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榆树

1997-03-23 08:15李振伟
清明 1997年6期
关键词:榆树妻子

李振伟

就在天快亮的时候,于佳文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拾钱。好像是在老家胡同口的墙角,于佳文看见一张一张的钱,拾了一张又一张,很快两个口袋都塞得满满的。他四处张望着,想找一个塑料袋什么的装钱,但这时他却醒了。刚醒来的一刹那,于佳文还有那种庄周与蝴蝶互相为梦的模糊。但他很快就完全清醒过来,明白刚才一张一张拾钱的场景是一个梦。佳文的父亲会看麻衣相会圆梦,受父亲的影响,佳文知道做梦拾钱不好,于是心情有些懊丧,他不知道又有什么不顺心的事落到自己头上。于佳文悄悄起了床,轻手轻脚洗了脸和手然后开始做饭。饭做好后,先盛出一碗凉着,再去给儿子飞飞穿衣服。给儿子穿好衣服,安排好儿子吃饭后,他才开始刷牙。这时妻子云芳也起床了,妻边洗漱边对于佳文说:昨天王亚明家买了个餐桌,你猜猜多少钱?佳文一听妻子说王亚明买餐桌,心里发了虚,他从妻子那语气推测,王亚明家的餐桌肯定便宜不了。他真不想回答妻子,这些天来妻子好像犯了红眼病,总说谁谁买了摩托车,谁谁买了高档家具,像是搞攀比。妻子转过脸来等着他猜,佳文只好朝高处说了个价:高档餐桌怕有三千块吧。妻子哼了一声,露出满脸不屑:你的头脑真是太陈旧了,再解放解放思想朝高处猜?佳文想起夜里做的那个拾钱的梦,知道再猜下去恐怕要猜出一场烦恼和不快,就说:饭都凉了,吃饭吧,吃过饭我还得去送孩子。

吃过早饭,于佳文骑着自行车送儿子去上学。因为那个拾钱的梦,佳文今天骑车格外小心。马路上满眼都是摩托车,摩托车驰来驰去,骑得很凶很吓人,骑自行车的人则左顾右盼神色慌张。看见摩托车佳文就有气,妻子早就想买摩托车了,只因佳文不同意,摩托车至今还没有买成。为了不让妻子买摩托车,佳文把家里的重活几乎全包下来了。他觉得只有多干活妻子才不会固执地坚持买摩托车。同时,佳文还利用一切机会宣传摩托车的坏处,说骑摩托车容易出车祸,骑摩托车心脏功能退化腿功能退化容易得关节炎。妻子反驳,马路上骑摩托车的人多得像蝗虫,也没见哪个出了车祸,哪个心藏退化腿退化,你整个一阿Q,彻头彻尾的精神胜利法。佳文知道,随着年龄的增长,妻子的心理也变得不平衡了。妻子年轻时长相比较出众,别人给她介绍过一些条件不错的对象,她都没同意,后来嫁给了自己,图的是个大学学历,谁知这些年下来,自己混得不称心,而那几个妻子没同意的人,却都混好了。佳文能理解妻子,作为一个女人,谁不希望自己的丈夫风光并出人头地?女人在婚姻上的选择,从某种意义上说,代表了整个社会的价值取向。

送儿子回来,于佳文去上班,他来到五楼自己的办公室。办公室的其他老师还没有来,佳文站在窗子前,透过窗玻璃看外面的景物。校园里那几棵塔松下,站着几个练气功的人。佳文知道那是学校的几个铁杆气功派,不论盛夏蚊叮虫咬,还是严冬冰天雪地,他们都站在塔松下练功。他们有时像在舞蹈,有时像一尊尊雕像;有时像盲人摸象。佳文的目光从练气功人的身上转向远方,于是看到了那个宣传得热火朝天的开发区。不知出于怎样的考虑,开发区建起了一座座很窄但很高的楼,那高而窄的楼无声无息地立在那里,远远望去如同墓地里的一个个墓碑。

上班时间一到,办公室的老师们呼啦一下都到齐了。离上课时间还有十几分钟,这是一天中最畅所欲言的时间,今天老师们谈论的中心是房改。从老师们的谈论中,佳文知道房改已全面推开,有些单位已经开始收钱了。房改的风已经吹了快十年了,但一直没动真格。近几个月,风声越来越大,佳文从中体会出了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他已经预感到房改的不可逆转性。经过近十年的吹风,现在再房改,不管是在心理上还是在经济上,人们都有了较强的承受力。佳文每月工资五百元,妻子在低工资的商业部门工作,他家属于低收入家庭,尽管这样,他们家也有了一万多元的积蓄。

上课铃声一响,办公室的老师都去上课了。佳文上午没课,准备写篇小稿子,这时学校人事科长赵胖子走了进来。赵胖子像一头水牛喘着粗气,手里拿着厚厚一沓表格。佳文说:赵科长,你是没有大事不登门,这次是涨工资,还是涨餐费?胖科长气吁吁地说:衣食住行的大事,要房改了。说着把一张大表递给了佳文。佳文一看,是自己的购房表。表上有不少栏目,主房配房附属设施共一万五千元,一次购房优惠百分之二十,应付金额一万二千元。胖科长指着几个地方让于佳文签字,佳文签完字,科长又把那张表收了回去。

于佳文知道妻子休班,他想把房改的事尽快告诉妻子,胖科长前脚刚出办公室,他后脚也出了办公室,匆匆回到家里。佳文见妻子正在电视机前,边看电视边洗衣服。妻子上身前倾脸仰着,双手在盆里搓着衣服。妻的这个姿势非常像一只蹲着的大青蛙,要在平常佳文就得和妻子开开玩笑,但今天佳文没有开玩笑的心思,他只把房改的事告诉了妻子。妻子听了房改的事,表情木然,电视也不看了,双手也停止了动作。停了一会儿,愤愤地说单位发不出工资,还得买房子,这是什么改革开放,光治穷人,穷人真是没法活了!佳文没说什么,他觉得说改革开放好也不是,骂改革开放也不是,只好百无聊赖双眼瞅着电视机。

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这时楼上王亚明家的影碟机又打开了,接着有人唱起歌来。一听那公鸭嗓音,佳文就知道是王亚明在唱。于是佳文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在这个社会上,有人失意,就必然有人得意。这几年王亚明真是春风得意了。

王亚明和佳文是同一年分到学校来的,佳文毕业于省师范学院,王亚明毕业于地区师专。刚分来的第一年,两人住同一个宿舍,但两人却不是一种密度的人。佳文喜欢独自一人读书写文章,王亚明却喜欢跑门子拉关系。刚分来不久,王亚明就主动跑到校长家里,给校长丁茂松的儿子辅导外语,很快取得校长好感。那时刚开始提倡搞第三产业创收,王亚明就毛遂自荐,组织学校的几个家属工在校门口办了个饭店。饭店办了三年多就关了门,说是亏了,没挣到钱。但明眼人都知道,饭店是亏了,但王亚明没有亏,校长丁茂松更没有亏。通过办饭店,王亚明和校长的关系由工作关系变成了利益关系。饭店一关门,正好老总务科长退休,王亚明又当上了总务科长,后来又兼任基建科长。学校里买什么都是王亚明说了算,买什么都有回扣,随着学校各类用品的不断购进和大楼的拔地而起,王亚明和校长的腰包也更鼓胀起来,两人的利益关系也变得牢不可破,王亚明成为学校新的权贵。

对王亚明的暴发,佳文非常气愤,他没有想到社会会变成这个样子,但气愤也是白气愤。他只能这样聊以自慰:你王亚明再能再有钱也只是个打杂的行政人员,你整天喝酒打牌跑关系,可曾在报刊上发表过一个字?你王亚明走的是财道,我走的是学道。但到了评职称的时候,佳文没有评上高讲,而王亚明却破格评上了高讲。论工龄两人是同年毕业的,论学历佳文是本科,王亚明是专科;论学识水

平,佳文一直从事教学工作,在各级报刊上发表过几十万字的文章,而王亚明除了打牌喝酒就是拉关系,是典型的不学无术之徒。但王亚明却破格评上了高讲。事后佳文才知道,王亚明得以破格,主要靠了三个条件。一是校长大力举荐。二是王亚明指示几个人七拼八凑出了本书,王亚明当了书的主编,虽然这本书内容毫无价值,王亚明也不曾动笔写过一个字,全是由别人做成的嫁衣裳,但还是作为著作成果在评委和科干处那里名正言顺堂而皇之地通过了。至此,佳文才真正尝到了说谁行谁就行不行也行的滋味。的确,在这个时代,如果有钱又和当官的关系铁,还有什么办不成的事呢?

楼上又开始唱那首《纤夫的爱》,王亚明和妻子对唱。于佳文越听越有气,就把电视机的音量开得很大。这时电视上正在播一起爆炸案新闻。几个歹徒劫持了一辆出租车,然后开到一个台商的寓所去抢劫,当时台商不在寓所,歹徒没有抢劫到钱财,一气之下歹徒劫持了台商在大陆的妻子做人质,然后让台商拿钱赎人。台商不仅没拿钱赎人,还报告给公安局。公安局出动警车对歹徒的人质轿车围追堵截。歹徒走投无路,爆炸了人质轿车,人质轿车三辆警车四名歹徒一名人质六名公安八名围观者被炸得面目全非。看了这个爆炸案新闻,佳文竟有些激动起来,他为歹徒的冒险精神而激动。他想:当今这个时代奴隶奴才太多,有冒险精神牺牲精神的人太少。哪里有剥削哪里就有反抗,社会到了腐败时期,就会出现杀富济贫打土豪分田地的绿林好汉。现在多出几个绿林好汉杀杀王亚明丁茂松这样的暴富有什么不好?

佳文帮妻子晾好衣服,对妻子说:云芳,把存款都拿出来,看看本息有多少钱。妻子打开大衣柜,从一床被子里取出黑皮夹,又从黑皮夹里取出几张存折,交给佳文。佳文把存折看了一遍,说:有一万一千块钱,还差一千块钱。佳文跑了几个银行,把钱全取出来,又回到家里,他把厚厚的一沓老人头百元大钞放到写字台上。这是他们结婚十年来的全部积蓄,但这钱也就是在这里暂时放一放,很快就得交出去,而且还不够,还差一千元。佳文对妻子说:先把钱放起来,我去看看,如果交钱的不多,咱也拖着不交。说完佳文走出家门。

佳文先到几个办公室看了看,各个办公室都在谈论房改,大家众说纷纭,有说房改是治穷人不叫穷人活的,也有说房价不贵买房合算的。佳文从办公室出来,又到了财务室,结果财务室那里已挤了很多人,正在交房钱,而且是在争先恐后地交,好像交晚了就买不上房似的。校长和几个副校长都在等着交钱。佳文刚要转身离开,正碰上王亚明和他的妻子。他们的脸上还保留着刚才唱纤夫的爱时的喜悦。王亚明先向佳文打招呼:佳文,来交房钱?佳文在心里骂了一句,嘴上却说:交钱的人太多,过一两天再交。

校长们都交钱了。佳文知道房钱是不能拖了。现如今,只要是领导带头干的事,群众是拖不过去的。有些事之所以一拖再拖,说到底还是领导们从中作梗。佳文回到家里,把校长们已开始交钱的情况告诉妻子,并和妻子商量怎样筹措那一千块钱。

一千块钱,对有钱的人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佳文夫妇来说,可不是个小数。就是不吃不喝,也得两个月的工资,问题是房改收钱太急,不允许拖欠,所以靠省吃俭用攒钱是不行了只能借。向谁借呢?佳文从小就怵头向人家借东西,再说现在大家都要买房,钱宽余的人家毕竟不多,丁茂松家王亚明家钱肯定很多,买房子也就是牛腚上拔根毛。可是能向他们借钱吗?就是向他们借,也未必借得出。为了掩盖多吃多占,他们会装得比穷人还穷。

从学校里借钱这条路走不通了,佳文又考虑向亲戚借钱。他先想到自己的姐姐。姐夫是个矿工,他那个煤矿效益不错,每个月有千把块钱的收入。可是姐姐没有工作,还有三个孩子,都上学花钱,两个大的上大学,每月光生活费就得六七百块,矿上的房子是高价,到现在姐姐家还没有买上房子,还在租房子住。佳文又想到妻弟云金。云金在银行工作,工资高奖金也高,钱肯定有。佳文刚和云芳结婚时,云金还在上中学,佳文有时辅导云金英语,还给云金买过钢笔笔记本之类的东西,那时云金姐夫长姐短的很亲。可是云金到银行工作后,特别是成家以后,与他们越来越疏远。云金的优越感越来越强,一些话语中露出对教师的不屑,很自然地伤害了佳文的自尊心,近两年两人已经基本上不接触了。现在如果去向云金借钱,还不更助长了他的优越感,更加小看自己?

亲戚那里佳文想了一遍,都不行。佳文又开始考虑向同学借钱。小学中学大学都有佳文很要好的同学。可斟酌来斟酌去,同学中只剩下了一个杨群,别的同学都多年不联系了,虽说当时上学时不错,毕竟多年不来往了,开口就借钱,也不太像话。于佳文和杨群是中学同学,上学时两人冬天爱滑冰夏天爱游泳。有一次他们俩从水库闸楼子上朝水库里跳,跳着跳着杨群的头就碰到了没在水中的一块石头上,杨群当场被碰得昏过去,头上鲜血直流。当时佳文拖他出水并用衣服包了杨群的头,拦了一辆马车,把杨群送到公社医院,杨群的额头上至今还留有镰刀似的疤。这几年杨群干起了贩卖煤炭的生意,他贿赂领导也贿赂烧锅炉的,以少报多或掺渣子等手段挣了些钱。每年冬天杨群都给佳文的父母送两吨煤,从没要过钱。想到这里,佳文觉得不能向杨群借钱。这些年自己对人家一点帮助也没有,怎好意思再借人家的钱?

妻子云芳见佳文愁眉苦脸想不出办法,就说:要不找刘军去借借,他说过多次了,说有什么事一定帮忙。再说,咱当时还给了他二百块钱。于佳文有些生气说:不要提他,刘军的钱是黑的,送来也不能要。刘军是佳文教过的一个学生,上学时就调皮捣蛋打架斗殴。刚毕业就因打架斗殴被拘留,派出所的人问他在市里有什么亲属。刘军竟说于佳文是亲属,结果派出所的人带着铐了手铐的刘军来见于佳文,说要交二百块罚金。佳文又气又急,忙拿出二百块钱打发了这个不肖的学生。可这些年刘军也不知干什么发了不小的财,小汽车大哥大都有了。刘军多次到佳文家里来,但佳文从心里不喜欢这个学生,当然也不会找他借钱。

妻子长叹一口气,说:你怎么倒像孔乙己一样,又清高又迂腐。我看你干脆回老家去,把那三棵大榆树卖了,先凑上房子钱,以后攒了钱再还给家里就是。佳文想,这也许是最后的办法了,除此之外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但他却说:云芳,卖树不行,树是我父母的精神寄托,他们说过,百年之后,用这三棵大榆树做寿木,树是不能卖的。妻子说:你老家那地方不是也实行火葬了吗?还做什么寿木,再说是做寿木重要,还是买房子重要?佳文沉默起来,妻子的话虽然不大好听,但却也是实话。人死了怎样安顿都行,但活着的人却必须住房子。

佳文老家院子里有三棵大榆树,父亲栽榆树的时候还没有佳文。佳文记得原来院子里有八棵榆树,小时候佳文经常爬到榆树上采榆钱儿榆叶,母亲用榆钱儿榆叶做菜团子,也做粥。母亲说榆树全身都是宝,榆钱儿榆叶

榆树的嫩皮都能吃。他至今还记得母亲给他说的那个谜语:一脸团,一脸长,姊妹二人一个娘,一个死在春三月,一个死在秋风凉,谜底是榆钱儿榆叶儿。佳文上中学的时候,榆树已经长成参天大树。学直角三角形的时候,几何老师就带着学生来测量榆树的高度。后来奶奶去世,伐了一棵做了寿木,姐姐出嫁时又伐了两棵,做了嫁妆,佳文上大学时又伐了两棵做了路费学费,最后只剩下三棵。父亲说:多亏当年栽下这几棵榆树,老人打发走了闺女出嫁了,儿也上大学了。有一次,父亲摩挲着三棵大榆树说:佳文,这三棵榆树咱不伐了,等我和你娘死的时候,伐了给我们做寿木。父亲说这话时,表情很凄然。两位老人,三棵老树,相依为伴几十年,父亲对榆树的感情已经很深了。佳文每次回家,最先看到的就是这三棵老榆树,离村庄还有几里远,就能看到那高耸的树冠。每次离家,也是那树冠最后变得模糊消失。在市里上班,佳文有时想老家,想年迈的父母,还有院子里的三棵老榆树。

现在让佳文回家去卖这三棵老榆树,佳文实在是于心不忍,可是不卖这三棵老榆树,那一千块钱从哪里来?而房钱总是要交的。说买房缺钱,父亲会同意的,父亲是通情达理的人,自然知道房子的重要,再说现在老家也不准土葬了。当然话要说得婉转一些,就说榆树太老了,再不伐也要枯死。坐在回老家的汽车上,佳文翻来覆去考虑这些问题。

汽车开进县城的汽车站,佳文走出车站,经过县委时,佳文发现楼前停的一排排轿车十分耀眼豪华。佳文想,但愿金玉其外,不败絮其中。

过了电影院就算出县城了,电影院左侧停着各种出租车辆,纷纷上前拉客,佳文都谢绝了。他不想坐出租车,从这里到家只有十八里路,快点走也就一个来小时,如果坐出租车就得花十多块钱,能买几十斤盐哩。佳文母亲算帐总爱用盐作参照。说这些钱能买多少盐,这些盐能吃多长时间。的确除了空气和水,没有哪样东西像盐这样必需而又廉价。

佳文很快就走到了王庄,王庄是他老家那个乡的乡政府驻地。王庄离他的老家还有六里路,出了王庄朝北走,就能看到他家的三棵老榆树了。

走出王庄,佳文就朝他家所在的北方眺望,越过枯黄的原野。他看见了一片灰色的老屋,房屋和树木一片模糊,然而他没有看到自家的老榆树。他把双眼眯缝起来看,还是没有看到。他想,这段时间自己看书写文章多,视力下降了。他继续朝前走,他知道用不了多长时间,老榆树就会映入他的眼帘。但是他错了,直到他已经走到村口代销店前仍没有看到自家的老榆树。佳文有些提心吊胆了,他不知道老榆树怎么没有了,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树是被人偷伐了,还是被风刮倒了?

佳文走进那不知走过多少趟的老胡同,感觉既熟悉又陌生。胡同里一个大人也没有,只有几个孩子在弹玻璃球,佳文匆匆朝家里走去。

他走进自家的院子,院子里的三棵老榆树果然没有了,树是用锯从贴地皮的地方锯断的,只留下三个大如锅口的树墩子。由于没了榆树,院子里竟比过去开阔亮堂了。几只老母鸡见了佳文,头歪来歪去,眼怯怯的接着就叫起来。

佳文推门进屋,看见父亲正坐在炕沿上吸闷烟,脸色灰黄。母亲正坐在灶前烧火,头上身上全是尘土草屑。佳文忙问:爹娘,咱家的大榆树呢?父亲嘴动了动,没有说出话,母亲从地上站起来,手扑打着身上的尘土草屑,话还没说出来,就哭出声音来。娘边哭边说:乡里修公路叫有劳力的出劳力,没劳力的出钱,我和你爹都干不动活了,人家叫拿六百块钱。他们说要么给你打电报要钱,要么就伐树顶钱,我和你爹合计了一下,觉得你那里日子过得也紧巴,听说还要买房子,就让他们伐了树。父亲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说:佳文刚回来,别说这些了,其实榆树也老了,不伐也得枯死,伐了院子里亮堂。边说边把烟锅别到腰里。佳文见父亲扎腰的带子,竟还是那根用了几十年的用破布条编成的带子。

吃过饭以后,佳文来到榆木墩前,用手抚摸着那湿润的榆树木墩截面,一道一道地数截面上的年轮,数着数着,他的视线就被泪水模糊了,终于没有数清老榆树的年轮。

责任编辑:倪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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