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永宝
随手打开一本四十年代之前编著的中国新文学史,都不难找到黄远生的名字,可是翻遍五十年代后出版的中国新文学史却没有一本提到他。
黄远生,原名黄为基,字远庸,远生是他的笔名,他生于一八八五年,十九岁考中进士即赴日本留学,一九○九年毕业于日本中央大学法科。回国后曾在清政府邮传部任职,辛亥革命后脱离官场,从业新闻,为著名新闻记者和政论家。作为一个法科毕业的政论家,他期盼辛亥革命诞生的共和国应该是一个现代的法治国家。在这个国家里,“人人服从相当之法律”,即使“袁世凯泄尿于途,警察得而执之,罚金数角至几元与吾辈等”。可事实上,这样的理想国并没有出现,“约法上之所谓种种限制之不足羁袁公”,所谓“约法”仅一纸空文。新生共和国不过是“去皇帝而代以大总统,去督抚而我代为都督,去亲贵而我代为国务员,去军统标统而我代为师长旅长,去旧日之司官而我代为主事佥事”,总之,“不过去一班旧食人者,而换取一班新食人者”而已。
黄远生以为政治上的山穷水尽,病因不仅在于制度,还由于思想的陈腐昏谬,因而人们以旧思想运用新政治,便一事无成。所以中国的病根在于思想界。而患有此思想病者,国人无一例外,因而称之为“国人之公毒”。黄远生确信欧洲“文艺改革,为彼土涤瑕荡秽,日月光华之首基”。据此,他主张借鉴欧洲的经验,通过文艺改革,输入现代思潮,改变传统观念。他以文学改革先驱自命,且立誓“自今以后,将撰述西洋文学的概要,天才伟著所以影响于思想文化者何如,冀以荜路蓝缕,开此先路”。并撰写了《本报的新生命》《新旧思想之冲突》《朱芷青君身后征膊序》等一系列文学改革的论文,还成功地用白话翻译了法国梅里美的小说《鞑蛮歌传》。
他曾预言,袁世凯由于“新知识与道德之不备”,“思想终未蜕化”,所以“不能利用其长于极善之域,而反以济恶”,“将终为亡国之罪魁”。中国之命运“盖瓦解于前清而鱼烂于袁总统”。一九一五年袁世凯想做皇帝的野心路人皆知,至此,黄远生更觉得中国文艺复兴运动的刻不容缓。一九一五年十月《致<甲寅>杂志记者》呼吁:“居今论政,……致根本救济,远意当从提倡新文学入手。综之,当使吾辈思潮如何能与现代思潮相接触,而促其猛省。而其要须与一般之人生出交涉。法须以浅近文艺普遍四周。”这个主张的要旨是承认中国传统文化不适宜于现代环境,而提倡充分接受世界新文明,以改造中国的传统思想,更新观念,为中国的政治改革奠定基础。他决心抛弃一切,愿奉一身尽力于这文学和思想改革的事业。未料一九一五年十二月不幸被人暗杀,有志未逮,抱恨千古。
当黄远生的这封信刊出于政论家大本营《甲寅杂志》时,主编章士钊附登了一封复信,对黄的主张颇不以为然,说“提倡新文学,自是根本救济之法,然必其国政治差良,其度不在水平线下,而后有社会之事可言,文艺其一端也”。并断言在当时的政治状况下,“即莎士比亚,嚣俄复生亦莫奏其技矣”。表明了这位政论家对黄主张的否定。可是,正当《甲寅杂志》政论家振振有辞地谈政议政之时,筹安会诸君子早已把共和国宪法踩倒在脚下,此时,《甲寅杂志》也无法出版,连个发言之地都没有了。政论家们茫然,但经过反思,很快作出了抉择。章士钊不愿放弃他的政治家立场,可是,他的麾下大将陈独秀、李大钊、高一涵及撰稿人胡适、吴虞等都先后接受了黄的主张,并且脱离《甲寅杂志》,另立门户,渐渐地在《新青年》周围形成了一个新文学团体。黄的主张也被广为宣传。据笔者所见,仅就《新青年》及《新潮》而言,单是提到他的名字或涉及他言论的文章就不下三十篇。黄远生的老友蓝公武致信胡适,指出《新青年》所提出的文学革命、思想革命正是黄远生的未竟事业,胡适将此信发表于《新青年》;罗家伦第一次把黄远生写进带有史的评述性的长篇论文《近代中国文学思想的变迁》;胡适的《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以近千字的篇幅把黄远生推为新文学发“先声”的人物。此种评价为后来的新文学史家所认同,所撰新文学史无不视黄远生为新文学先驱人物。其他且不论,就连周扬在延安鲁艺的讲义《新文学运动史讲义提纲》也没有例外。可见,新文学史上本来就已有黄远生的大名,只是后来被抹去了。但是,一部没有黄远生的名字的中国新文学史,似乎像一部无“头”的文学史,其来龙去脉总不免令人有渺茫难寻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