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杂咏

1998-03-18 10:10薛德华
清明 1998年5期
关键词:秦淮河秦淮

薛德华

逶迤在金陵城东的千古淮水,很早就想到金陵城里泻出点什么故事。二千多年前,叱咤风云的秦始皇东巡至此,令人开凿沟渠,引淮入城,这段淮水,从此姓了秦,金陵城也就有了十里秦淮的话题。

烟雨秦淮

初到秦淮,春雨霏霏,秦淮河氤氲在空蒙迷茫的雨雾中。江南春雨,水蒸汽浮,湿天潮地,淅淅沥沥的雨丝,洇润了楼阁台榭的香红粉白,十里秦淮就显得有些隐约朦胧,深如古水,象一段柔婉绮丽的梦境。

坐在奎星阁半圆形的花墙漏窗间,剪裁一番碧波萦绕的秦淮梦境,两岸河房水阁,茶楼酒肆,只是在迷蒙雨雾后面把自己的柔美曲线,遮遮掩掩地裸露给人们探询的目光。重重叠叠地聚拢在河畔的明清古建筑,纷纷在四角翼飞线条柔和的观音兜山墙上,在临河高耸俏丽的格扇屏风中,在雨天压脊黛青屋瓦湿湿的流光里,玄秘幽渺地显露朦胧的厚重底蕴。线条流丽,秀隽古朴的文德桥文源桥,在河上隐隐约约地连接着两岸黛青色的和谐暗红色的记忆。再远处,秦淮烟雨就不大顾及人们的详细打量了。迷蒙空灵的秦淮河,纷纷扬扬的早春雨,反而轻悠悠地牵扯起奎星阁里的许多幽情,延深加长了远道聚拢过来的纷繁思绪。临河远眺的人们,幽思在粉墙青瓦,绿窗朱户,人影水影的湿润流光上摩挲,也不知缠绵在这狭长河流时间空间的哪个层面。

娴静自若的秦淮河,这时象是主动地追萦着人们的思忆,在雨幕后发出淡淡的腥气。也许是河畔久远的生命,也许是碧波清漪层层叠叠的记忆,都在春雨中蠕动起来。这番经过人文传统日琢月饰的景物,烟雨中越发袒露出沉潜的秀逸气韵,不知她是否常常与周围钢筋水泥的新厦和车水马龙的宽道,叙说身边发生过的凄恻缠绵柔美壮丽的种种故事。秦皇明祖,王谢高堂,桃叶情渡,首富筑城,李白赋诗,后主填词。话题最多的也许是明清两代政治风潮,倜傥潇洒的复社名流,蕙心纨质的秦淮名姬,明清街巷中徘徊着华贵流风,小船画舫里飘悠出柔婉余韵,飞动的裙裾芬芳的清泪,美丽的姿容卓然的见识,使儒生们心旌缭乱,不知定夺,时而丝竹艳歌,倚红偎翠;时而谈剑说兵、王霸之气。佳人才子用脂粉豪情搅拌成香艳故事,在秦淮河中飘流百年。一阙秦淮绮丽风华,一个风起云涌的时代,都浸在李香君的桃花扇上,陈圆圆的韵律里,柳如是的诗行中,董小婉的小楷间。爱国志士酝酿于香楼画阁里、丝竹笙歌中的许多壮举,远比邻近的贡院科举、考棚应试更撼动人心。

瞻园柳老,香河花落,如雾的红尘白发皆瞬间事。绿窗朱户没有改变历史进程,却留住了远久佳话。虽然往事依稀,如烟如梦,但不知多少人,还在河房水阁中,青瓦粉墙里,雕栏画栋间,白石甬道上忖度历史的足音,在扇面条幅,真草隶篆中搜寻历史的遗痕。

在节奏舒缓的年代,一切都那么地久天长。现在,千年秦淮未显老态,长水多桥古风依然,好象是刚刚翻盖上的鳞鳞屋瓦,用底蕴厚重的黛青,盖住了粉白的温柔,看来,历史还要按照自己的意愿,在这些河房台榭、阑槛勾窗里栖留走动。转眼望去,夫子庙,棂星门,月牙池,大照壁,近在咫尺;夫子圣殿、江南贡院,脂粉香河,商贾云集,交错重叠,突然想问谁,秦淮河凭借什么魅力,把儒学宗师、道德文章与风月烟花、商贾闹市如此紧密地联结在一起,这倒又让人们常向细雨软风灯影花香里寻找疑真疑幻的答案了。

估计没有确切解答。于是,有时迷失在秦淮湿漉漉的似是而非的画景中,好象还未回来。只得在餐桌边沉思一番,去整理那块绮丽缠绵的记忆。早知道,在奎星阁的临水格扇里,剪裁一块景致带回来,就挂在床前这块乳白色的墙上。

夫子圣殿

在青砖小瓦马头墙,回廊深院花格窗的妩媚艳情、躁动喧嚣簇拥下,黄墙红顶重檐飞角的夫子庙,十分庄重地矗立在秦淮河边,面对红绿世界,一本正经地阐发着儒学宗师的人格精神和道德风范,一付清心寡欲,安闲深邃的姿势。

孔老圣人被请到六朝烟月之区,金粉荟萃之所的秦淮河,是在九百年前宋景佑元年。当时碧波荡漾的秦淮河,被沿岸六朝胜迹镶嵌得风光秀丽,景色怡人,高官显贵,名门望族都纷纷萃聚两岸。孔圣人一生周游列国,颠沛流浪,人们认为,在这锦绣风雅之地,也应有他的行宫别墅之类的建筑,好让他施教督学,于是,便有了这座巍峨庄严的夫子庙。

霏霏春雨中,夫子庙的黄墙红顶流动着湿润光泽。步入朱红梁枋构筑精巧的大成门,顺着平坦的石甬道,跨上雕镌华丽的石栏围护的丹墀,自己的心跳,已被面前阔大圣洁的殿宇提掖引领,凛然而生虔敬的畏心。丹墀中央,孔子铜像巍然耸立,长发与密须繁茂相接,衣褛曲线起伏流畅,在宁静中面对莫名的远方沉思。巍峨辉煌,重檐飞角的大成殿,紧依圣像身后,千年古训般矗立在水气浸漫的雨云中,灰蒙蒙的天托出它高肃的轮廓。跨进殿内,藻井天花,群鹤刻画,犹如历史苍古的长影重重叠叠深深浅浅印记在人们心上。这儿虽没有远年寺庙那种香火庄严禅房幽深的气氛,但隐隐约约,似乎听得见悦耳的丝竹和回荡的罄钟,向人们心头铺漫出圣洁虔敬,风范长存的祥云。

与释迦佛几乎同时代人的孔夫子,大概生前没想到逝后会享有佛祖般的荣耀,他说过:未知生,焉知死。秦淮夫子庙虽不及富丽恢宏仿皇室之制的曲阜孔庙,但也名气充盈,蜚声中外。九百年来,迢迢一条朝圣之路,远客不绝于途,把无数虔诚的人们带来瞻仰膜拜,走出了千年信仰的心路轨迹。

不过,在这六朝烟月金粉荟萃的秦淮河畔,一边要去学宫贡院督学,一边终日与市声艳歌作伴,也真难为了这位至圣先师。孔子一生累德、积义、怀美,平日里“吾日三省吾身”,一切语言行为乃至表情都谨慎守礼,并告诫世人: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终成一代宗师,万世师表。到了秦淮,却耳闻目睹了数不清的有违训教叫人烦恼的事。孔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耳边却整日充盈东西市场的市井叫卖商贾论价;孔子诫喻世人时时事事恰中合礼,哀而不伤,乐而不淫,门前却偏偏青楼林立,珠帘暮卷;孔子轻视女人,认为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怎晓得这般日夜置身于椒兰红粉,香风艳情之中。不过,可以断定,孔老圣人从未去过青楼画舫。但日夜逼视这周围的一切,有违圣人的初衷,似乎有些蔑视侮谩圣人的味道,如孔子尚在鲁国为政,说不定还会低吟着“优哉游哉,维以卒岁”,挂冠出走了。

但是,这座黄墙褐柱,朱门紫梁的庄严殿堂,终于留住了至圣先师。镶钉着怒目狰狞龙头门环的褐色大成门,常常把河畔尘市的妩媚艳情,躁动浮嚣关在门外,市井凡尘之音阒不可闻。世人景仰的圣人住下了,静静地审视门外的沧桑多变历史更迭。芸芸众生也就这样在圣哲指点和尘世喧嚣中生活过来,带着惶惑与安慰,带着猥琐与虔诚,也带着传说与希望,带着古训与新编。

中华城堡

与婉约清丽,妩媚多情的秦淮河相比,中华城堡一万平方米的四道城门内,找不到一两感情,全是剑拔弩张,逞强斗勇的气势,还有藏兵洞随时伏兵四出,呐喊喧天的威胁。

循着秦淮河边不知哪个年代留下的曲折玄秘的窄弄幽巷,在

白石甬道上拐出几个弯,宽敞气派的中华路便延伸到你脚下,把你引领向南,一抹高耸的城垣横亘在秦淮河边,阔大的古城堡恢宏幽深的气势,黑压压地遮盖了半爿灰蒙蒙的天。那个被岁月消逝的六百年前的王朝,似乎在宽阔的水泥路底隐隐出现了。

我敢断定,能代表中国古代雄伟气势的城堡,当属这座高高雄踞在外秦淮与内秦淮两河之间的中华门古城堡了。虽然清漪的内外秦淮妩媚柔婉风情万种地前后萦绕着城堡,但这方巨大的瓮城,始终端肃安稳,轩昂倨傲,长长方方巍然端坐了六百年。瓮城四道城门皆用条石奠基巨砖垒砌,大大咧咧地袒裎着一个目字,雉堞朴拙宏美,马道陡峻壮阔,石门臼力系千钧,藏兵洞深莫可测,古代战争中,倘若敌兵攻入瓮城,城门千斤闸突降,切断后路,堞垛上号角齐鸣,藏兵洞伏兵四出,笨重的大炮嘶哑地吐纳噬人的铁丸,锃亮的大刀疯狂地划出血色的弧线。在惊天动地的鼓炮声呐喊声中,古城堡刀光剑影血火溅进,一次次你死我活的攻守,一番番血雨腥风的搏杀,使巨大的瓮城在尽力守护十里秦淮如梦如幻的美景中,自以为是地陶醉于自身的豪强雄健,每时每刻都坚持向身边柔姿弱质的秦淮河展示炫耀铜浇铁铸气势恢宏的身影。

潇潇血雨,烟草萋迷。六百年过去了,明清王朝已成了历史教科书上的铅字,但这座大古董巍然耸立,雄风犹在,和明清砖瓦铜铁派往现在的文物使者一样,没有因迭遭风雨剥蚀战火洗劫而圮毁湮灭。在早春的细雨小风中,还在尽情挥发一个六百岁老人凝重的远思遐想。中华门城堡以其雄浑坚实的躯体,显示着当年朱元璋维护帝王根基的勃勃雄心,但雄浑气势里却隐含着不太雄浑的趋势。这坚固城堡守护着的,都是不坚固的京师政权。城上刀光剑影、血海滔滔,城内靡废慵倦、艳情漫漫。空间物理上的构建,抵御不了时间的碾压和心理的颓败,高耸延绵的城墙,挡不住时代跨越的身影,只留下明代城堡镝楼上画角吹难余音袅袅,哀叹阵阵。

如今,血雨腥风都已不再,古城堡的石基砖墙已见剥蚀,岁月留下的苍老纹理处处可触。伸出手去,便摸到了肌理斑驳风侵雨蚀的明月清关,缩回手,坚实厚重沧桑迭变的历史触感就留在了手心。在秦淮河上吹过的微微软风中,清楚地听见自己踏在叠砖铺砌的坡道上的足音,恍若明清彼端凝重的十音八乐。在雉堞旁极目远眺,古老的城垣向东蟠蟠蜿蜿直到天边,不知是从秦淮河南还是从岁月的彼端传来低喑难辨的箫笛声,恍若远古的胡笳羌笛,音色极美,与空蒙迷茫浑和,夺人心魄。音律绕过迷宫似的城堡,时而舒缓时而凝滞,象是诉说古往今来,日起日落,月望月朔,人来人往,马嘶马蹶。音乐声渐渐消逝在莫名的远方,又象消逝在金陵城内钢筋水泥的山脉,金属蓝玻的绝壁和眨眼聆听的霓虹灯、广告牌中。

责任编辑潘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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