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失重以后

1998-03-18 10:10杨忻葆
清明 1998年5期
关键词:手记文人灵魂

杨忻葆

“手记”是一种纪实体文本。《世纪黄昏》所记之“实”,有“事”实,更有“感受”之实,“情怀”之实。那些“事”实,也都浸润着感情,是随着感情的演化被带出来的。这是这个文本重要的美学特征。感受情怀是种有指称性的力量,又因为作品着力描绘的是当前金钱物欲对精神文化的进犯在许多作家文人心中引起的痛苦无奈焦灼不安这种具有相当普遍性的情绪,更何况这“手记”是“作家以严酷地剖露自己的姿态来拷问灵魂的自白”,是写交给“作家”精神上的红颜知己,这就极容易使读者按照“作者”的感情趋向去接受“手记”叙述的人和事,去悟解叙述背后的意义。而许多本应换个视角去思索的问题,来不及凸现出来,就被感情的旋涡席卷而去了。

于是,引起读者兴趣的,首先自然是探问,身处世纪末的中国文人冯天一们,如此不能平静,产生黄昏感、灰暗感、沉重感、无奈感、漂泊感、末路感,其缘由是什么。那沉沦而干涸的灵魂固然要拷问,对灵魂注入绝望的种种因由,就不该首先受到审视和检析吗?

在冯天一的“手记”里,作为毒化冯的灵魂的因素,第一个被提出来拷问的,是黄山笔会上D君为代表的一批风流文人。他们是社会开放后,在浪声淫象面前意志薄弱的失败者,或者本来就是心地不洁者,所以竟至于在堂堂笔会上公开谈论婚外情的话题,以会玩女人为荣。D君们是诱惑“我”掉进生命黑洞的罪魁,自然要首先受到检示。

第二个被提出来拷问的是使“我”付出人格破裂的沉重代价的江海公司总经理、“我”小学同学丁小涛。丁小涛小学时就有偷东西的劣迹,而且屡教不改,如今利用市场经济初行,运行不够规范,靠玩买空卖空的“空手道”,在故乡发迹成了大款。虽然名声不佳,作为某一阶层的代表,还是与“我”一起当上了政协委员。尽管他为富不仁,不学无术,凭着口袋里那几个脏钱,就可以用自己的名义设所谓“文艺奖”,购买名声,乔装打扮成支持文学事业。颁奖会上,俨然以施舍者姿态身居主任。而“我”由于难言之隐,不得不出席灯红酒绿声色充斥的颁奖会,去为那亵渎文坛的闹剧捧场,这使“我”难堪,使“我”悲哀。“手记”剥露丁小涛的真面,自在情理之中。

第三个被提出来拷问的,是使冯天一连文学也做不下去,将要成为无立身之地的多余人的周边生存环境。冯本是D县文坛的大将级作家,当年为D县争得过不少荣光。如今,一夜之间,他供职的县博物馆,办起了一个个公司,馆内工作人员一个个都被吸纳进了公司,连原先搞收发的老头也被某个公司要去做事,唯独他无人问津,他仿佛成了废物。尤为令他心寒的是,他倾注了全部心血,七易其稿,想写出一个全新的岳飞形象,藉以使自己浪荡的生命得以回归的长篇小说《武穆王》,终因订数太少而被出版社第七次退稿,打入了冷宫,让他欲哭无泪。地摊上许多庸俗污秽不堪入目的文字可以畅销无阻,严肃的文学作品反而无以问世。这样不公的文化市场,当然要在“手记”中亮相。

侵蚀冯天一们的灵魂而在“手记”中提出来拷问的人和事还很多。诸如承包餐厅暴富的大路易;狡猾又无赖的化工厂王厂长等。但仅就前述三项,作为令冯天一们悲伤的缘由,已经够典型够充分了。这些让冯天一们心绪迷惘、精神失落的亲身经历,使他们惊呼:生活里怎有这么多“黄昏”景象!社会天平发生了不应有的畸变:一是重物质,轻精神。在肩负塑魂救世使命的作家文人们,也沉湎于吃喝玩乐,热衷于风流韵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二是重金钱,轻原则。用钱——不管是干净的还是肮脏的——就可以得到正当或不正当的物欲满足,可以挨来毫不相称的名誉地位;三是重机诈,轻本份。那些钻营取巧者,出卖灵肉者,为富不仁者,借刀杀人者,不少都能左右逢源,春风得意。清白做人,认真奉事者,却步履维艰清苦度日。一句话:冯天一们心灵感受中的世界,是一个陌生的败坏的倾斜的世界。于是,这批原先稳居文化生活准中心地位的作家文人们,痛感立足不稳前景难测,身态的晃荡带来的心态的失衡,竟至产生“世界末日”的惊心感与黄昏感,一个个情急着寻找“诺亚方舟”来“渡己”,也来“救世”。

世纪与黄昏本无内在联系。世纪末与黄昏也没有必然联系。19世纪,一批俄罗斯作家,站在世纪之交,发出的是对新人新生活新世纪黎明的热情呼唤。

身处20世纪末的冯天一们,其浓重的黄昏感,如前所述,有客观的来由,这就是社会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发展不平衡。同时应该说,也有主观的来由,这就是知识分子意识深处残留的“万般皆下品”与“学而优则仕”的陈旧封建观念。知识分子,按这一观念,是社会精美,作家是精英的精英。尽管未必都成“士”,总有“士”所内含的“高”他人一等的潜在感觉。如今,社会的倾斜,尊贵的地位开始滑坡,昔日的荣光被“水”淹了,当年的理想,似乎成了现实嘲笑的对象,于是灵魂失重了,眼睛仿佛长上了灰色镜片,看出去一切皆是昏黄暗淡的。改革开放给思想带来了飞跃,给社会带来了生机,给生活带来了光彩,这一些,在“手记”中几乎没有提及,说明都被挡在有色眼镜的外边了。

不仅如此,中国知识分子固有的使命感,决定了冯天一们不会只是迷惘痛苦,他们必定会起而抗争,用冯天一的说法,是要“重新创造一个世界来对付生活的失落。”这个愿望并不坏,问题是用什么样的文化观念来创造,用什么样的精神武器来对付。冯天一把对付方式,概括为三种:超越、解决、麻醉。结果呢?方锦池也好,冯天一也好,何子桐也好,他们不但没能托起失衡的天平,连自己也不曾得救,最终的遭遇都挺惨。这是什么原因呢?这就是本文开头所说的被“手记”的情感旋涡席卷而去的隐藏在叙事文本深层值得思索的问题。它的答案却可以让读者得到同“手记”情感指向角度不尽相同的文化启示。

我们不妨逐个作些分析。

先说冯天一。他们的灵魂失重,其表现是在倾斜的世界面前,觉得“生活失去了目标,动力也失去了,生活仅仅活着”。所以他的对付方式是“用女人代替文学,作生命之船的桅杆”,以求重新启动生命之船,用女人作“火星”点起生命的火苗,温暖空虚凄凉的灵魂。冯天一同三个女性有婚外情感关系。三个关系,表面上看,好像是要分别从物质(肉体)上、精神上和事业上获得发展,有点寻求全面发展的味道。实质上都不过是用女人来满足男人的需要,包括求得心理平衡,宣泄内心苦闷和满足占有欲望等等。对式昭,他自己也明确说是用占领、侵略来实现自己的涅槃(即证明迷失的自我存在)的需求。对梦雨,他要获得所谓“灵肉的完整结合”,实即灵肉的双重占有,“获得女性的一切”。对李泱,尽管爱心有所动,却特意保持关系的纯洁,为了自我救赎,也为了“更便于心安理得地沉沦。”至于秋明,他非常庆幸她是一位贤妻良母式的妻子。综上可见,冯天一在女人面前是大男子主义,在现实面前是混世主义,可以说,他只是

一个仕途(文坛)失意而混迹脂粉群去麻醉自己的旧时代浪荡文人的现代翻版。

再说方锦池。在商潮翻腾,“不摸摸钱的体温,不能把握时代脉搏”的现实环境里,方锦池为自己构筑了一个封闭的宅院。他正值盛年,却辍笔停书,“退守家中,自我封闭”,专心致志于把宅院“开发”成花园、草圆、果园,尊嵇康为尊神,立陶潜淡泊闲逸之志,流连于“林间松韵,石山清泉”陶醉于“草际烟光,水心云影”,表现了方锦池不与世俗同流合污,保持人格独立精神自由的一面,也不无可取之处。但把宅院搞得如同古刹,躲进世外桃源,以隐为武器来“斗”,“斗”的目的是为了更加理直气壮地“隐”。所以说到底,仍是封建文人“出世”、“遁世”一类的作为。因而连冯天一也怀疑方锦之于宅院,是否同他之于女人一样,是一种“不可自拔的迷失”。

至于何之桐,他的对付方法比较实惠:替一乡巴佬兼活流氓式的厂长写吹牛拍马的报告文学,而且当面奉承,低三下四。替丁小涛出点子筹办文艺奖,甘当走卒,四处奔走,拉人参评,给丁捧扬,评奖会上,厚着脸皮美化丁小涛。为什么如此不要脸面?何直言不讳地说,是为“捞钱”。何之桐的这套对付方法,雷同于旧时文人对高官富绅的投靠与依附,其封建性是显而易见的。

封建因素,作为一种社会历史的文化遗产,不仅存在于现在的部分当权者身上,而且在文化的承载者知识分子身上有着很深的积淀。冯天一们在世界的倾斜面前所使用的种种对付方式,形态各异,骨子里却皆深藏着封建现念,他们的抗争不但未见期望的成效,反而使自己吃尽了苦楚,原因就在对付方式的封建性。这是以过时的方式,来反对应该淘汰的社会丑恶现象的必然结果。

在我们的感觉经验中,改革开放以来,仿佛是先有了市场经济的潮涌,随着就是纯文化纯文学的不景气,于是结论就是商潮冲击了文化。然而文人自身有没有责任可寻呢?《世纪黄昏》对一批作家文人抗争方式的展现,似乎作出了一种回答:无论是为了清除丑恶,还是为了开创新路,文人都需要清理和更新自己的文化观念。

社会经济基础支配规范着社会上层建筑和意识动态。我国社会主义经济结构中,引进了市场竞争机制,激发了劳动者的生产积极性,社会生产力综合国力显著提高,物质产品大为丰富,百姓的生活条件普遍改善,与此同时也刺激了一部分人的享乐主义和拜金主义。社会转型期各种体制的有待改善,让一些不规范行为有机可乘,贪污腐败违法犯罪屡见不鲜,理想失落,道德滑坡,丑恶现象滋生,我们的现实生活确实有许多地方不如人意。作家文人是社会最敏感的群体,他们因此焦虑不安,沉重苦恼,迷惘失落,是可以想见的。但是光顾埋怨是无济于事的。回到过去,再照搬以往平均主义社会理想基础上的经济方式与伦理要求,甚至把封建的一套当作抗争的武器,显然不利于社会的进步与发展,也违背大多数人的心愿,是行不通的。积极的作为,我想,可以象当年德国美学家黑格尔在他的《美学》中分析资产阶级市民对艺术繁荣的不利因素那样,冷静探寻当前文学创作困境的独特性及其属于中国现状中特有的造成这种困境的内在因素,以期对症下药。同时,要从过去的辉煌(包括冯天一在《武穆王》创作中自鸣得意的精神追求)中超越出来,寻找新的文化支点,创立既能激励新型市场经济运作机制,又能升华人民精神个性的有中因特色的道德理想和审美理想,这样,我们的世纪将会摆脱黄昏,迎来明丽的晨光。

责任编辑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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