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筱一
怪圈这个词,是从贝尔曼那里化来的。
贝尔曼是法国当代一位著名的翻译理论家、实践家、批评家。现在再给他冠上任何名衔显然都已经没有用了:因为他早已于一九九一年去世,只有四十九岁。在他生病的最后三个月里,他一直在写一本翻译批评方面的书,叫作《翻译批评论——约翰·唐》。我的老师开玩笑说仿佛搞翻译理论的人都不能够长寿,说话的那天,天阴阴的,我心里不知怎么的就是觉得不舒服。我不喜欢把悲情或者哀伤这样的字眼和理论联系起来,觉得像是一个不该开的玩笑,生命的大大的玩笑。但是事情真的是不能够提及再放下的。后来在评述完贝尔曼这本遗作的那一瞬间,我工作用的电脑鬼使神差地出了一点混乱,所有的字丢失殆尽,夜蓝色的屏幕变作一片澄净的天空,我始相信贝尔曼是化作了一棵泪眼朦胧的树,站在我要经过的路旁,偷走了我凌空翻飞的一根衣带。
然后他把“怪圈”的概念给我,作为信物。
贝尔曼是(有节制的)“现代阐释学”的忠实信徒。他的理论文章里充满了阐释学的名词:循环、视界或者历史。已经是在读到他之前,我就不知不觉为阐释学所诱惑,在我做翻译的论文时,我不止一次地用到了视界或者历史这样的词。因为我是那么需要解释,翻译也是。我想给曾经存在过的事物一种确证,并相信阐释学是做到了的。不确证已在,自己就没有信心在这世界上留下足迹。
但是我没有注意循环这个词。是的,循环,一个圆的感觉,有圆心,有直径(不完整的时候或许是半径),有优美的弧线划过。贝尔曼用来解释翻译,他说翻译理论是个循环,由翻译批评始,往翻译的理论发展,然后再反过来关照翻译批评……如此一个渐进的过程。这也就是做翻译的人,为什么总是分不清楚自己的角色,不知道是在充当译家、批评家还是理论家。他有时做得很吃力,可是做到最后总是把自己也做糊涂掉了,只能用悖论来遮掩这一份令人羞愧的不明白。
贝尔曼在循环的前面加上了绝对,法文里是absolu,发音时仿佛叫人想得见那种尴尬而又顽固的唇形与表情。
我想循环是优美的,真的,它牵进了进步,还有归宿;而绝对是悲哀的,它让你跳不出这个圈子,它让你想到挣扎,还有伤害。
我称它为怪圈。
不仅仅是翻译的问题。
在好好地理解这个“绝对循环”的概念以前,我把所有的事情都想成是一条直线。钟情于一件事、一个人,他们都是在你的面前。面—对—面。钟情的过程,仿佛就是你向这件事,这个人走过去的那段长长的路,有开始,也必定有结束。就是那么简单。也许你到达的时候,这件事、这个人早已不在,这就是错过。诗里说:细雨划分着我们/身边是爱人/下意识的,我们的手伸向提包/那本没皮的通讯录忘在家里/还有孩子……
孩子,也说不清楚爱与不爱也许就有了孩子。好像我们在几千年的时间里缔造出的一种又一种的理论。
是哲学上的所谓二元对立吗?敌人,或者朋友或者爱人,他们都是站在你的对立面。然后就是差异,然后就是人注定永远都在错过乃至错误的情结。其实远远不仅是翻译在搞不明白,多少年来坚持一条“现实存在——思维(对现实存在真实的或歪曲的反映)——语言(对思维真实的或歪曲的反映)”线性结构的人们早就搞不明白了。形式主义或者结构主义一直到后来的解构主义把语言颠来倒去地置放,他们也不过是破了顺序。
顺序是无济于事的。即使——像新洪堡学派那样——把语言放在现实存在之前,我们还是对自己的过错不明就里:身边的爱人,家里的孩子,面对面走来,在回头的一瞬间泪满双眼的爱情。
索绪尔也许是聪明的,并且,他的聪明之处,不是在于他提出了所指/能指或历时/共时这两对概念——甚至恰恰相反,好像詹姆逊所说的——而是他提出了所指与能指之外的“符号”的概念。后人在沿用这一组概念的时候意识到了在词与它的现实指涉物之外,的确还存在着所指与能指的关系这一说。于是我们有了“三个”而不是“两个”成分。
然而三角关系也是令人痛苦的啊,果然,这一位结构主义之父终于在有一天被指责因“过分强调这一关系”而“忽视实物本身”,即“忽视现实世界中的指涉物”,在他一手缔造日后的形式主义与结构主义的同时,他也描绘了他们的溃败。
与阐释学,还有真正的“有节制”的贝尔曼无关。可是我忘不掉“怪圈”这样的字眼。
我想到的是马戏团里的飞车。那样一种危险而刺激的游戏。但凡拿我们的生命去赌的,一定是最精彩的。
车子进了表演用的大铁球,停在球与地面交会的那一点。然后它开始启动、滑动半圆,终于完成了一个循环,是在离心力的作用下,依靠速度。
有时候我会残忍地设想,如果车子在球的顶端突然熄火了,那会是怎样的粉身碎骨的场景呢。
这也许就叫作绝对循环,在飞向高空,在你自以为完成一种进步的前行运动中,事实只在于你无法收手。我们作为主体积聚起的所有能量,都是面对着那个圆心。圆心的力量是在于它使得我们保持一种平衡与等距——剩下来是我们自己的事情:速度。
但是圆心,我们一辈子也企及不到。这就是线性关系带给我们的悲哀。面—对—面,却在你的视线所及处的永远的对面。圆心代表的,我们臆想中的真实,也在永远的半径的距离的那一端。而我们为这个真实所铺排的光环越耀眼,我们距离它也就越远。
我们不知何时被带人了这样一个生命的循环,一生疲惫,因为速度是我们自己唯一可以掌握的事情。或者说——程度。我们也许完不成这个循环,可那也不要紧,我们可以永远停留在球与地面交会的那一点,没有印记,或没美丽,也没有粉身碎骨的危险。
只是我们——只要有能力——我们不甘心这样的殊途同归。
这或许是写好的一场捉弄。世界就是一个大大的怪圈。我们都假设了圆心所代表的真实的存在,而做理论的人,他们不过是在不同的时代,从不同的角度,以不同的方式被带入这个循环的人。阐释学或许窥见了一点踪迹,所以贝尔曼说,做批评的人,一定要与原文本保持相当的距离,否则他做不成:漫游在真实之外,漫游在客观之外。
还有语言。存在—思维—语言根本没有源自何处的问题,因为它们组成了一个小小的怪圈。任何一个想要找寻它们谁始谁终的人都无一例外地以失败而告终。传统的语言哲学是这样的,现代的解构主义也是这样的。而人类,因为从生命的伊始就要学会表达,学会思想,学会看待这个世界(无论以怎样一种模式),它于是注定要被带人这个怪圈、注定要在其中纠结:这才是语言在本体论上的真正优先之所在。
回到贝尔曼。回到翻译。
在读到贝尔曼之前,我一直隐隐地觉得翻译之所以不可忽视,也许不是出于人类越来越频繁的交往的需要;这当然是存在的,只是以理想主义者的眼光来看,未免太过实用。
不,还有更重要的原因。那时我想,也许是它所表现出来的那一份尴尬。我以为正是它的这份与生俱来的尴尬使它与其它理论不同从而可以更加接近生活。从原文本的创作,到人类最基本的解释行为,或者到翻译,想来有很长的一段路,它跨越了时间,跨越了空间,它有一种空前的勇气,却在它得到结果之时,被琐碎的、具体而微的语言现实所澄清,进而破坏与粉碎。
我没有明白,翻译是一个典型的怪圈。我也没有明白翻译之所以尴尬不是因为悖论这样的二元对立,而是因为一个“绝对的循环”。
同样把真实置放在圆心,我们后来的学者所澄清的“原作者(原文本的客观环境)—原文本—原文本读者(批评)—翻译主体—译语文本—译语文本读者(批评)”也不是线性的关系,所有的这些因素都被——虽然有时间的先后——囊括进了一个循环,必然有作用、反作用进而再反作用、作用这样的过程。它以怎样的客观存在形式停留,它就会是这个循环中怎样的一站。
翻译是不由自主的,不论是相对于翻译主体而言,还是相对于翻译过程而言,一个循环,只要业已开始,它就不可以收手。在人类饱蘸激情的生命的照耀下,它更是不可以:因为要受伤的——无论是人,还是这个过程。
收手的方式或许只有两种,一是慢慢地减速,把伤害减至最低再永远地偏离圆心的真实;第二种只能是绝对的方式,像贝尔曼那样,从一个更大的不由自主,站在另一个世界的冬天的街道上,看风寒日落。
但愿另一个世界里没有这样的怪圈,但愿另一个世界里,可以有线性的解决方法,只要有开始,就知道会有结束,而不再有惶惑、等待、希望与绝望。
但愿在另一个世界里,翻译(或者翻译理论)不是在这个角度上具有本体上的优先地位——好像语言。
但愿在另一个世界里,没有在回首间泪满双眼的爱情。
不想去追究所有的事情,用这个怪圈。我想这也就是节制的含义。再多的事情,再多的悲哀,我们也不能因为害怕从高空坠落就选择另一种绝对的自伤的方式。
和拒绝翻译的昆德拉一样,我也选择《野棕榈》的结尾:
……她不在了,一半的记忆也已不在;如果我不在了,那么所有的记忆也将不在了。是的,他想,在悲伤与虚无之间我选择悲伤。
被带进绝对循环的人的生命,也可以对自己负责,那就是在悲伤与虚无之间的选择,从而使悲伤具有一种悲壮的意味。
贝尔曼因此选择了翻译主体作为翻译批评、翻译理论的基点。但是主体只能是基点,不能是圆心。它只是被带进循环的一个暂时的切人口。它甚至可以和其它的切入口并存——我真是没有办法不喜欢贝尔曼,他望见了圆心,却可以如此悲壮:这毕竟和望不见圆心的盲目的飞蛾扑火是不同的。
理性与勇气。
是的你不会知道的
高贵的窗子里都是流泪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