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彪
喇叭在他14岁以前是个爱说话的人,有一副好嗓子,很脆,口齿伶俐,尤其喜欢学舌,一说起来中间气都不喘,像倒豆子一般。不像现在,别人问了好几句,他才勉强回答一声,而且结结巴巴、哼哼哈哈的,是那种所谓三闷棍打不出一个响屁的货,跟他这个人人皆知的绰号有点风马牛不相及。
比如那时的喇叭爱唱儿歌,唱起来短短的小街都能听见,像开了广播似的。如果是早上,邻居们听了,知道喇叭要去上学了,就催着家里的孩子也去学校,她们说:"听,喇叭都去了。"如果是傍晚,邻居们也能从喇叭的声音里得知放学的消息,她们会像农民听到布谷鸟的叫声准备播种一样,忙碌地预备好饭菜,等着孩子们回来。她们经常这样对喇叭的母亲说:"瞧瞧,隔一里路就响了,你家的喇叭可真是个喇叭啊!"有一段时间,喇叭最爱唱的儿歌是这一首:
李兰芝,城里来;
长头发,屁股圆;
花衣裳,天天换;
照镜子,真臭美。
李兰芝是街上杂货店的营业员,这首歌流行开来时,她到小街还不满半个月。从歌词的意思看,李兰芝显然是个比较特殊的女人,第一,她长得漂亮。第二,她爱打扮。李兰芝每天化妆,描眉,搽白粉和胭脂,偶尔还涂这条街上无人见过的唇膏,因此,李兰芝的眉毛是又细又黑又长的,脸色白净,嘴唇樱红。第三,李兰芝有一头长波浪形卷发。那个年代小街上的女人,从姑娘到中年妇女,留的都是辫子或者叫做青年式的齐耳短发,上年纪的还盘头髻,李兰芝的发型绝无仅有。第四,也是最主要的,李兰芝是城里人,她的洋气是从遥远的地方带来的,就像城市的复制品,活生生地展览着另一个世界的风姿,别人想学也学不来。
这首歌的作者无疑就是小街上的人,那时娱乐活动不发达,民间文学比较起来要繁荣得多,这也给喇叭这样的少年提供了嘴上的快活。当然,后来的事实表明,如果有一首歌是针对李兰芝的,它的传唱范围就要翻上几番,街上的男男女女都会在背地里参考,他们小声议论着,并且指手画脚地对着杂货店的方向发出哧哧的笑声。
没有人能够证明,此前李兰芝本人是否也听到了有关于她的歌谣,这样的局面通常要到喇叭熟悉歌词的内容才告结束。喇叭会大声歌唱,他兴高采烈地背着书包,像唱那首著名的《上学歌》一样,蹦蹦跳跳,极有节奏地把他的嗓音亮出来。这还不够,喇叭甚至会跑到杂货店的对面去唱,比如上述的那首歌,喇叭就是在某一天的放学后,在杂货店门口将它公之于众的。
喇叭唱歌的时候,李兰芝就坐在柜台后面。她是个安静的女人,安静到一整天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像一个冷眼看风景的人,而且还是别人的风景。此时太阳快要下山了,阳光斜斜地移到了屋子的另一面,杂货店那儿是黯淡的,货柜边堆着的扫帚、拖把、毛纸之类轮廓模糊,柜子前也空无一人,仅有李兰芝白白的脸透出一圈光亮。喇叭唱完了一曲,就抬头去看李兰芝,一边做出随时准备逃之夭夭的样子。他唱了李兰芝的名字,他想李兰芝肯定要冲着他叫骂了,情况严重的话,她也许会拎起他的耳朵,把他送到他母亲那儿。
可是,李兰芝仍然安静地坐在柜子后面,脸上像刚才一样毫无表情,似乎根本就没听到喇叭唱的歌词。同时,李兰芝还一直在嗑着瓜子,跟她端坐不动的情形相仿佛,李兰芝嗑瓜子也是无始无终的,看上去技术水平挺高,又十分美观。这样一来,喇叭倒有点泄气了,他东张西望地看着街边的人,街边的人也都好奇地注视着杂货店,有几个还在窃窃私语,包括喇叭的母亲。喇叭的胆子马上又壮了,他笑嘻嘻地朝李兰芝咧了咧嘴,走到杂货店门口,对着李兰芝的面唱起来。
喇叭唱了一遍又一遍,李兰芝也把瓜子嗑了一颗又一颗。阳光已经移到了屋子的背面,现在整条小街都笼罩上了暮霭,几只公鸡和母鸡因为找不到窝咯咯叫起来,可就是李兰芝的脸上在一片黑影里白亮而且耀眼。喇叭第一次越唱越感到生气,他索性眼对眼地瞪着李兰芝了。这个该死的女人,真是臭美!喇叭这样想。
很快,喇叭被李兰芝嗑瓜子的样子迷惑住了,她的一只手优雅地捏住瓜子,送到嘴边,啪一声,把两瓣瓜子壳儿吐出来,然后又是啪一声,全套动作一气呵成,瓜子壳裂开后,整整齐齐的,竟然如同花开那样好看。而且李兰芝的嘴唇也像花一样开着,不像街上的女人,动不动就把口水和瓜子壳粘到嘴上,李兰芝的嘴唇永远是干净的,完整地保留着唇膏醒目的红色。喇叭看呆了,为了不让自己唱着无聊,喇叭就在杂货店门口的石阶上边唱边蹦跳起来。
喇叭迈动双腿,一上一下,一左一右,颇有节奏地重复着李兰芝的名字,到了最后,喇叭的行为就像女孩子用一首歌曲来跳橡皮筋那样,纯粹变成自娱自乐了。
过了几天,喇叭去学校操场看电影《杜鹃山》。在放《杜鹃山》之前,先放了部《新闻简报》,喇叭看到了一个叫做西哈努克夫人的外国女人,电影的内容喇叭忘了,他光记住那个西哈努克夫人在十几分钟的电影里换了十几套衣服,这让喇叭看得眼花缭乱。喇叭的母亲却看得很高兴,她对喇叭父亲说:"瞧瞧人家,李兰芝那点衣服算什么,还一天换一件呢,不就总共7件东西吗?有一件只能算一半,是短袖。"喇叭父亲听了,笑笑不答,喇叭母亲就怂恿喇叭父亲给她买衣服,说着说着,喇叭母亲又说到了李兰芝,她说:"不算别的季节穿的,就算春装,李兰芝有7件,去掉短袖的也有6件半,我呢,打个对折该有3件多,可我只有两件,还是五六年前的。"喇叭父亲却说:"我看不止吧,李兰芝每天都穿新衣服。"喇叭母亲说:"没错,她是一个星期一个星期轮着穿,猛一看就多了,其实不是。"喇叭父亲不吭声了,喇叭母亲忽然回过神来,她拧了一把喇叭父亲,气呼呼说:"我倒忘了,你怎么就看得那么仔细啊?该死!"喇叭母亲和父亲因此大闹了一场,喇叭父亲无奈,真的去给喇叭母亲买了件新衣服。这一年,喇叭母亲35岁了,据喇叭母亲说,其实李兰芝也是这个岁数。"她搽着粉呢。"喇叭母亲说:"揭了那层画皮,说不定就是四十好几了!"喇叭没去注意母亲议论的李兰芝的年纪,他注意的是街上的女人突然喜欢打扮起来了,而且不约而同地模仿起李兰芝来。比如,李兰芝有一件红衣服,街上的红衣服就多了,李兰芝围了纱巾,有些姑娘在大热天也围着纱巾出门。再比如,有一天,喇叭发现李兰芝原来是没有眉毛的,她的眉毛是画上去的,让他这一嚷,马上也有人模仿了,喇叭的表姐菊英,偷偷拿了她父亲的剃刀,躲在房里把眉毛剃了,用墨水画了弯弯的出来。可是菊英技术不好,结果她的眉毛像被老鼠啃掉一样,难看之极,到了街上就被人耻笑了一顿。
于是街上又有了新的儿歌,那是唱李兰芝的眉毛的。
李兰芝,死要好;
大眼睛,没眉毛;
画上去,粘不牢;
脸一擦,就没了。
喇叭一路唱着"就没了,就没了"跑进杂货店,又从杂货店柜台前转了一圈,朝李兰芝做了个鬼脸,再一溜烟跑出来。这一次,街上的女人们不像以前那样悄声低语了,而是嘻嘻哈哈笑出了声。她们是存心笑给李兰芝听的,可遗憾的是,李兰芝同样没当一回事,她继续嗑着瓜子,有意无意把几瓣好看的瓜子壳儿吐到了门槛外面。
由于李兰芝淡然的态度,喇叭很快对唱儿歌失去了兴趣,与此同时,一向冷清的杂货店却热闹起来了。喇叭经常看见一些男人大模大样光顾那儿,向李兰芝买上一盒火柴什么的,然后靠在柜台外边,跟李兰芝聊天。当然,大部分时光是男人在说,李兰芝懒洋洋的,似听非听,直到男人再也无话可说而离开。
这些男人中,有一个是喇叭的父亲。这天,喇叭母亲叫喇叭父亲去买一刀毛纸,喇叭父亲去了半天还没回来,喇叭母亲急了,赶到杂货店一看,却见喇叭父亲拿着一张十块头让李兰芝找零钱,零钱足有一大堆,喇叭父亲像个近视眼,趴在柜子上,数了一遍,数完了,接着又数一遍。喇叭母亲大怒,不管三七二十一,拖起喇叭父亲就走。喇叭母亲说:"我还以为你丢了什么,原来是把眼睛丢在这儿了。"喇叭父亲还不肯走,他说:"是吗?那你让我再找找,找着了回家。""你找个×!"喇叭母亲说。喇叭父亲和母亲又吵了一架,喇叭父亲就很委屈,发誓说是喇叭母亲冤枉了他。事后,喇叭听见他父亲跟人说,他根本就没把眼睛丢了,他的眼睛在他的额头下面长得好好的,其实他是闻到李兰芝身上的香气了。"哇塞,那才叫香啊!"喇叭父亲说,"花露水都没这么香,我一下子就晕了。"关于李兰芝身上的香味,后来也有一首儿歌,歌词的最后几句是这样的:
香香香?臭臭臭!
没廉耻,勾男人;
就好比,粪苍蝇。
不过,这首儿歌与以往的情况不同,它是先由街上的女人唱起来的,毫无疑问,这些女人中,有一个就是喇叭母亲。
武装部长走进杂货店那会儿,喇叭刚好放学。这又是一个黄昏,随着夏天的到来,光照的时间长了,太阳移到屋子的对面,却迟迟没有落下,杂货店笼罩在余晖之中,亮晃晃的,有一层透明的橙黄色,把李兰芝的脸映得更好看了。武装部长也是来买火柴的,和喇叭父亲一样,武装部长掏出的是一张十块头,在李兰芝找钱的间隙,喇叭听见武装部长说:"真奇怪啊,小李,你来了之后,我的烟特别费,烟一费,火就不够用了。"
李兰芝笑了一下,没说话,武装部长又说:"你知道为什么吗?小李。"
李兰芝还是没说话,她把一堆零钱推给武装部长,坐回到椅子上,嗑她的瓜子去了。喇叭以为武装部长也会同他的父亲那样像个近视眼,凑着李兰芝数钱,一数就是老半天,可武装部长看也没看,一把抓起那堆零钱塞进口袋。他嗫嚅着嘴唇,将叼着的烟头朝李兰芝晃了一晃,嗤地划燃了火柴。"瞧,"武装部长说,"我这杆烟枪,遇火就着,真是干柴烈火啊!"
武装部长嘿嘿笑起来,一面拿眼睛斜眄着李兰芝,李兰芝却恍若未闻,呆呆看着街外。武装部长倒愣了一下,他讪讪地从李兰芝脸上收回目光,也转脸朝向街上。
有一段时间谁也没说话,杂货店里静极了,只有李兰芝"噗噗"嗑瓜子的声音。由于武装部长侧着身,他屁股后头拴着的驳壳枪就从中山装的后襟鼓鼓囊囊顶了出来,还有一根尾巴似的红飘带。喇叭的视线马上被吸引过去了,这条街上只有武装部长有一把真正的枪,因此他是个让人羡慕和敬畏的人,同样让人敬畏的还有武装部长的一句口头禅"我毙了你!"说完了,武装部长还要煞有介事地拍拍形影不离的驳壳枪,以便让对方明白他说的是真的。这句话的效果确实不错,连喇叭这样的孩子听了,都会本能地缩一缩脑袋,并且赶快逃之夭夭。
但怕归怕,喇叭仍然是万分热爱武装部长的驳壳枪的,它比喇叭自己用泥巴捏的和木头削的要棒得多,所以,每逢碰上这种难得的机会,喇叭轻易是不愿走开的。这会儿喇叭就从杂货店对面的电线杆旁悄悄蹭到了门口,并且在门槛上坐了下来。喇叭一厢情愿地希望,武装部长要是一高兴,或者一生气把驳壳枪掏出来,那他就可以一饱眼福了。
柜台那边还是老样子,李兰芝在嗑瓜子,武装部长在抽烟,李兰芝嗑得很慢,武装部长抽得很快,两人的目光都对着街上,可这时街上连个走动的人影都没有。不一会儿,武装部长把烟抽完了,也许他一直想着什么心事,手指被烟头烫了一下,他突然像兔子似的跳了起来。"奶奶的,"武装部长说,"这鬼地方,看个鸟风景啊!"说完这句话,武装部长就不去看街上了,他开始专心致志地看起李兰芝来。他说:"你应该回城里,城里高楼大厦的,那才有看头嘛,小李。"李兰芝似乎吃了一惊,抬了抬脸,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武装部长就越发把脸伸过去了,他说:"我说的是实话,小李,你在这儿,好比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你不委屈,我还替你委屈呢。""你说是不是?"武装部长又说。李兰芝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她轻轻笑了笑,把一颗瓜子壳吐了出来,不料那颗瓜子壳刚好落在武装部长乱蓬蓬的胡子上,武装部长伸手一抹,也嘻嘻笑了,他笑得十分快活,说:"我说嘛,你这嗑瓜子的模样都比人俊。我就嗑不好,不信你瞧。"接下来,武装部长果真跟着李兰芝嗑起瓜子来,为了学到李兰芝的技术,他的上半个身子挂到了柜台里面,屁股撅得高高的,那把驳壳枪更加顶了出来,整个枪身暴露无遗。喇叭一阵眼热,忍不住从门槛上站起身,小心翼翼走到武装部长背后,伸出手往驳壳枪上摸了一下。虽然只是很轻的一下,可武装部长还是发觉了,他怒气冲冲地推开喇叭,说:"滚,小兔崽子。"喇叭又恋恋不舍地摸了一下,他的手指钩着了驳壳枪的红飘带,把枪把扯了一扯,武装部长劈脸给喇叭一记耳光,骂道:"反了你小子,这枪是你摸的吗?小心我毙了你!"喇叭吓得捂住脸赶忙退开,李兰芝却忽然呸了一声,将含在嘴里的瓜子仁吐出来,可能她吃到了一颗坏的,因此她又连续呸呸了几声,这一来,武装部长就更火儿了,他涨红了脸,狠狠瞪着喇叭,又说:"我毙了你!"这时,李兰芝突然说话了,她说:"你毙谁啊?莫名其妙。"喇叭缩着脑袋,已跑到了电线杆那边,像仓皇乱窜的小鸟从武装部长的视线里消失了踪影,武装部长再次骂了一句,悻悻地把手按在屁股后头,他说:"你难道不相信吗?我这把可是真枪。""真枪又怎么啦?"李兰芝说。武装部长摇头晃脑哼起来了:"真枪真枪……""真枪真枪打得死,假枪假枪打不死。"喇叭在很远的地方接嘴说。
武装部长霍地拔出了枪,不过他没去寻找不知躲在哪儿的喇叭,而是把枪交给了李兰芝,他说:"你也忒小看我了,小李啊,今日我就让你开开眼界,你好好瞧瞧,这枪是不是真的?"后来,这把烧蓝锃亮的驳壳枪就一直搁在柜台上,谁也不知道李兰芝到底有没有看过它,等喇叭又大着胆从一个弄堂口钻出来,李兰芝已经把瓜子嗑完了。她头一次显出无所事事的样子,十分茫然地将手支着下巴,对着街上出神。在她的斜对面,武装部长一会儿闭上左眼,一会儿闭上右眼,像练习瞄准似的一丝不苟瞄向李兰芝圆圆的脸蛋。他显然入了迷,连呼吸和心跳都停止了,看他的架势,不用说,他要一枪命中的那个靶心,就是李兰芝那张半开半闭的红唇了。
"砰",武装部长果真用嘴巴开了一枪。尽管李兰芝依然一动不动,武装部长却跳了起来。"我打中了,"他说,"小李啊,别看我这人上点年纪,可我的这杆枪一点都不老,不但不老,还挺管用,以后你试试就知道啦。"怕李兰芝不明白,武装部长又补充了一句:"我这把枪是真枪,两粒弹,全无敌,哈哈。"李兰芝一阵脸红,有点不知所措地把头别开了。武装部长更加乐不可支,他抓起搁在柜台上的驳壳枪,顺手在李兰芝的某个部位顶了一下。
街上的女人们在学习了李兰芝的穿着打扮之后,剩下一样东西没学,那就是李兰芝的发型。这个发型的难度大,小街的剃头店水平有限,加上李兰芝不肯传授经验---岂止是不肯传授,她对她的头发简直视若性命,碰都不让人碰它。比如有一天,菊英照着李兰芝的样,自说自话请剃头老师烫了个卷发,结果弄得乱糟糟的,像个鸡窝。剃头店根本就没有电吹风,烫卷发用的是火钳,搁在炭火上烤红了,再嗤嗤地把头发卷起来。火钳的温度太高,菊英的头发被烤焦了一大片,倒像是从火场里出来似的,狼狈不堪。
菊英沮丧万分,哭丧着脸来找李兰芝,想向她讨教点补救的办法,可没说几句话,李兰芝就把脸拉下来了,因为这时菊英伸手摸了把她的头发。李兰芝的表情非常难看,甚至可以说是恼羞成怒,她使劲推开菊英,厉声说:"你别碰我!"菊英还没反应过来,又诚心诚意地称赞了李兰芝一句,她说:"到底是大波浪啊,你的头发就是不一样!换了别人,我都不敢相信是真的。""走开,"李兰芝说,"是不是真的关你什么?你别碰我!"菊英下不了台,讪讪地回到家里,一怒之下,拿剪刀把好不容易留长的头发给铰了。打这之后,菊英再也不理李兰芝了。
比刚来时糟多了,现在李兰芝不仅仅是孤家寡人,而且还成了街上女人们共同的敌人。好在李兰芝并不在意,就像喇叭每天要当着她的面唱那些儿歌一样,李兰芝对其他人的态度也习以为常,她本来就自命清高,这下更显得老死不与人往来了。
但过了几天,李兰芝出事了。那是在夜里,有一个男人摸进了李兰芝的房间,试图强奸她,李兰芝拼命反抗,并且大喊起来。李兰芝的房间就在杂货店的楼上,她一喊,谁都以为来了小偷,纷纷爬起来保护国家财产。那个男人因此强奸未遂,只是在李兰芝的胸脯上胡乱摸了一下,溜之大吉。
事情出在李兰芝身上,马上轰动一时,把武装部长也给惊动了。第二天,武装部长亲自到杂货店来查看,看完后,又把李兰芝叫到办公室,单独了解情况。
这一天恰巧是星期日,喇叭因为平白无故被武装部长打了记耳刮子,愤愤不平,一心想着找点武装部长的笑话,好编个曲子,拿到街上唱给人听,因此见了武装部长带走李兰芝,以为又有好戏看,就跟在后面。但武装部长的办公室喇叭是进不去的,喇叭跟了一截路,就被挡在人民公社的大门外了。
喇叭无奈,绕过公社大院来到武装部长办公室墙外,武装部长的办公室十分古怪,是原先的一座仓库改建的,窗户特别高,喇叭站在墙根下什么也看不见,他试着跳了几跳,还是不行。如果退远了看,那喇叭就只能看见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管了。
后来,喇叭想出了办法,他爬到不远处的一株苦楝树上。这个位置有点斜,可又不易让武装部长发现,更重要的是,穿过窗户,喇叭一眼就看到了办公室墙边的那张大桌子,和坐在桌子两角的武装部长与李兰芝。
武装部长的脸色是非常严峻的,像发生了大案要案一样紧锁着眉头,他时而开口问了句李兰芝什么,时而又背着手踱步,做苦苦思索状。武装部长的办公室肯定比较大,有一会儿,他踱着踱着,完全从喇叭的视线里消失了,隔上半晌,再突然从窗角落冒出个脑袋,然后是上半身和两腿,这样的时候,武装部长显得特别激动,他指手画脚地比划着,不停拍一下端坐在椅子上的李兰芝,像是在安慰她,又像是在让她回忆昨天夜里突如其来的恐惧。
由于隔着一段距离,喇叭听不见武装部长究竟说了些什么,他的目光越过武装部长的头顶,落在墙壁上。那把驳壳枪就挂在那儿,紧挨着边上的毛主席像,看上去比别在武装部长屁股后头要神气和显眼多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房里的两个人影无声地活动着,像演木偶戏似的,有些片段喇叭已看不懂了。比如有一阵子,武装部长让李兰芝躺倒在他的办公桌上,自己小心翼翼地朝她摸过去。他张着两手,像一个瞎子那样行动笨拙,而李兰芝的模样是睡着的,武装部长依次摸到了椅子和桌子的一角,一直摸到李兰芝的身上。不过每每进行到这里,李兰芝总是提前跳了起来,推开马上要扑到她身上的武装部长。这样的结局看上去让武装部长十分不满,两人像争辩似的说了几句,各自回到原先的位置。但最后,武装部长依然把李兰芝说服了,在他的一再要求下,两人又接着重来。
相似的场景不断重复着,武装部长终于摸到了李兰芝的胸脯,李兰芝一阵挣扎,她没有推开武装部长,滚了一滚,却从桌子上翻了下来,摔在地上。武装部长猝不及防,也跟着摔倒,他是个胖子,这一摔,成了个仰八叉,好半天动弹不得。喇叭在树上看见了,乐得哈哈大笑,没提防树杈着了力,一下折断了,把喇叭也给狠狠摔下来。
喇叭坐在泥地上,还在笑,连屁股上的疼痛都忘记了。等笑够了,喇叭才发觉他的一条腿给摔坏了,无法再爬到树上去,喇叭就站起来,一瘸一瘸地走到墙根下,继续用耳朵去听那里发生的故事。
这天下午,街上的人也都陆陆续续听到了有关武装部长办公室的传闻,传闻的散播者无疑就是喇叭,由于当时喇叭已看不见室内的情形,这段经过复述的故事是没有人物活动和场景的,只有两个人说话的声音,那效果有点类似于广播剧。具体内容如下:
男:你说他摸了你的胸脯,现在我已经摸了,接下去呢?
女:我打了他耳光。男:好,你打一下。(响起啪的一声,声音有点模糊。)男:就这么一下?
女:嗯。
男:不对不对,这样太轻了,他都摸了你的胸脯,你就这么轻飘飘的一下,岂不太便宜了他?重来重来,我再摸,你再打一下。
(好一会儿,又响起啪的一声,这次的声音非常清脆。)男:啊呀!这就对了。好,我继续问你,接下去他还干了什么?
女:我喊出来了。
男:这么快就喊了?我看你还是好好想想,他才摸了一下,你……
女:我是喊了。
男:你当然喊了,你是良家妇女嘛,碰上这种事,还能不喊?不喊是要吃哑巴亏的。这件事的性质非常严重,简直严重透顶,完全是流氓犯罪!
女:我……我都说清楚了,可以走了吗?
男:走?等等。你再想想,他是不是确实就摸了你一下?
女:是一下。
男:哦?那就算一下吧。可是你知道,他有两只手,他是一只手摸了你一下呢?还是两只手摸了你一下?同样是一下,性质就不一样了。有时候,一个人的记忆会出点岔子,我是说,他是用两只手摸了你一下吧?
女:……
男:来,我们再试一次,就一次。女:不,我不试了,我要回去。
男:你这样就不对了,我们这是在破案嘛,毛主席说,有调查才有发言权。我如果不把事情了解清楚,怎么去抓那个坏蛋?
女:该说的我都说了,是这么回事。男:我这是为你好,他都摸了你,要是不把他给揪出来,以惩效尤,那街上的男人不都要夜夜钻到你楼上摸你?这还了得!
(女人突然发出了一阵哭声。)男:哭就用不着了,有我嘛,只要你信得过我这把枪杆子,以后就没人敢碰你……再说,你不是还想回城里吗?来来,别浪费时间了,我们再试一次。这次我用两只手,你嘛,也可以把耳光打得重一点。
女:……
后来,这段对话在街上广为流传,流传到最后,连喇叭自己也给弄糊涂了,它们中间经常出现许多模棱两可的词语,惹得相互议论着的男女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比如,喇叭的父亲这样说:"哇塞,到底是城里来的,摸起来就是不一样,比面粉袋还软。"喇叭的母亲呢,接上去抢白说:"呸,想得美,你当是你啊?你那杆枪几两重?人家的门尊贵,朝真枪实弹的人开!"
说完了,喇叭的父母又是一阵笑。喇叭半懂不懂,觉得街上每天都有新鲜的词汇,开心极了,又四处学舌一番,有时还拿到学校里去说,喇叭因此争足了面子,在同学中十分光彩。
这期间,喇叭当然也跑到杂货店里去说过,他的做法是像表演单口相声那样,突如其来地冲着李兰芝的后背念上几句,比如货柜上飞来了几只苍蝇,李兰芝在用苍蝇拍打苍蝇,喇叭就说:"不对不对,这样太轻了,他都摸了你的胸脯,你就这么轻飘飘的一下,岂不太便宜了他?"如果李兰芝正在拿抹布抹柜台,喇叭也会异想天开,他说:"他是一只手摸了你一下呢?还是两只手摸了你一下?同样是一下,性质就不一样了。"如此之类,喇叭活学活用,简直就像个天才。
跟以前不以为然的态度相比,李兰芝现在要在乎多了,虽然她仍然对喇叭的声音置若罔闻,可她的气愤和恼怒是显而易见的。有好多次,喇叭看见她的眼里含满了泪花,一只手抖抖嗦嗦地举起来,指着喇叭,当然最终李兰芝还是什么也没说,她悄悄躲到杂货店的货柜后面去了。过了一会儿,李兰芝再走出来,脸上已重新化过了妆,她端端正正坐回到椅子上,面朝小街,赌气似的盯着每一个行人,那张嗔怒而冰冷的脸比刚才还要艳丽夺目。
李兰芝的另一个变化,是不嗑瓜子了。她随身带了枚小圆镜,坐在柜台旁时不时照一下,有时还旁若无人地描描眉毛搽搽唇膏,只是从来不当众梳头。她的头发永远保持着长波浪型,而且也永远不长不短,像前面说的,就凭这一点,这儿的女人一辈子也赶不上她。
接下去的事却偏偏就出在李兰芝的头发上,这是喇叭始料未及的,虽然他又做了个目击者。而且这次出事的地点更为奇特,既不在武装部长仓库般的办公室,也不在李兰芝已遭人入侵的寝室,而是在杂货店后门的防空洞里。
那时候,毛主席刚刚说过"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不久,每个地方都造了防空洞,小街地方不大,只有上千人,可也在武装部长的带领下挖了防空洞。应该说这个防空洞没有完全完工,这地方的地下水位太高,防空洞挖了一半就进水了,工程被迫停了下来,本来武装部长还准备另外择址再挖,上头突然又没了兴趣,防空洞就给废了。由于离杂货店近,没进水的那部分当了杂货店的仓库,发挥着"平战结合"的功用。
也因为这个原因,李兰芝要经常出入防空洞,不过,除了到防空洞里搬运货物之外,李兰芝进去的另一个目的,那就是洗头。说起来可笑,李兰芝这么好的头发,为什么要躲到一个阴暗而不为人知的地方去洗呢?
其实开头谁也没察觉。夏天热得可怕,街上的好些女人害怕长虱子去剃头店剪了短发,没剪发的也要常常拿着把篦子篦头,惟独李兰芝还是老样子。这段时间,她没回过城里,也没上过一回街上的剃头店,她的长波浪始终不长不短,保持着熨烫得体的形状。倒是喇叭的母亲看出了点名堂,她说:"这个李兰芝,真有本事,怎么从来没见她剪头发,她的头发也不长?"有了这点苗头,喇叭母亲马上又发现,李兰芝还从不洗头。让她这一嚷嚷,街上便有了一种说法,说李兰芝有一套护理头发的秘诀,为的是防止被别人偷偷学了去,她是在半夜里洗头的。
喇叭听到这样的传言将信将疑,他倒是见过李兰芝湿着头发的样子。那天李兰芝从防空洞出来,脖子上淌着水,里面的头发湿了,可外面的头发却是干的,看上去就像一块夹心饼干。当时喇叭还以为这就是李兰芝的什么秘诀,他想李兰芝不在自己的房间里弄她的头发,肯定是担心有人像上次那样悄悄摸进去,她可以继续睡在已经危机四伏的床上,但绝不让她的秘诀泄密,李兰芝实在是太宝贝她的头发了。
这一回,喇叭没像以前那样把他看到的叫嚷出去,他独自保守了几天秘密,等着再见到李兰芝真正施展秘诀里的奥秘。如他所愿,这一天倒真的来了。
那是个中午,李兰芝从杂货店出来,一个人进了防空洞。与外面阳光灿烂的情景不同,防空洞黑乎乎的,李兰芝熟练地走到一个角落,点上蜡烛,然后再返回身,关上了通往地面的门锁。
防空洞里事先放好了脸盆、肥皂、毛巾和一大桶水,看样子李兰芝在这儿洗头已不止一次了。因为准备充分,李兰芝洗得很快,大约过了不到10分钟,李兰芝就洗好了。
李兰芝洗头的整个过程喇叭当然看到了,他就躲在几个大纸箱后面,是防空洞里的黑暗帮了他的忙,使他能跟着李兰芝进来。可喇叭还没看完李兰芝洗头,就差点要笑出来了,事实上他也确实笑了,他的下巴快活地抖动着,整个人像抽风似的,都笑疯了,只不过没发出声音来。一直到李兰芝把污水泼在防空洞底部的积水上,拎起木桶准备出去,喇叭才突然跳了起来,他想冲着李兰芝怪叫一声,不料正在这时,司必灵门锁响了一下,武装部长进来了。
李兰芝大惊失色,她倒退了几步,指着武装部长,说:"你……你……"武装部长却笑嘻嘻地举起钥匙,晃了一晃,说:"我有钥匙,小李啊,你不会不知道,这也是我的地盘啊!"武装部长说着,又凑上前嗅了下鼻子,他说:"好香好香,他妈的我也要晕啦!"李兰芝低下头,扭身就走,可武装部长拦住了她,他伸手在李兰芝的头发上摸了一把,李兰芝又退了几步,武装部长说:"等等,上回你连胸脯都让我摸了,头发有什么摸不得的?"李兰芝的头发一半干一半湿,看起来怪怪的,好在武装部长并没发觉,他继续努力着,张开双手圈住李兰芝,不让她跑走。"摸一下又没什么,"武装部长说,"别人让摸,我还不摸呢。"两个人推推搡搡起来,李兰芝真的生气了,在武装部长压住她的身子,把她顶到墙壁上时,她猛地抽了武装部长一记耳光,那记耳光非常响亮,防空洞里"嗡"地传来了一阵回声,将躲在墙角落的喇叭也吓了一跳。武装部长捂着脸,一只手就要去屁股后头拔枪,可那把驳壳枪十分笨重,他拔了两拔没拔出来,倒把裤带给扯断了。这样一来,武装部长索性不去拔枪,光着两条腿,骂骂咧咧说:"这样也好,奶奶的,我就不信老子这把枪潮掉了,老子今天就要来点真枪实弹!"这时李兰芝已经撒腿跑了,武装部长大急,一把揪住李兰芝的头发。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武装部长紧紧抓着李兰芝的头发,可李兰芝仍然在向前跑去,她的脑袋脱离开头发,奔到了十几步远的地方才停下。武装部长目瞪口呆,他看看抓在手里的那堆头发,又看看李兰芝,像见到鬼魂似的大叫了一声。
李兰芝也大叫了一声,她抱住自己的头顶,一屁股蹲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哭了起来。
李兰芝,现原形;
戴假发,想骗人;
骗不成,真丢人;
……
这是喇叭从防空洞出来后唱的儿歌,因为他的发现引起的巨大的轰动效应,喇叭在那个下午忙坏了,他甚至没来得及去上学,有太多的地方和太多的人需要他去歌唱。他从街的这头唱到那头,从这家唱到那家,像个音乐教员似的进行音乐普及运动。
最终街上所有的人都学会了这首歌,喇叭还不甘心,又跑到杂货店,想把它唱给李兰芝听,但可惜李兰芝已经不在杂货店了,她在喇叭的歌声里提前躲了起来。
喇叭大失所望,为了让李兰芝听见,喇叭大着胆子跑到杂货店楼上,并且推开了李兰芝的房门。这回喇叭如愿以偿,李兰芝站在墙角落的一把椅子上,一动不动听完了他的歌唱。
……
瘌痢头,点灯泡;
东一照,西一照;
亮光光,真好笑!
喇叭就这样把他的歌唱完了,可唱了一遍之后,李兰芝还是一动不动,喇叭气不打一处来,瞪着李兰芝又唱了一遍,唱到一半,喇叭突然惊慌起来,他看见李兰芝的两只脚并没有踏在椅子上,而是凌空悬在那儿。再往上看,喇叭就"妈呀"一声叫出来了,原来李兰芝的脖子上挂着一条绳子,喇叭唱了这么久,其实李兰芝一句也没听到,她已经死了。
喇叭作为一名歌手的历史于是至此结束。第二天,李兰芝在城里的丈夫赶了过来,由于小街没有火葬场,李兰芝的丈夫决定把李兰芝就地埋在这儿。葬礼进行前,喇叭的母亲和街上的女人都过去帮忙,她们边哭边帮着李兰芝的丈夫把李兰芝擦洗干净,换上了最漂亮的新衣服。整个过程中,令喇叭母亲和其他女人不解的是,李兰芝的头发好好的,根本不像喇叭说的套了头套。喇叭母亲特意留了个心眼,在替李兰芝梳头的时候,悄悄用力拉了几下,可李兰芝的头发就像胶水粘在头皮上似的仍然长得牢牢的,怎么也扯不下来。
李兰芝的头发果真是用胶水粘上去的吗?如果是这样,那又是为什么呢?喇叭母亲不知道,喇叭就更不知道了。
李兰芝死时的表情是平静的,嘴角微微翘着,有一丝不冷不热的笑意。从死后的角度看,李兰芝的美貌同样无可挑剔,而且她还从头到脚经受了检验,这是喇叭和街上所有的人们料想不到的,但这又是一种事实。
以后过了好多年,喇叭想起这件事,常常不寒而栗。他想得最多的是他在防空洞见到的那一幕:那就是李兰芝是如何保持发型美观而不走样的。
喇叭对此情愿秘而不宣。
〔责任编辑程绍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