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碎的拼贴

1999-06-14 04:13崔建军
人民文学 1999年6期
关键词:叶芝痛苦人类

崔建军

当然,一张白纸,可以画出最新最美的图画。可是,现在到哪儿才能找到一张白纸呢?在我的生活中,每一张白纸传到我的手中时,已经于途中爬满了印刷整齐的文字。我只能在这一页纸的天地头上,潦草地作一幅亵渎性的漫画。

痛苦是我们的生存受到某种压力的反应。所以,恰恰是痛苦凸现了我们对生存的感受。或者说,正是痛苦的力量推开了那扇捉住生存的大门。

秘密性是个体生命的一大特性。它抗拒各种企图破译它的力量,直至我们承认自己的无能与无知。

没有比退回到生命之根而走得更远的路了。对某些人来说,公文像衣服一样被收藏在衣橱里,那是出席某种会议时才被记起的东西。

人生的铅笔被愈削愈短,短到最后,连自己的手都握不住了。可老师布置的作业,却远远没有完成。所以,萨特略带悲怆地说道:“永无完工之日”。所以,曹雪芹只留下半部“红楼”。

死亡的记忆力是最强的,它不会忘掉世界上的每一个人,不管你是帝王还是乞丐;它所唯一能忘记掉的就是它自己。

男人与男人和好,女人就有救了。反之亦然。

因为世界有着看不清、猜不透的神秘,所以活着才有意义。

人一痛苦就会发问,人一发问则更痛苦!痛苦不是人类的不幸,而是人类的骄傲。

人对自己感到恐惧时,便拥有了一半真理。

任何东西都会被时间毁坏,唯一能把它们救赎出来且置于永恒的是艺术。

自恋是另一种自杀,也是一种最痛苦的自杀方式。

人的各种欲望是互相对立,不可和解的。你若受制本我的所有欲望驱使,就像被若干匹马同时拉往不同的方向,其结果自然是受到“五马分尸”的酷刑。

人在喧嚷中是听不见真实的声音的。只有彻底的孤独中,生命的各种杂质才能得以净化,精神性的东西才会慢慢地生长起来,直至壮大成熟。因此,没有孤独的生存是失败的生存。

肉身常常让精神特别尴尬,所以,精神在歌唱自己的时候也嘲讽自己。

我们常常致力于弄清某一事物的本质,便运用逻辑的刀子肢解它。其实任何一种真理性的东西,都不能随意拆开的,拆开来便空洞无物。即使是一只小玩具,当你拆卸完毕后,就会变成一堆废物。在我们思想的仓库里,装着太多的被拆坏的废物。可是,人们却将它视为不可动摇的真理。这不是逻辑的过错,而是人类自身的可悲之处。

我总觉得我所在舞台的场景置换得太快了,以致我来不及弄清自己究竟是担任什么角色。更令人不可理解的是,当我把自己表现得很丑陋很庸俗很猥琐时,观众就拼命鼓掌,报酬也愈加丰厚。

我每每觉得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无所不在,左右我的命运!我每有思考,它随即昭示我的破绽;我每有行动,它随即显露我的无能;我每有言语,它随即发出嘲讽的微笑。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神秘力量?它总是让我牢牢记住自己的卑微。尽管它给我以无数次打击,但我还是感谢它赐予我最宝贵的财富。

以血亲人伦关系为主轴的家庭机器,使一个人丧失了许多独立性与纯粹性。许多双手伸出来编织你,把你制成标准化的图案。你在这幅图案中看不到属于个人的真正面貌。

记得有一哲人说过,如果不让自己的理论付诸行动,那么他的理论是不会产生多大影响的。奥古斯丁,但丁,斯宾诺莎,克尔凯郭尔,维特根斯坦等,都是以自己高尚的行动,成为他们自己信仰的见证人。

随手翻到叶芝日记中的一段话,他说戴维斯这样的诗人影响了一代代的年轻人,因为他不仅仅在自己的诗篇中展现了道德的光辉,而且以他的行动说话。为此,叶芝说道:“人都取决于自我战胜,而如果仅仅被写下就有点明显、有点老生常谈的思想,在匆匆的事件中被坚定遵守时,就变得富有说服力,甚至不朽了。”(叶芝文集第三卷213页)。我想,正是个人走向信仰的行动,使那些看似平常的言论富有震憾人心的力量,闪耀着永恒的光辉。理论通过肉身化而变得令人信服。

我一想到哲学家们悲壮的英雄主义的探索最后归于失败,心中便涌起一种伤感。我想这并不是情感上的脆弱,而是对真理隐而不现的一种无奈,对探索者徒劳的一种体味。

黑格尔毕生所设计的大厦倾刻便倒塌了。仅仅把这一现象看作是个人的悲剧是不够的,他代表了人类精神的一种悲剧。

哲学家的大部分努力近于徒劳,而不朽的是哲学家那种探索者的悲剧精神。维特根斯坦所言,一切文化成为瓦砾———但精神将萦绕其上。大意如此。

第一次注意“含沙射影”这个词,是在1966年夏天。在我所能读懂的当时铺天盖地的词语中,这个词很明显的凸现出来。虽然那时刚上完小学,但我仍旧能猜出这是一个贬义性的成语。在一篇篇用毛笔字写成的大字报的上下文中可以看出,这个词是指那些阴谋造反的文人。不知为什么,这个成语虽说是濡染上浓重的政治气氛,但它仍给我审美上的快感。我想象“含沙射影”者是个神秘而不凡的人,一个仙者。含沙者,大约是生于大海或大漠,这就令人神往了。而善于“射影”,则更为奇诡。因为大自然中没有一个固定不变的光源,万物的影子都是移动的,又是忽明忽灭的,那能好射?更使我感到神奇的是,影子摸都摸不到,又怎能被射中。因此,我以童年的想象,认为含沙射影者是一个高手。由于这种甚为望文生义的误读,我就在各种报刊中寻找那个“含沙射影”者。他们在句子和导师的句子一样都放在引号里。有所区别的是,导师的语录代表真理,他们的句子代表错误。

错误的魅力常常很大。我常常觉得错误的句子倒能说出我的感受。因此,在我的童年,含沙射影者就成为我最初的启蒙老师之一。

贝娄在《赫索格》中说:“但是,一个人何时才能生活?如果一个人必须无休止地判断,又如何才能生活?”实际上,企希正确无误的判断,隐含着一个对终极的追问,即生存的意义到底是什么?这体现了一个人对生命的珍视,爱惜,也体现了一个人的英雄化倾向。他不希望虚度年华,不希望平庸化,不希望使自己的一生黯淡无光。但是,这种追问往往也是功利性的,说明人没有超越自我而达到自由。真正到达自由境界,就不再会让追问纠缠自己了。

也许是对生存虚无的自始至终的体验,人期待着形而上的东西。我知道它肯定是某种幻象,但对于生命,形而上的要素不是毫无根由的虚设,相反,它根植于人类的本能欲望,它是从人类企图超越有限、痛苦、分裂、死亡等本能欲望中生长出来的超验形态,是人类渴求摆脱沉沦、救赎自我的信仰形态。不管各种哲学、宗教对此表达得多么不完善,但这种根源于人类灵魂的渴望是极为真实的。由于辞不尽意,我们只能在残缺不全的表达中体验它、想象它、感悟它。作为人性的最高形态,它又是极为神秘的,在其实质上具有不可言说的特性。我把它作为审美价值的根源。我相信只有诗与诗学有可能贴近与表述那不可言说的体验。

如果你真正生活过,那么则应将从逻辑上到达的顶点,由灵魂的飞翔再度抵达一次。

〔责任编辑陈永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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