看,见他哭得伤心,多半把他当成了遭遗弃的情人。刘伟也不管,嘴咧得很大,一点也不觉得羞耻。
98.6.11.呼和浩特
〔责任编辑宁小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