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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文学月刊的主编文若丁,昨晚因审阅这期刊物的清样,弄到半夜,今天上午九点多钟才来上班。当他正欲举步跨上机关的台阶时,猛地斜刺里闪出一位女士,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往路边拽。文若丁一愣,一侧身就笑了,原来是编辑部的小说编辑三,就跟着她走了几步,来到人行道边一棵树下站定。三是简称。编辑部一共有四位女士,各有所长,都是编辑部少不了的角色,男同胞便按照年龄长幼,戏称为大姑奶奶、二姑奶奶、三姑奶奶、四(或小)姑奶奶。这位三,就是三姑奶奶,三十来岁,人高马大。文若丁站定后也不问有什么事,只望着三等她开口。
三说:“我往你家打电话,没人接,知道你来上班了,便跑到门口来堵你。光明印刷厂一下子来了两个厂长,气势汹汹的,声言不还帐就不走人,看样子这回是动真格的。冷头正在那儿应付他们,我劝你还是回避一下。”
三这里说的冷头,指的是编辑部主任冷峻,比文若丁还要长几岁,五十好几了。文若丁苦笑笑,对三说:
“你是让我扮演一回杨白劳啊?反正逃了和尚逃不了庙,躲是躲不过去的。再说让老冷在那儿替我受过,于心也不忍啊。谁叫咱们差人家钱呢,只能硬着头皮厚着脸面了,反正‘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这话说得让三喷出笑来:“既然你如此大义凛然,那就去让人家捺在砧板上宰吧!”
文若丁说:“大义凛然说不上,倒真是有点儿悲壮感。”
文若丁说完,便冲着三姑奶奶故作轻松地笑了笑,然后扭身上了大门的台阶,在进办公室之前,特地整整领带,用手抿了抿纹丝不乱的鬓发。文若丁的经济负担是很重的,妻子患肾炎,常年病休在家,有一个儿子上高中,乡下还有一位老母亲需要寄钱。但他的穿着十分讲究,虽然浑身上下没有一件值钱的衣服,但他很会挑选,很会搭配,所以给人的感觉,永远是那么整洁干练、潇洒飘逸。
文若丁和冷峻共一间办公室。文若丁进去时,老冷正在给客人续水,便抖擞精神热情洋溢地和客人握手。其中有一位是生产勖厂长,文若丁是认识的,另一位副厂长年轻些,不认识,据说是新上任的,分管行政。
《谷雨》杂志与光明印刷厂有过几年合作的历史。光明厂只是个小厂,一开始只能印印表格、包装纸之类。后来想发展,就找到《谷雨》,要求承印,价格确比别家便宜得多。后来他们印出了《谷雨》,取得了经验,并以《谷雨》作广告,大大拓展了业务,便借口纸张涨价等等原因,将价格一提再提。等到文若丁上任时,已拖欠了印刷费二万多元,印刷厂便声称,不还清欠款,就拒绝印刷,文若丁无法,只好另觅伙伴。
文若丁坐下后便和他们寒暄起来,回忆起以往愉快的合作,试图将严峻的气氛缓和下来。那位生产厂长倒是和善的,面带微笑,可那位行政厂长,脸面绷得像铁板。终于他按捺不住了,出口就非常生硬:
“文主编,我们今天是来干什么的,你心里清楚,希望你不要东扯葫芦西扯瓢。自古以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们原先派了一个小张来,你们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现在我们两个厂长亲自上门,希望你给个干脆的。”
文若丁依然赔着笑脸说:“好商量,好商量,有话慢慢说。”
那位年轻的副厂长反而将嗓门抬得更高:“有什么好商量的,我们这次来是客气的,要是拿不到钱,下次就别怪我们不讲交情了。工人们拿不到工资,是要上这儿来要饭吃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文若丁就觉得再难开口了,除非吵架,于是大家都僵持着。
自从文若丁进来之后,冷峻便不再讲话,一则主编在场,轮不到自己,二则该讲的似乎在文若丁进来之前已经讲尽了。这时心里却由不得火起,虽然口气尽量地和缓,但骨子里却有一股硬劲。冷峻说:
“这位年轻的厂长,说话不要那么呛人嘛。现在的国际争端也还是要靠对话来解决嘛。你刚才说,要鼓动工人上我们这儿来要饭吃,你年纪轻轻的,怎么学会了文化大革命那一套呢?是想再来一次工人阶级占领上层建筑吗?你想那样做,很简单,你带人来进驻好了,我们拍拍屁股让你,刊物你们来出,省了我们许多心血和精力。有一件事实,你别忘了,我们不是个体户,也不是私人老板,怎么会赖你们的帐呢?其实文主编大可不必问这笔帐,那是上一任的事,但他并没有那么做,完全应承了下来,这一点可称得上是君子风范吧?我刚才已经跟你说了许多,无非是为了取得你们的谅解,我们正在努力想办法,一旦帐上有了钱,就会立即划拨过去。你若一味地强横,那还有什么余地呢?那只能是你们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好啰!”
应该说,冷峻这席话是起了很大作用的。那位年轻厂长虽然有几分恼怒,但是他不能不考虑后果,再说,到底嫩了些,一时又找不到适当的言词来进行反击,只好一时无可奈何地缄了口。那位生产副厂长趁机打了几句哈哈,气氛便趋于缓和,直到文若丁答应他们,等到年底邮局的刊物回收款到帐便清偿他们的债务,这场讨债舌战才算结束。文若丁起身彬彬有礼地将他们送到大门口,握别转身后,即听到那位年轻厂长向同伴恶狠狠地说道:“那个老家伙!”显然是指着冷峻来的,文若丁听了很是轻松地一笑。
文若丁回到办公室时,编辑部的人几乎都集中过来了。只听小姑奶奶拍手打巴掌地笑道:“今日冷主任真是立了一大功,怎么想得起来的,工人阶级又要来占领上层建筑了,生姜还是老的辣!”
冷峻笑笑,说:“对于我们这些老家伙来说,这不过是碗橱里现成的菜,端出来就是。”
“不过冷老夫子所说的君子风范,实在太不合时宜了。现在还有几个人懂得什么叫君子风范。”
说这话的是位刚交而立之年的男士,是位业余股民。平时满嘴都是股市上的行话,别人也听不懂。能听懂的就是一句话,叫做“选股如选妻!”后来他又说:“选股如选妾!”并加以解释说,“妻是长远的,妾就是情人,临时的,玩玩而已,有更好的便弃旧图新。”大姑奶奶讽刺他道:“你又是妻又是妾的,‘妻妾成群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个偷情老手呢?!我给你取个名字,就叫邓小闲吧。”那位男士问道:“典出何处?”大姑奶奶撇了撇嘴道:“还典出何处呢。你不是自称为研究《金瓶梅》的专家吗?”男士眼珠子咕噜转了两转,想起书中王婆对西门庆说的,要想偷情,要五件事俱全,并概括为“潘驴邓小闲”五个字,便向大姑奶奶打恭作揖道:“大姑奶奶,我现缺少的就是邓通的钱,但愿托你的口福,能在股市上大发一通,勾引上个把颜如玉,从此结束这王老五生涯。”打这以后,编辑部同仁都戏称他为邓小闲,他也干脆将邓小闲作了自己的笔名。
这时掌管财政大权的二姑奶奶气冲冲地走到文若丁面前,埋怨道:“我的大主编,你怎么能答应他们用邮局的回收款还债呢?咱们已经拖欠作者好几期稿费了。那个旧帐,你应该让他们到主管刊物的作协去要!今年是你三千我二千,到处磕头求爷,勉强支撑着,再
这样下去,我这个会计是没法当了,这个刊物我看是办不下去了。”二姑奶奶说完,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情急得几乎要掉下泪来。文若丁便来安慰她:“不要急,不要急,反正一切由我来想办法。”
二姑奶奶又沉不住气了:“上哪儿去想办法,现在凡是好一点的企业,哪家不像篦头似的被搜刮过多少遍了,人家见到我们就像躲瘟神一样。你这里揭不开锅,他那里还要收税,工商局还不断地打主意。又要办什么广告学习班,换什么营业执照,一张纸就要几百块!”
小姑奶奶接过来道:“这事交给我好了,我一个同学在工商局当局长秘书。”
三姑奶奶一手挽过她的肩膀,搂了搂,热切地说:“太好了,我真想亲你一下。——我看咱们也不要叫二姑奶奶为难,也不能把责任都推在主编一个人身上。我提议,我们每个人到年底,至少要再为编辑部创收二千元。别忘了,当初我们都是签了字的!”
三姑奶奶这里说的都签了字的话,是指去年年底的事。原先《谷雨》的办刊经费是实行差额补贴的,即使是差额补贴的那几年,也是艰难得很。原先的主编也是绞尽了脑汁,成立过两届董事会,每期刊物上名单打出一大串,可是真正有款子到帐上却寥寥无几,最后成了义务为别人做广告了,只得取消。又听说挂历赚钱,便做广告挂历生意,全编辑部人忙忙碌碌一年,所赚的钱全部被人拐骗了。这时来了文件,说从下年开始,《谷雨》办刊经费自筹,不再给予补贴。主编实在无法,跑到党组去要求辞职:“我已快到退休的年龄了,再这样下去,我的老命也会搭进去了。”书记说:“反正党组拿不出钱来支持你们,每年的医药费就要好几十万!你不看见吗?作协的门面房子都租出去给人家开饭店了,连小轿车都租出去了。你们要是能办呢,就办下去,实在办不下去那也没有办法。作协能保证你们的人头费,就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了!”
主编回来如实传达了,最后还加了几句:“反正我是决心不干了,你们大家看着办吧。”说完就离开了会场。
大家心里都不是滋味,既不甘心又无奈。刊物创办已经有几十年了,也有过它的辉煌时期,发行量曾达到过二十几万份。难道就在我们手里垮了不成?怎么对得起积极支持我们的作者和广大热心的读者呢?怎么能对得起为《谷雨》的创办、发展付出毕生心血的前辈同仁呢?大家不约而同地将期盼的目光集中到副主编文若丁的身上。文若丁的情感被燃烧起来了,他用抒情诗般的语言,倾吐出了每个人的心里话,每个人的心里都油然而生出一种强烈的悲壮情感,决心集体签名向上级表态,坚决把刊物办下去!
听了三姑奶奶的话,文若丁立即将手摇了摇,说:“搞钱的事,主要还是落在我头上,大家的任务还是努力把稿件的质量搞上去。”
邓小闲说:“我做梦都想钱,可惜我的熟人和同学中,还没有一个掌握实权的,否则翻脸我也要去弄几千块钱来。我提个建议,你们看怎么样。刚才二姑奶奶说,稿费没钱付,我看我们干脆不付稿费了,寄一部分刊物给作者自己去卖。他们出版社就是经常以书代酬。”
文若丁笑了笑说:“那咱们刊物还能办下去吗?再说作者发一篇稿子也不容易,我们不能难为作者。”
大姑奶奶笑着插嘴道:“邓小闲,你成天选妻又选妾的,钱肯定是赚实心了,拿出一点来赞助编辑部发稿费嘛。”
邓小闲说:“股市风云,变幻莫测,钱是那么好赚的?实说吧,我是打肿脸充胖子,赚的没有赔的多。幸好我的本钱不多,又是个单身汉,要不这浑身的肉,还不都叫老婆一块一块撕来吃了?大姑奶奶,你若在外面听说哪个百万富婆需要找面首的话,一定介绍我去,我保证赚的钱,分文不少全交到二姑奶奶帐上,好让她去发稿费。”
大伙儿听了,又笑闹起来。这时,冷峻用手压了压,笑呵呵道:“女士们先生们,我看还是各就各位吧,别让人家瞧着咱们这儿成了红楼茶社了。”
当这间办公室里只剩下文若丁和冷峻两人时,文若丁说:“老冷,明天我要外出一趟,家里就拜托给你了。”
“上哪去?”
“还不是去找钱吗,到A地市去。”
“去找在行署当秘书长的你那个同学?”
“上次他到省里来,当面讲好答应帮我找一家协办单位的,可是他回去了就没有音信了。看来不亲自去一趟是不行的。”
“你干脆过几天,等这期刊物出来后带几本给他,话要好说一些。上面不是有他的一篇稿子吗?”
“不管用的,不就用了两三千字吗?你看他,带队去欧洲考查一番,回来就洋洋洒洒十几万字,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几乎全是从旅游手册上抄来的,哪有一点自己感受的新东西?我是硬着头皮选了这二三千字,搁他意思,让我全文连载才称心。”
“那怎么办呢?”
“也只能去了再见机行事吧。”文若丁沉默了一会,又说:“我昨晚睡得迟,睡倒就做梦,梦见我要死了,扎挣半天才醒过来,浑身就像水浇的,胸闷得几乎透不过气来,一摸脉膊,跳两下就要停一下。”
“你有心脏病?这可大意不得,要抓紧治。”
“老毛病了。一去看就要我住院,我怎么住?拿一次药就要六七百块,只有十天的剂量。咱们作协规定一年只准报两次,垫不起啊。我老婆的医药费都积攒了有七八千了,她们那个单位根本就没钱报。”“要不从我这儿——”文若丁赶忙摇手:“老冷,你不知道我吗,就怕举债,一举债,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公家的债已经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了,再私人举债,那还能过日子吗?好在久病成良医,我知道应该怎样注意。”
丑
早上六点多,文若丁登上长途汽车时,被告知下午四点可以到达A地。可是汽车一出站,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不是轮胎爆了,就是引擎熄火,一路走走停停,推推走走,直到晚上将近十点才到达A市。A市也是个几十万人口的城市,十多年前虽然来过一次,但现在已经面目全非了。本来打算当天就和行署秘书长老纪接上头的,现在一切计划都落空了。文若丁走出车站十分茫然,甚至不知道市中心该往哪边走,又不敢停下步子。稍微走慢点,就有旅店拉客的人盯上来。文若丁知道,车站附近的私人旅店是不能住的,便急急地无目的地走过一个街口,这时一个昏暗的灯箱招牌吸引了他,只见上面写着“××局招待所”。文若丁心想,虽然离车站很近,但总算是公家开的,于是很放心地走了进去。里面很冷清,一位女服务员接待了他。一打听,一个单人间也才只要四十元。文若丁喜欢安静,便毫不犹豫地订了下来,交了证件和押金。服务员很热情,带他去开了房间,虽然没有卫生间,但一桌一椅一床,还有一台电视机,关键是没人干扰,也就十分满意。
文若丁简单地洗涮了一下,便回到房间里打开了电视机,想看看能不能赶上晚间新闻。这时那个女服务员又笑容可掬地走了进来,搭讪道:“怎么,就你一个人来出差啊?”文若丁说:“是的,让车子给耽误了,只好在这儿
住一夜。”那个女服务员又说:“你怎么喜欢一个人住一个房间呢,不嫌孤单吗?”文若丁连忙说:“清静惯了,怕吵。”女服务员试探着问:“要不要找个人来陪陪你啊?”文若丁并没有悟过来什么意思,只当是客气话,便礼貌地回答:“谢谢,不需要。明天还一身的事呢,这就准备休息了。”女服务员不再说什么,只是嫣然一笑,便退了出去。
文若丁随手关了门,脱下西装,用自带的衣架挂好,泡了一杯茶,坐下看新闻。大约过了有十来分钟光景,传来一阵轻柔的敲门声,文若丁便起身开了门,不是刚才那个服务员,是另一个女的,画着眉,涂着口红。那女人也不搭话,径直往里走,一会瞅瞅墙角的字纸篓,一会又瞅瞅洗脸盆。文若丁心想,大约是管卫生的,也就跟在她身后往里走。忽然那个女的转过身来,和文若丁来个脸对脸。文若丁正不知所措,那女的双手一下子就箍住了文若丁的脊背,将文若丁紧紧搂在怀里,嘴就贴到他脸上乱吻起来,并试图将他推倒在床上。文若丁异常惊恐,左右扭动脖颈,竭力躲避她热辣辣的嘴唇,又用一只脚死死地勾住床腿,不至于使自己倒在床上,一面又设法用双手使劲推她的腰腹和胸肩。那个女的终于松开了手,后退了一步,生硬地问了一句干脆的话:“你到底想不想搞啊?!”文若丁慌乱中回答了一句使他日后每每回想起来都后悔不迭的话。文若丁盯着对方的眼睛虔诚地说:“唔……不搞,不搞。”那个女的愤怒地瞪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扭头噔噔噔地走了出去。
文若丁立即关了门,并将床头柜搬来,紧紧地顶住。经过一天的颠簸劳累,又经刚才的失魂落魄,一颗心像擂鼓似地嘭嘭嘭地撞击着胸壁,一下子便瘫倒在床上。这时如果有谁见了他,那张苍白的脸一定是怕人的。文若丁平定着自己的呼吸,努力放松自己的身心,心跳总算慢慢地缓了下来。但他怎么也不能入睡,脑海里一片混乱:送上门的妓女,不受青睐的文学……
第二天一早,文若丁逃也似的离开这个招待所,找到了市中心一家较大的旅馆,只敢要了一个三人间。住下后,才上街去吃了早饭,然后去找老纪。跑到地区行署一打听,才知道老纪早几天就到某县去参加地区召开的一个什么会去了。文若丁并不后悔来之前未打电话联系。因为有过教训,只要一打电话,老纪就说他有这个事那个事的,等联系好了再电话通知你。文若丁这次来,就是为了突然地抵住面,使老纪没有回旋的余地。文若丁只能对自己说:“耐下心来等吧,只怪老天不助我也。”
文若丁走在大街上无目的地瞎胡逛,如此白白地浪费时间又不心甘,便在头脑里努力搜寻着,除了老纪外还有什么熟识的人,利用这等待的时间,抓它个三千五千也是好的。边想边走就来到了地区报社的门口,文若丁忽然就想起一个同学在这儿当副总编,是个实际上的负责人(总编是由地委宣传部长兼的),便喜出望外地跨了进去。
这位同学姓常,与文若丁同学不同班,因为是六八届,在学校闹了一阵子文化大革命后,便被赶到矿山去劳动锻炼,他们两个恰好分在一个班组里,就熟悉了。后来分配工作,各奔东西,很少联系。此次见面,两个人相互指着对方,笑了半天,才想起当年的模样儿。
将近三十年不见的老同学,自然有许多话要说,无非是当年的趣事,各自的经历和人生的感悟。当然文若丁是须臾不敢忘记此行的目的的。于是从文学的掉价说到刊物的难办,还未等到“图穷匕首见”,老常便咧嘴一笑道:“你是来拉赞助的!”文若丁不便否认,故作调侃地说了一句:“无非是想到贵方宝地来讨口饭吃。”又将老纪不在的话说了一遍。老常说:“现在不管到哪个单位,哪怕濒临破产了,饭也有得吃,酒也有得喝,而且档次还不低,但只要一提到钱,便‘王顾左右而言他了。”老常想了想,忽然问:“你还记得那个黄来狗吗?就是我们劳动锻炼时的那个班长,你还在背地里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小D的?”小D是鲁迅《阿Q正传》中的人物,文若丁想起来了,笑道:“现在还叫黄来狗吗?”老常说:“改名叫黄大卫了,中不中,洋不洋的,现在是一家地方煤窑的总经理了,财大气粗的。这样吧,中午你在我这吃饭,然后你回旅馆好好睡一觉,等我下午把明天的报纸签发了,我带辆车去找你,我们一起去找那个黄大卫。我想凭我俩的脸面,他不能一毛不拔的。”
这使文若丁十分感动,欲要推辞中饭,又显得生分,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
下午三点多,老常果然坐了一辆伏尔加来旅馆接了文若丁,驱车郊外,足足用了一个小时,才在一座煤窑的小洋楼前停下。文若丁跟着老常上了二楼,这时就听见东边一间屋子里传出“啪——啪”似乎是打嘴巴的声音,又听一个大嗓门吼叫道:“老子压死你,老子毙了你!”文若丁心头一阵紧张起来,但见老常不以为然地推门进去,便也迟迟疑疑地跟了进去。只见一老一少、一胖一瘦两个人在办公桌上甩老K,不觉自嘲地笑了笑。
老常对胖子说:“黄总,我给你带来一位客人,这位是——”
不等老常把话说完,黄大卫便截断了他:“等等,等我这盘干完再说。”就又专注于他手中的扑克牌上去了。又是“啪、啪”,“老子压死你,老子毙了你!”
文若丁很不自在,但又担心会使老常更为尴尬,便故作自如地拉着老常一同在椅子上坐下。他知道老常在异常不安地瞅着他,脸上就挂着轻松的微笑,装作十分感兴趣地看那边打牌。好不容易等这一局打完了,年轻人站起来说:“黄总,二比一,你输了。”说着就很知趣地准备走开。但那个黄总不乐意,上去一把就封住那个年轻人的领子,按坐在原来的位置上,说:“不行,赢了就想开溜?不行,再干两牌,五局三胜,今天我非赢你不可!”说着松开手,重新洗牌、分牌,丝毫没有意识到文若丁和老常的存在,倒是那个年轻人扭过头来冲他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又坐了一会,实在耐不住了,文若丁轻轻地给老常打了声招呼,说是要去小解。就站起身,这时就瞥见黄大卫敞开的衣领里露出一截金项链,毫不夸张地说,足有筷子粗。文若丁就想,半斤也打不住吧,戴在脖子上不感到沉得慌吗?
文若丁走出门外时,发现老常也跟了出来,他们去了一趟卫生间,老常就不再进黄大卫打扑克的那间屋子了,而是领文若丁走进了隔壁的会客室,在沙发上坐下,感到自在、舒适得多。老常忿忿地道:“这个狗东西,太不讲意思了,咱们还是老熟人呢!”文若丁笑道:“可不是当年的小D了,人一阔,脸就变,要不是和你一起,我可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认他的。”老常说:“反正如今这世道,人不求人一般高,人若求人弯弯腰,说穿了就这回事。”文若丁听了,苦笑道:“谁让咱们来求人家呢。”老常说:“他这个人可以说完全靠我们报纸将他扶起来的,如今名声还不小呢。不过凭良心说,我们也挖了他不少。”文若丁打趣道:“你可不要扶起个阿斗来啊。”两个人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说笑笑,时间倒也过得很快。
终于黄大卫过来了,也不瞧文若丁,只冲
老常说:“你这个人也真是,自己来打秋风也就罢了,怎么还带个人来?”老常不满道:“黄总,你看看这是谁再说话!”黄大卫狐疑地望着文若丁,嘴里支吾道:“这位是……”老常道:“你真是贵人多忘事,这是当年和咱一起劳动锻炼的老文,文若丁!”黄大卫嘴一咧,又是“啪、啪”两声,这回不是甩扑克,而是伸出手来在自己嘴巴上打了两巴掌:“怎不早说!”文若丁不无讥讽地道:“黄总经理雅兴正浓,怎敢轻易打搅?”黄大卫不自然地笑了笑,搓着一双大手走到门口大喊大叫:“来人,来人!一品楼,一品楼……”
晚上八点多,他们才返回市区。老常喝多了,靠在后座上微微打起鼾来。文若丁不喝酒,但此刻心里却像打翻的五味瓶,不是个滋味,方才在一品楼酒桌上的景象依然历历在目,有两件事深深刺伤了他。一件是当黄大卫听了他关于办刊的种种艰难的叙述后,说道:“我以为你们都是高等文化人,过着天仙般的日子呢,谁知道你们比吃屎还难。干脆辞了,来当我的办公室主任吧!”第二件是,老常提出希望黄大卫能给《谷雨》一些赞助时,黄大卫说:“暂时我的帐上没有钱,这样吧,”说着黄大卫褪下小拇指上的一枚钻石戒指放到文若丁面前:“这是给我的女秘书买的,她嫌样式不好,值五六千呢,你先拿去救救急。”文若丁当时的脸色很难看,大有甩手离席的意思。还是老常适时地圆了场。老常将钻戒还给黄大卫,又强逼着文若丁丢下刊物帐号,说是等黄大卫帐上有了钱一定汇去。
文若丁拖着两条灌了铅般沉重的腿,推开旅馆房间的门,发现自己床上坐两个陌生的男人。见文若丁进来,两人都站了起来,说道:“是文老师吧?”文若丁迟疑地问:“你们是……”其中一位自我介绍说是本地区文联的秘书长,另一位是协会负责人,并纷纷递上名片。说是他们文联周主席听说文主编来了,通过报社才好不容易打听到住址,打发他们来,一是看望,二是请文主编明天去文联作客。文若丁说:“我此次来,不是为了文学上的事,而是另有任务,就不打搅了,向你们周主席问好吧。”那位秘书长说:“不管什么事,我们理应接待。你若事先来个电话,我们一切都会为你安排好的。我们地区的大部分作者,包括周主席,都是《谷雨》培养出来的,对《谷雨》都有着深厚的感情。”话虽不多,文若丁听了十分感动,冲淡了来A市所经历的种种不快。接着那位秘书长说,“我们正举办一个改稿会,明天结束,请你去和大家见见面,这对作者会是很大的鼓舞。明天早上我们派车来接你。”文若丁无话好说了,再推辞就是矫情了,便答应下来。
文若丁送走了客人,又给老纪家里拨了个电话,是个女的接的,问明了他的身份以后,说:“你等一下。”过了一会,还是那个女的声音:“他开会去了,还未回来。”就挂了电话。文若丁有些疑惑,也没有多想,就回到房间洗了个热水澡,舒畅地躺下了。
第二天文若丁几乎没有一点间空,又要个别接待作者,又要看稿,又在会上作了即兴发言,又适时地听取了大家对《谷雨》的意见和建议。总之整整一天精神都处于异常亢奋状态中。吃了晚饭,周主席还邀他和大家一起去歌舞厅坐坐,文若丁因惦念着老纪那边的事,便坚辞了,匆匆忙忙赶回旅馆里来。
刚进门,就有电话找,是报社老常打来的,说:“据可靠消息,老纪昨天下午就回到家了。”文若丁听了,心里气得一鼓一鼓的,说:“我立即给他挂电话!”老常说:“你不要挂电话了,我开车来和你一起去他家堵他。”
一会功夫,老常便领着文若丁来到了老纪家。只有保姆在,说是老纪和夫人吃过晚饭就出去了,没说什么时候回来。文若丁和老常只能干坐着。文若丁不时看看时钟,如坐针毡。过了半个多小时,文若丁想老常的小车还在外面等着,让人家驾驶员干耗着实在不应该,便说:“老常,我们回去吧,明天一早我来堵他的门。”
回来和衣躺到床上,心里怎么也不能安宁,便又爬起来,信步走上大街。或许是神差鬼使,走着走着,又走到老纪家的门口了。文若丁抬头一望,见几个房间的灯都亮着,便按响了门铃。保姆见是刚才来过的,就开门让了进去。这时女主人走进客厅,不满地瞅了保姆一眼,然后盘问起文若丁来。文若丁开始脸上还笑嘻嘻的,可那笑容经不住女主人的逼视,便一丝儿一丝儿地抽走了。当她觉得一切都明白了,才姗姗地走进里间去。过了一会,老纪总算懒懒地走了出来,软软地和文若丁拉了拉手。这时的文若丁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了,不无讥刺地说道:“老同学,你怎么好像老是躲避着我似的。”胸中有气,话不免说得有些生硬。文若丁心想,你总该说句把歉意的话吧,至少总要打几句哈哈吧。谁知老纪回答了一句,差点没让文若丁背过气去。
老纪脸上毫无表情,冷冷地望了一会文若丁说:“我又不欠你的债哕,我躲避你干什么?!”
文若丁头脑里“嗡”地一下,几乎站立不稳,眼前就产生了幻觉,仿佛老纪那个“人”走出了他的躯体,越来越膨胀,似乎像座山,向文若丁压过来。而文若丁自己这个“人”却越来越小地向躯体内的某处缩去。文若丁在自己的躯体内痛苦地挣扎着,他很想扭头就走,但是他没有了力气。
在这相持不下的时候,亏得老纪紧接着说了个“坐”字。文若丁就势在沙发上坐下来,不然他真不知道这个场面会有个怎样的结局。文若丁坐下后,便想起了一个古老的箴言: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努力平静自己,想着如不适时地抛出事先准备好的那份丰厚的钓饵,老纪是很难被驱使的。文若丁清清嗓子,平和地说:
“老纪,你那本《旅欧散记》,我拜读了,也选发了几千字在这期刊物上,但我们刊物篇幅有限,不可能全发,丢弃了实在可惜。我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你帮我们刊物找一家协办单位,我们抽出一部分款项来,负责帮你出这本书,正规出版社出。”
文若丁这段话,果真打中了老纪,这可以用他的表情为证,虽然他口头上一再声明:我不过是为了给老同学帮忙而已。当即决定次日和文若丁一起去B县酒厂落实。
此次去B县是十分顺利的。行署秘书长亲自大驾光临,这已经够下面的人着忙的了,何况前次地区组团去香港考查,酒厂厂长得以随兴,对身为团长的老纪是十分感激的。中午的酒宴摆在县城最好的宾馆,不用说,席面也是最高规格的。那个厂长甚至还请来县人大主任及县长作陪。
此行的结果是,文若丁拿到了一份与B县酒厂草签的协办合同书。主要内容是:酒厂拿出八万元协办《谷雨》一年,另拿二万元召开新闻发布会。付款方式:新闻发布会日期商定后,酒厂即付二万,新闻发布会结束,付二万,明年五月付二万,其余明年十月份付清。当然酒厂要求也很苛刻,比如新闻发布会,至少要有十家以上(包括省报及省电视台)新闻媒体发布消息,每期刊物的封二、封底全由酒厂包揽,作广告等等。
文若丁拿到这份合同书,心里是轻松愉快的。他算了一笔帐,若新闻发布会省下一
万,那么春节前即可到手三万,这样拖欠的印刷费及稿费就可还清,编辑部人员再稍许弄点福利。有了这笔钱垫底,明年要好好干一番,争取将稿费标准提一提,努力把刊物的质量搞上去。
寅
文若丁踌躇满志地回到编辑部,首先向党组作了汇报,又立即召开编辑部会议,为召开新闻发布会作了明确分工。全编辑部的人都像注射了兴奋剂似的,紧张而愉快地投入了准备工作。
当一切准备就绪,酒厂确定了发布会日期并汇来二万元时,文若丁便找到党组书记,希望请到省委宣传部分管副部长高部长到会并讲话,这样可以提高发布会的规格,省、市电视台都会派人来录像并作为新闻播出的。党组书记很干脆,说这事交给我来办。但办的结果却并不像他说的那么顺利。高部长说:“开这样的新闻发布会,不符合文件精神。现在的企业的负担已经够重的了,不能再搞这种变相的摊派了。我去参加会议,不是变成支持和提倡这种做法了吗?不能开这种新闻发布会。”
文若丁听了党组书记转达的话,心一下就冷了,同时又涌出许多委屈和辩解的话来,党组书记用手往下压了压,道:“该说的我都说了,我看你们就把新闻发布会改成新春联谊会吧。”文若丁说:“那高部长能来参加吗?”党组书记说:“我来做做工作。”过了一会又补了一句:“我想他会来参加的。”
新闻发布会(应该说是新春联谊会),开得很成功,虽然会标换了,但内容未变。大大小小的新闻单位来了20多家,方方面面的头面人物来了不少,如省政协的原副主席,原省人大的副主任等,还有不少作家、艺术家。高部长在党组书记的陪同下也到会了,最后还作了简短的发言。他虽然未提到协办这件事,只说了些加强精神文明建设的话,但文若丁已经十分满足了,在会后的晚宴上,甚至破例喝了一小杯白酒。看来酒厂方面也是十分满意的,当即在酒桌上开出二万元的支票交到文若丁的手上。
晚宴后又回到会场,早已是一番灯光摇曳、轻歌漫舞的景象。四个姑奶奶都被文若丁打发下舞池,陪酒厂的厂长们跳舞去了,文若丁也凑趣跳了一曲,就退到一角和冷峻坐在一起,啜茗聊天。
文若丁说:“我在大学里可是个舞蹈王子呢,小提琴拉的也不错;自从成家后,什么爱好都丢了。”
冷峻笑笑:“要是退回二十年,也许咱们也下海了,不知道又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
文若丁说:“你不会的,即使你现在二十岁,你还会走文学这条路的,这叫情缘,撕不开,扯不断的。”
冷峻说:“反正这一辈子算是卖给文学了”。
“不是卖,说是卖,你得了什么好处了?没有名没有利,为伊消得人憔悴。”说着文若丁往椅背上一靠,长长舒了一口气,道:“这一段,我真感到累,上窜下跳——”
冷峻插道:“我看世界上除了慈善家,再不会有第二种人傻瓜似地做咱们这种贴本的买卖了。我好像在哪本书上看过,不记得了。美国有家杂志的主编说,如果你想自杀,那你就办刊物吧!”
“危言耸听!”文若丁坐直了身子,两手在桌上拨弄着瓜子儿说:“年轻时,总喜欢探讨人生的意义,其实都是纸上谈兵。现在想想,人生在世,不光是为自己活着,我说的是事实上,是为家人活着,为朋友活着,甚至是为不相识的人活着。人有时想歇一歇的权利都没有,甚至死的权利也不能完全属于自己。”
冷峻说:“若丁,我看你应该和上面反映反映,应该给你预备个助手。一个人的精力毕竟有限。”
文若丁说:“其实党组也有这个意思,让在编辑部物色——”
冷峻立马打断说:“你不要打我的主意,我首先声明,我绝不当什么副主编。这不是我谦虚,更不是为了拿架子,我五十多岁了,我承认我适应不了目前这种新的形势,我有自知之明。比如让我去找人化缘,我无论如何开不了口。我不是没试过,谁不想让编辑部的日子好过一些,可是只要那话一到嘴边,我脑子里立即就是一片空白,心里立即就会恐慌起来,就像犯了奸邪的女人当场被人从被窝里赤裸裸地揪出在大庭广众之下,那种羞耻,好似倾江河之水也无法洗濯的感受,折磨我、煎熬我,我……我……”冷峻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仿佛正在承受着一种空前的煎熬和折磨的痛苦。
过了一会,文若丁觉得老冷的心情平缓了许多,便笑笑说:“再没有哪个单位的人会像我们这儿这样不想当官的了。”
冷峻歉意地看了看文若丁,真诚地说:“若丁,还是考虑编辑部的年轻人吧,他们观念新,条条框框少,心理承受能力比我们强。”
文若丁欣然应允,说:“好,我尊重你的意见,考察一段再说吧。”
……
这个春节文若丁过得是轻松愉快的。过了春节,文若丁五十二岁了,但是他似乎没有在意自己的年龄,也没有想到老之将至这样令人哀伤的话题,他是雄心勃勃地迈入新的一年的。春节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党组打报告要提拔三和邓小闲。三当副主编,邓小闲当办公室主任,而冷峻的编辑部主任则变为编辑室主任,只分管编辑业务,这是他一再坚持的。党组退回报告,告之文若丁刊物实行主编负责制,主编以下的职务由主编聘任,报党组备案即可。
这件事让文若丁冷了半截子。主编聘任和组织任命完全是两码子事。被聘任的人不仅会给人非正式的印象,更重要的是不能和工资、级别挂钩,有什么意义。但这是大势所趋,文若丁只有照此办理。好在找三和邓小闲谈话时,两位年轻人毫不计较,欣然受命。
文若丁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就十分慎重地起草了聘任书,并打印成文,盖上红彤彤的杂志社大印,庄重地签上自己的名字,一式三份:送党组一份备案,受聘人一份,自留一份。然后通知全体人员开会,正式宣布。
各人拎着自己的椅子往文若丁办公室来。三姑奶奶进门时,眼睛红红的,明显地挂着泪痕。文若丁的心往下一沉,又不敢问。偏是邓小闲眼尖、嘴又快,说:“吙,三姑奶奶上任,还要演一出哭嫁呀?瞧,活脱脱个林黛玉,两只眼睛哭得像个红桃子,“三姑奶奶啐了他一口,不好意思地对文若丁笑道:“才刚看了一篇小说来稿,写一个下岗女工的悲惨遭遇,太感人了。”文若丁忙问:“能不能用?”三姑奶奶说:“艺术上是没话说的,就是似乎那个了些。我等会拿给你看看,由你定了吧。”
开了会,文若丁迫不及待地找三姑奶奶要了稿子来,因为他正一门心思地抓稿件质量,一听说有好稿子,哪里还能按捺得住。文若丁几乎未抬头,一口气就将稿子看完了,艺术的感染力确实很强,他虽然未像三那样抹眼泪,但整个身心都沉浸进去了。看完后好长时间都未能从小说的情境中走出来,可以说是一篇不可多得的好稿子。可是当他拿起笔来签发的时候又犹豫了一下:三说的“那个了些”是不是嫌消极了些?文若丁对下岗职工的生活实在太不了解了,所知的一星半点也不过是从报纸和电视上看来的,他又怀疑起小说中描述的生活,是现实中可能发生的。于是
那篇稿子压下了,他要冷静地思考一下。
这当儿,在省府办公厅工作的一位不怎么往来的老同学直接给他本人寄来一篇散文稿,他看了觉得匠气十足,又那么长,但信退又怕日后见面尴尬,于是利用晚饭后的时间,亲自上门去退还。这位同学住在省府的宿舍院内,费了许多周折才打听到确切的位置。敲门进去后,老同学很热情,又是递茶又是拿烟,可当文若丁说明了来意,并奉还了原稿后,这种热情便急骤减退,又敷衍了三两句话,便掳袖子看表说:“抱歉得很,我晚上还有个会,实在不能相留了。”文若丁当然明白,这是在下逐客令,便十分知趣地站了起来,强颜握手告别。走在大院里,文若丁心内十分地不自在,他下意识地挥了几次手,试图将刚才的不快赶走,但是未能成功,浑身反而感到一阵燥热起来。
走出大院门,往左一拐,华灯闪烁,撩人眼目。文若丁想起来,这儿原是老干部俱乐部,怎么改成歌舞厅了?文若丁好奇地走上前去一打听,原来仍然是老干部俱乐部,老干部凭证件不用买票,外人也可以购票进去。票价并不贵,两块钱一张。文若丁也就随手掏了两块钱买票走了进去,那目的还是为了排遣胸中的郁结。
文若丁并不认真打算跳舞,便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来。当周围的人都走下舞池了,他还一个人呆呆地坐着。这时别别扭扭地走过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同志,上身穿了一件很不适时的厚重外套,看不出什么颜色和质地,她十分谦和地说:“老同志,你怎么不跳舞啊?”文若丁听那声音很少自信,且眼光也不敢直视自己,就觉得这女人一定不是常来舞厅走动的人,但一时又不能判定她的身份,便含糊地答道:“哦,看看,看看。”那女人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能陪你跳一个吗?”文若丁不能拂了人家的美意,于是站起来,很绅士地说了一声“谢谢”,就和她一起走下舞池。谁知这个女人一点也不会跳,不仅腰干僵硬,还时常动错步子,有好几次踩了文若丁的脚。每踩一次,女人的脸就胀得通红,连说:“对不起,对不起。”文若丁只好停下,重新起步。磕磕碰碰总算将一曲跳完了。女人又跟着文若丁坐到原来的位子上。当下个乐曲响起的时候,女人不再请文若丁跳舞,只顾一味地清着自己的嗓子,欲说还休的情状。
文若丁道:“你不常来跳舞吧?”
女人道:“我……我,我哪有心思来跳舞啊!”
“那你……”
“我们厂里破产了,我带着一个孩子,十一岁了,在读书,我丈夫到南方去做生意,和我离婚了。我是厂里的合同工,不像他们正式工,我租人家一间民房住,我把孩子一个人锁在家里做作业,……我天天晚上到天桥上去摆地摊,我没有本钱,就卖些鞋垫子、小袜子,有时一天能卖四五块钱,有时卖一两块钱,有时一分钱也卖不掉。我在这个城里也不认得什么人,认得的人,也跟我一样,没有什么本事……人家跟我讲,到这里来跳舞的都是老干部,他们过去手里都有权,让我到这里来求求你们,给我找一份工作。老同志,我什么苦都能吃,什么累都能受,随便什么事我都能干,我有个孩子要念书……”
文若丁不忍再听下去,他赶忙躲过女人饱含泪水、恳切期盼的目光。文若丁心里十分明白,得赶紧向她说明真象,否则越拖下去,她的失望会越重,自己良心上的负债感也会越强烈。于是文若丁立即打断她的诉说,告诉她自己不是老干部,只是顺便路过这儿。女人深深地叹了口气,两只眼睛空洞地凝视着某个地方。文若丁像做贼似地偷偷溜出了舞厅。
第二天一上班,文若丁便在三姑奶奶选送的小说稿上凝重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卯
刊物一期一期地出,日月车轮般地转,转眼就是阳光灿烂的五月了。文若丁的心境可不像这朗朗的晴空,一颗心早又悬到了嗓子眼了。
根据合同,B县酒厂应该在五月份汇来两万元。一进入五月,文若丁便盼星星盼月亮,时常做梦都梦见那边的转帐单开出了。二姑奶奶更是辛苦,几乎每天要跑一趟银行,有时上下午各一趟,去查询转帐单到了没有。银行的人都不耐烦了,说话冲冲地:“没见过像你们这样的单位的!”二姑奶奶就赔笑脸,那笑比哭还难看。文若丁打过几次长途电话过去,那边的回答总是:“放心好了,钱不会少你们的。”要不然就是:“已经通知财务室办了,你们等着吧!”可是一等再等就是不见转帐单的踪影。文若丁只好打电话给那位行署秘书长老纪。可是电话不是要不通,就是要通了没人接,这天电话一直打到晚上十一点才算找到老纪。老纪说:“我这些天太忙了,等什么时候我打电话去帮你催一下。我那本书出版社联系好了没有呀?书号买下来没有呀?”文若丁说:“出版社早就联系好了,书号要等那边汇了钱来才能买呀。”老纪只说了“好吧”两个字,就挂了电话。
偏偏这个时候,印刷厂来了最后通牒,说:“你们已经拖欠了两期印刷费了,说好了五月份付的,现在已经六月份了,你们如果不将拖欠的印刷费付清,这一期的刊物我们拒绝开印!”
文若丁坐不住了,这期的照排工作已全部结束,倘不开印,刊物不能按期出,无法向订户交待。文若丁召集冷峻、三姑奶奶、邓小闲,开了一次紧急会议。议题是如何解决这期刊物的印刷问题。
冷峻摇头叹道:“印刷厂也实在太不讲情义了。”
三姑奶奶说:“这也不能怪人家,人家也要吃饭嘛。无非是多说点好话吧,反正猴子不上树,多敲几遍锣吧!”
文若丁忧心忡忡地道:“看来没有那么简单。你们看看,谁能去做做这个工作?我明天就出发去要帐。”
邓小闲说:“这件事交给我来办好了。问题是你要不来钱怎么办?”
冷峻说:“有合同在,他们不能不认帐!”
邓小闲冷笑笑:“你认为那是皇上的圣旨吗?屁的效力都没有,这不是生意上的往来,人家是赞助你!”
此话一出,大家都面面相觑,都垂下头,沉默起来。
邓小闲顿了一会又说:“就算你把钱要来了,解决了眼前,以后怎么办?明年怎么办?咱们就专门出去乞讨吗?乞讨不到刊物就不出吗?”
大家都在等待他的下文,可他却不说了。三姑奶奶沉不住气,推了他一把道:“你有什么好的想法就直说嘛,卖什么关子。”
邓小闲说:“我不是卖关子,我要是说出来,就会被认为是大逆不道。我看我们现在的办刊方针需要改变一下了。首先,我觉得我们应该清醒地认识到我们的处境。一方面上面不给办刊经费,一方面刊物又不能按市场规律运行,这就是我们的处境。我们手里有什么?只有一个刊物,但是没有金钱支撑,它随时可能天亡。对于我们来说,维持刊物的生存是第一要务。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但方法不同。我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改变过去那种看稿不看人的做法,应该看人。所谓看人,绝不是要眼睛盯着名人,把刊物变成名人的字纸篓,那样对刊物的生存没有一点好处。我所谓看人,就是要看这个作者,是否能为刊物谋到利益。说得直白一点,就是看这个作者能不能为
我们弄来办刊经费。只要能为本刊争来办刊经费,哪怕他的稿子差一点我也发,哪怕很差,我下工夫为他修改也要发。前回听说省府办公厅一位作者写来一篇稿子被文老板退了,我认为这是失误。为什么不发?至少稿子的思想内容不会出错。应该明确告诉他,你的稿子我们可以发,但希望你为我们拉点赞助。我想这对于他那个位置的作者来说,是不困难的,至少他也可以为我们报销两期印刷费吧。另外,我认为,我们可以跟书商合作。有一个书商就几次找到我,拿来一部稿子,我看了,并非黄毒,品位也不低,正规出版社已答应出,那肯定是畅销书。书商想抢先用刊物形式出,好赚一笔,版权纠纷由他负责,他手里握有作者的委托书,我们能不能扩大版面刊载?先发表后出书,这在出版界也是屡见不鲜的,如怕不像刊物,我们也可以选二万字的短稿同时上,多设一点栏目行不行?如果文老板同意,人家马上就可以付二万元现金。但我一直不敢说,我知道说了也没用。我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求生存,鲁迅先生说,第一是求生存,第二才是求发展。我们为什么要放弃我们可以依赖和利用的刊物本身,而去别处乞讨呢?也许我说得太多了,但我是郁积在心,不得不发。再说句动感情的话,我真为我们文老板这样的忍辱负重、不堪重荷而感到难过。”
邓小闲说完了,半天也没人吭声。三姑奶奶的表情是兴奋的,文若丁是沉思的,而冷峻的脸上则是木然的。
三姑奶奶看看文若丁,又看看冷峻,然后斟酌地说:“我看小闲的意见是有道理的。我要补充的是,人和稿同时要看,该看人的时候看人,该看稿的时候还是要看稿。事实上实行起来,还是看稿的时候多,看人的时候少。如果看人的时候多,说不定我们就兴旺起来了。”
冷峻摇摇头自嘲地笑道:“看来我是要提前退休了。”
文若丁马上接道:“不说这个话吧。——我看小闲的意见值得考虑。这样吧,具体问题具体对待,以后遇到具体的人和稿子时,我们再个别商量。至于书商的事,至少目前还不能轻易动这个念头。印刷厂的事交给小闲去处理,我明天出发。”……
这一次路上很顺利,天还未黑就到了A市。文若丁找了一家靠近老纪住处的旅馆,安顿好,吃了晚饭,就去找老纪。他还是想拉着老纪一起到酒厂去,要那边兑现合同是不会成问题的。谁知老纪去省上开会了,昨天才走,弄得文若丁十分丧气,只好第二天一早搭班车独自去了B县。
这一次可就不像上次那么光鲜了,简直是走麦城,饭都没人招待一餐。原来那个酒厂的厂长被撤换了。他找到原先那几个副厂长,一个个都说作不了主,要找一把手。文若丁只好找到新任厂长。新厂长说:“我上任首先就被告知,前任对外所有广告宣传合同一律不予承认。”文若丁据理力争道:“即使终止合同,你们也要出具正式信函;再说,我们已经为你们做了半年的宣传,至少这两万元得付给我们。”新厂长说:“我没有权,我只管生产,书记是经委书记兼任的,要你去找他好了。”
文若丁就这么像无头苍蝇一样跑来跑去跑了两天,什么结果也没有。他想到上次和老纪一起来时,县长也曾陪同,便决计去找县长。哪知县长也含含糊糊,试图回避。最后文若丁说了几句硬话:“我来贵县之前,已经和律师事务所取得了联系,他们已接受了为我们代理。但我不希望把事情弄到那一步,伤了彼此的和气,对贵县的声誉也不好。所以我预先来一趟,希望协商解决,如不能妥善处理这件事,那我们只好对簿公堂了。”那位县长立即和缓了态度,说:“贵刊为我们企业扩大知名度做了许多工作,我们是十分感谢的,何必弄得那么僵呢?你看这样好不好,下半年的宣传就停止吧,所拖欠的两万元,由我负责协调,我负责一定转给你们两万元。但你要容我一点时间,行不行?你就看在我的面上担待一下,如何?”文若丁没有话说了,再说自己的底气原本不足,心想这两万元,事实已经泡汤了,但他还是正色地说了一句:“既然县长开了口,那么我们就订个君子协定,以八月一日为最后期限!”县长满脸笑容地点头如捣蒜,一定要留文若丁吃晚饭。文若丁拒绝了,只在路边的大排档要了一碗面条,聊以充饥。
晚上躺在旅馆的床上,掐指算算,出来已经三天了,一分钱未要到,车旅费倒贴了好几百。文若丁翻来覆去睡不着,总不能这样空着手回去呀,那边的印刷厂也不知道肯不肯再印下一期,真是心急如焚,身心憔悴到极点。绝望中,文若丁忽然想到那个原本叫黄来狗如今改名为黄大卫的煤窑总经理,至今也未给他汇去一文钱。文若丁甚至产生了这样后悔的心情:那次何不将那枚钻戒带回去?!当然,这只是一瞬间的事,很快就让他在脑海里抹去了。但他想到,明天,一定要去找他,哪怕磕头,也要带回至少一万元。
第二天,文若丁搭班车回到A市,已经是中午时间了,匆忙找了一家旅馆,又草草吃了午饭,便往黄大卫那儿去。他不想打电话给报社的老常了,上次已经够麻烦人家的了。他便雇了一辆机动三轮车,谁知半路又遇了一阵暴雨,将他淋得像个落汤鸡。好不容易找到那座小洋楼,却找不到人,最终拉着了一个工人,才知窑上出了事故,一名坑道工被支撑倒下砸断了腰,上市里的医院去了。文若丁只得心中叫苦,但他忽发邪劲,明知不可为,却偏要等到黄大卫。找到路边一家茶棚坐下来,直等到浑身的衣服焐干了,天黑了,还不见人影,也不见小洋楼有灯光,只好又搭乘一辆三轮车回到市里。
文若丁没吃晚饭就躺倒了,浑身不得劲,头昏得厉害,又是鼻涕又是眼泪,伸手摸摸额角,滚烫的,他知道自己得了严重的感冒,心里说着:“我得去买点药来吃,我得去买点药来吃……”就迷迷糊糊睡过去了。当他惊醒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了。勉强撑持着爬了起来,依然鼻塞声重,身子打晃荡。他艰难地来到餐厅,喝了半碗稀饭,便要上街买点感冒药,正好一辆三轮车过来,他就爬上去了。
文若丁的身子几乎散了架,终于又见到那座小洋楼。当他找到黄大卫时,精神一下就陡涨了起来,面颊上甚至出现了两片潮红。文若丁原以为黄大卫一定是满脑门的心事,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谁知黄大卫依然容光焕发,提也不提头天坑道工被砸断腰的事。当文若丁说昨天等了他一下午的时候,黄大卫才说:“该应我要破一笔小财!”然后问文若丁说:“上次我答应给你赞助的,汇给你没有?”文若丁惨笑笑:“真是贵人多忘事啊,什么时候见到你的一根毛来?”黄大卫听了,“啪、啪”连着打了自己两个嘴巴,又连声发狠地说道:“活该,活该!”文若丁一愣,心想:即便忘了,又何必如此呢?就说:“忘了也不要紧,我这不是来了吗?”黄大卫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张口就说:“要是早给你汇去,也不会出现昨天的事故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给你一万块,就没有这个万一了!”黄大卫只顾自己说,也不管文若丁是什么意思,就三腿二脚走到门口,“啪、啪”两巴掌,冲着走廊喊道:“会计,会计!”
文若丁被黄大卫的话弄得啼笑皆非,又被他的拙朴和迷执所深深打动。更重要的是一万块钱就这么轻易地可以到手了,身心放开了许多,病体的折磨也似乎减轻了不少。当黄大卫回过头来说:“他妈的,昨晚闹得我酒都没喝上,今天中午,你一定要陪我好好喝几盅。”文若丁无法拒绝。
文若丁历来心脏不好,滴酒不沾。但是,当会计将一万元现金送到酒桌上时,文若丁拼命了,连干了五六杯。他本来就严重感冒,这一喝,简直是涕泪横流,直到心肝五脏全部吐出为止。
到了旅馆,胸闷异常,他似乎感觉自己快要死了,他不能让自己躺下,他要去买药,可是才迈步就栽倒了,是邻床掏了几颗速效感冒药给他服下的。
外人现在已无法知道他是怎样经过长途颠簸回到家的,反正人已非常虚弱,在妻子帮助下,还洗了个热水澡,上床前又给冷峻打了电话。冷峻告诉他,邓小闲“割肉”抛出了股票,付清了印刷厂的拖欠款。又告诉他,党组通知,让他回来后立即到党组去一趟。文若丁没说什么,放了电话就睡下去了。
第二天,人们看到文若丁像正常人一样来到编辑部上班。他首先将一万元现金交给二姑奶奶,并叮嘱她立即如数还清邓小闲的垫付,这才来到党组办公室。书记立即叫来了秘书及办公室主任,秘书随即郑重地摊开记录簿,气氛很异样,摆开的阵势,似乎像三堂会审。
文若丁在书记指给的位子上坐下后,书记拿一张纸条迟缓地说道:
“我现在传达一下高部长的电话记录:‘《谷雨》五月号发表的描写下岗女工悲惨遭遇的小说,缺少大局观念,那至多是生活中的个别现象。我们的编辑人员,在审稿过程中,应充分注意社会的主流,为促进社会主义的精神文明建设多做贡献。”
书记念到这里,看了一眼文若丁。只见文若丁的脸色惨白,呼吸急促,便抚慰地说道:
“若丁同志,高部长的电话也就是提醒注意的意思,并不是追究责任。如果有什么责任的话,我们党组当然要承担起来,所以你不要有很大的心理压力。——你看,你有没有什么话要说?”
文若丁微微摇了摇头,撑着桌沿吃力的地站了起来,缓缓地走了出去。在走廊上他碰见了冷峻。冷峻一看他的脸色十分吓人,便关切地问:“找你说了什么?”
文若丁没有回答,又是轻微地摇了摇头。突然他沉重地扶住了冷峻的肩头,喃喃地说道:“我心里好难受,我好累,我想睡觉……”然后便像一团棉花似地瘫了下去。
文若丁第二天傍晚时分死在医院里。据医生说,死因是病毒性感冒引起心肌炎,导致心力衰竭。文若丁死的时候,编辑部全体人员都围在他的床边,大家都失声痛哭了。
最让编辑部同仁意想不到的是,他们只在当地的晚报上登了一则简短的讣告,可是遗体告别那天却来了好几百人,不光是本市的,外地的也来了那么多,他们还带来了当地报纸上印发的悼念文章。
告别仪式的第二天,党组办公桌上恭恭正正地放着一份报告。这份报告是《谷雨》全体同仁郑重地签了名的,报告的内容是:为了文学事业,他们将义无反顾地坚守下去!
责任编辑宁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