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孝琪
我越来越思念十月,尤其是1976年的10月!虽然我对它的思念常常伴着泪水,但我仍然愿意十遍百遍地回味它,咀嚼它,直到永远……
那一年的10月,我们的国家正面临着新的生死存亡的转折关头:周总理、朱德、毛泽东相继去世,我国究竟向何处去?是继续把“文革”进行到底,还是会出现某种转机?人们都在思索着、等待着。我正是怀着这种不安的心情随一批工农兵大学生到旌德县农村开门办学。我们在农村的任务是:三分之一的时间参加劳动,三分之一的时间学习报纸上的社论,三分之一的时间出黑板报,转抄那些不知说了多少遍的口号和语录。生活沉闷得如一泓死水,人们的心情更是沉重得像艰难转动着的磨盘。
一天傍晚,一位从集镇上回来的青年农民徐老虎正在讲述着他的见闻:一辆由上海开往黄山茶林场的汽车上贴有打倒姚文元、油炸江青、绞死张春桥的大标语。我听到这则新闻,开始也还平静,但一种潜在的意念还是驱动我走近徐老虎悄声问道:“有人围攻这辆汽车吗?”徐说:“没有,没有一个人围攻,也没看到人撕下大标语。”我感到此事很有些蹊跷了,但,也真假难辨。在那种混乱年代,社会政治生活的无序和是非黑白的颠倒,早已使人们正常的思维和心理机能近乎麻木了。听新闻的人与讲新闻的人都似真似幻地木然处之。大约是蓄之久矣的“期待视野”使然吧,我非常急于要验证这则新闻的真实性了。于是,我立即找到学员中唯一的党员小于,要她陪我去找大队张书记,因为张书记两天前到公社开过会,不知是否与这个消息有关?我们走进张书记家门时,他正在修理猪圈。我们转述了徐老虎带来的信息,并问张书记上面有什么新的指示精神需要我们学习?张书记当然没有料到我们会提出上级领导要他这个大队书记严守秘密的问题。他的表情一下子变得紧张而又严肃起来。他惊疑地端详了我们好一会才说:“事情是有,但我们没有传达任务,这是纪律。”既然没有传达任务,而且又是纪律,我们也就不便再问了。但我不甘心就这样离去,我们仍站立不动地等待着,企盼张书记能再说点什么。可是张书记就此不再开口,并又弯下腰去继续修理他家养猪的栅栏了。我自知没有理由再站下去了,但,一种急于证实这个消息的迫切心情仍使我不肯作罢。我居然也能急中生智地打开了僵局:“张书记,我们在这里开门办学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离学校较远,消息闭塞,政治上还请张书记多多把关。”听我这么一说,张书记迅速直起腰,这一次他的表情似乎缓和多了。领导者的神圣责任感使张书记频频点头,以示意我说得对。尽管如此,张书记还是牢记铁的纪律而守口如瓶、点水不漏。临举步出门时,我还是忍不住又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张书记你说事情是有,那是什么性质的呢?”这一次,张书记大约觉得在大是大非问题上是不能含糊的,便明白而又简洁地答道:“反党!”
“反党”这两个字我并不陌生。那时,在各种批斗会上,以及报纸或文件上,随时随地都可以听到或见到。不管你功劳有多大,地位有多高,也不管你是平民百姓还是国家主席,一旦被戴上“反党”的帽子,你就要被打入十八层地狱,连同你的至亲好友也都要被打入另册,永世不得翻身。在那个年代,有多少人为此而惨遭厄运,甚至家破人亡?!这一次,这一顶闻之丧胆的大帽子居然戴到了人人痛恨,却又能猖獗十年之久的姚、江、张之流的头上了。这突如其来的、恢复了本义的词语,真犹如晴天霹雳!顿时,在我的脑子里掀起了狂涛巨浪,并立即与我早已期待的一种心理“图式”产生了强烈的撞击与感应,使我并不十分清晰的认知陡然间得到了一次明白无误的确认。用格式塔心理学的术语来说,就是产生了“同构”。我预感到:一个中世纪的冰川季节就要开始消融了!
夜很静。晚秋时节的旌德山村已很有些凉意了,我与几个工农兵女学员共住一间大队的公房。由于田间工作的劳顿,同学们都已发出了轻微的鼾声。但,我的心静不下来,思绪不停地运转、翻腾:我仿佛穿行于曾经批斗过我和我的老师、同事、学生们的长丰县平岗头、和县的马山根、萧县的郭庄……。这时,空间与时间,有形的物质世界与无形的意识世界,都对我一律放行,任我往返其间、来去自由。而且,那些封存于记忆深处的许多往事,都一桩桩向我涌来、许多熟悉的面孔也都跃然眼前……。
——我仿佛看到因承受不了残酷批斗而于长丰县平岗头卧轨自杀的数学系叶元生老师。因为他说“文革”是炮打功臣楼而遭此厄运!他走了,留下一个年仅30岁的妻子和一个5岁的女儿!
——我仿佛看到了自缢身死,尸体仅用一张芦席包裹着草草掩埋,又被恶狗拖食而暴尸荒野的外语系女老师江楠。致她于死地的直接刽子手,竟是两个衣冠禽兽,当时掌握外语系斗、批、改大权的工宣队员苏某某和张某某。张、苏先后强奸了她,她怀孕了。但,在那个人妖颠倒的年代,罪犯的暴行被掩盖起来,反诬受害者腐蚀工人阶级队伍。于是,哭诉无门的弱者、冤者,只有用死来诉说和抗争了!
——我也仿佛见到了我的学生——聪明、调皮的中文系三年级学生程适凯。因为他讲了几句对“文革”和工宣队进驻学校不满的话,而遭到残酷的批斗。他不愿违心地承认自己是反革命,更不愿苟活于那个是非颠倒的人间。于是,在一次批斗会后,他用头撞向飞奔而来的火车。他在留给母亲的遗书中写道:“妈妈,当你听到一声火车的长鸣时,那就是你20岁的儿子的生命发出的最后一个音符!……”程适凯走了,活着的人还要批判他胆敢用头颅去阻挡历史车轮的前进,可见其反动透顶,死有余辜了!
——我又回到了生我养我的故乡小县城——舒城县。以前,我每次回家总是站在大门外就大声地喊妈妈。这时,母亲就眯着昏花的眼睛,围着一条黑色的围裙,颠着一双小脚,小跑着出来迎接我。可是这一次妈妈没有出来迎接我。自从红卫兵把她梳了半个世纪的发结当作“四旧”剪掉之后,因羞于见人,成天不出门。她整日呆坐灶间,满头披着散乱的白发;一双昏花的眼睛常常凝视着窗外的蓝天白云,时而撩起那不知围了多少年的黑围裙擦一下模糊的视线。偶尔自言自语道“头发也是四旧吗?……”妈妈终于带着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于1976年5月永远离我而去了!
我那与母亲相依为命的右派哥哥,也向我走来了。他1949年中学毕业后就参加了共产党领导的地委干校,毕业后被分配到税务部门工作。1958年,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据说他对粮食统购统销有过一些议论。于是,他被开除工职,送回原籍监督劳动。从此,我就只见到他裤管高卷、扛一把铁锹,满头蓬松的乱发罩着一张黑瘦的脸。他见到我,那黑瘦的脸上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这大约就算是迎接我的微笑了!
——我已不止一次地宛若回到了我那从农村下放回校后,就被安置在学生宿舍的家。这是一间18平方米的集体宿舍,儿子和女儿睡在一张双层床的上下铺,房间还安放着烧饭的煤炉和一张兼办公、吃饭、看书学习等多用的小桌子。桌上的一个玻璃瓶里还插着一束嫩黄色的野菊花,这是丈夫与一批“牛鬼蛇神”挖防空洞时从路边采回的。丈夫见到我只说了一句话:“三人一
小撮揪出来了”。这是一句只有我们两人才理解的“专用术语”。它的出处是“四·五”天安门广场那诗歌海洋中的一副对联:“三人一小撮,八亿是主人”。这三人指的就是张春桥、江青和姚文元。说完这句话,丈夫就与我紧紧相拥着,长久的、无声的,一任滂沱大雨般倾泻的热泪夺眶而下。突然,一声惊雷终于打破了这无声的忍泣!这时,我有生以来第二次听到丈夫那如同爆破似的哭声突然进发了!我第一次听到他类似的哭声,是1966年9月9日。那是红卫兵勒令他交出一份反对毛泽东思想的检查,他写了又撕,撕了又写。他终于在一声裂帛似的哭喊声中倒下了——他全身抖瑟、高烧39度。他要我做好思想准备,要接受残酷的考验。有一天傍晚,红卫兵又来催交思想检查,我们到处找不到他。结果,在学校的水塘边发现了他。从此,我嘱咐小儿子:不管爸爸到哪里,你都要跟着他,拉住他的衣角不放,爸爸上厕所,你也要跟着他。我想,当一个善良的弱者面临生与死的选择时,只要有一个幼小无助的生命拉着他的衣角,他就会对这个世界多一份责任和牵挂!啊,十年,整整十年了!无尽的屈辱、磨难、等待、煎熬,今天,我们终于可以放声一泻心中的风暴了!
真善美与假丑恶总是相伴而行的,哪里有假丑恶的猖獗,哪里也就会有真善美的闪光。于是,那些在危难之时给过我与我的亲人以帮助、支持和同情的朋友、老师和同事们,也都在神游中一一与我相遇了。
这其中,有我在病痛时给我照顾和热情治疗的冯医生,有我在遭批斗和殴击时挺身而出劝说打手“要文斗不要武斗”的张老师,有当那陪着我受尽屈辱的7岁儿子,高烧40度,呕吐不止,严重虚脱,心跳微弱之际,给我们送来一杯糖水和食品的于老师、许老师、李老师等;有亲手为我那9岁的女儿缝制一件汗衫,才使小姑娘不致成天光着身体的王老师;有教我:“逼不要怕,拖不要急,为了真理,决不低头”的周老师;还有在非人的暴行面前,良知仍未泯灭的工宣队刘清仁师傅和一位个子不高的李师傅,……还有许多帮助和同情过我们的朋友、同志,可惜我已记不清他们的姓名了。我之所以记下这一段,是为了让人们和我的家人(包括我的子孙后代)永远记住这一切,永远珍惜这一切!
那一夜,我无法入睡。热泪不断地倾泻而出,又被我不断吞咽下去,我不敢哭出一丝一毫的声音,我怕惊了几个学员,更怕因为我的“反常”(粉碎“四人帮”不久,当时主持安徽工作的某某某就说过要大家注意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其表现就是有人高兴得不正常)而招致祸殃。我只能将这在艰难而又痛苦的等待中所获得的突如其来的狂喜与往日的屈辱,化作滚滚热泪饮泣于那个十月的寒夜之中!
我像一个久别母亲的孩子,在历经艰难的跋涉之后,终于又要回到母亲的怀抱了!说来也怪,人们在经历了一场巨大的劫难之后,面对突然降临的胜利和喜悦,为什么竟是止不住的泪如泉涌,而不是欢乐开怀的笑声?对此,我似乎还很难表述清楚。诗人柯灵说过:笑,是感情的舒展;泪,是感情的净化。我想,当光的退让和夜的吞噬奇妙地统一于一个特定的时空,并且一时真伪难辩、胜负难分的时候,无数善良正直的人们的良知和情怀、智慧和创造也定然是被压抑、扭曲和玷污的。鲁迅说:“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毁灭给人看。”“四人帮”在十年“文革”中所制造的悲剧又何止万千?!一旦太阳出来了,迅速驱散阴霾,扫除暗影,把光的照耀撒向大地,这时,那些为寻找和捍卫光明而受尽屈辱和磨难的人们又怎能抑制内心的激动而不悲喜交融、热泪盈眶呢?由此,我也终于懂得了:一个坚强的老战士为什么在天安门广场英雄纪念碑前,竟是那样难以自制地放声痛哭了!此时此刻的泪啊,它拥有千钧之力,同样是“爱的大纛憎的丰碑!”它携带着至爱和至恨势不可挡地向前冲去!它能冲决一切假丑恶的伪装,荡涤一切真善美的蒙垢;它对被残害的冤者和死者将是一曲悲哀的赞歌!
历史证明:任何一次称得上是历史性的巨大胜利的背后,都必然矗立着由无数知道姓名和不知道姓名的、伟大的和普通的战士们用青春和热血乃至生命建造起来的丰碑!如果没有他们的斗争和牺牲、屈辱和磨难,也就不会有1976年那个开创了我国历史新时期的辉煌的10月!
今天,当我们正迈步走向21世纪的时候,让我们永远珍惜1976年10月那个来之不易的盛大节日吧!
责任编辑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