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人物

1997-03-23 08:15聂鑫森
清明 1997年6期
关键词:石板葫芦

聂鑫森

颜老石

古城密如蛛网的小街中,数这条最古旧,叫平政街。两边的店铺一家接一家,百货、日杂、小吃、文具、修锁、做伞……琳琅满目。但这些店铺几十年来,忽而由私营变成公办,忽而由公办变为个体,主事的换了一届又一届,店名也跟着花样翻新,独有这家“颜记石号”什么也没变,店名不变,格局不变,所卖的物品不变,店主呢,是一个永远的颜老石!

这个店子是颜家的祖业,传到颜老石手上,大概是临近解放的时候。颜老石其实不是本名,街坊邻居都这么叫他,他就这么答应着,户口簿上也就这么写下了。他无兄无弟,也没有什么亲朋戚友,生得又瘦又小,脸窄而长,脸色白里透一点青,小小的眼睛里射出冷冷的光。他很少跟人说话,也不串门,永远的小心翼翼。他一辈子没有结婚,像个幽灵样在店子里飘来飘去,脚步轻得没有声音。那身永恒不变的黑色衣裤,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颜记石号”铺面不过丈把宽丈把长,上面是个小阁楼,是颜老石放倒身子睡觉的地方,从没有外人去过。店铺后面有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院子。铺面两边的柱子上,分别写着“颜记石号”和“石砚石板磨刀石”两行颜体大字,金底红字很是刺目。据说,这些字是他祖上照着颜真卿的字帖临下来的。每年夏天,颜老石像过节一样,亲自刷底,再一笔一笔把字描一遍,然后站近站远地打量,脸上笑得很灿烂。

“颜记石号”专卖石砚、石头、磨刀石,还有石笔。石板和石笔是什么,现在的孩子已经很少见到了。其实是专供小学生使用的学习工具。石板有一本书那么大,四周凿出边框,中间磨得又平又光,可以用石笔(石条磨尖的笔)在上面写字,写了又擦,擦了又可以写。在几十年前,小学生用作业本是很奢侈的,老师布置的作业就写在石板上,一面是语文,一面是算术,上学时小心地提着,一是怕摔破,二是怕雨淋(雨水一冲,字就没有了)。上课前老师检查石板上的作业,用粉笔打勾或打叉,检查完了就可以擦去。

离“颜记石号”数步之遥,便是一所小学,解放前称为“吉湘小学”,解放后改为“平政小学”。小学生所用的石砚、石板、石笔都来自这里。因此,柜台前总挤着一些小学生,颜老石脸上这时候现出难得的笑,但话却很金贵,他问你买什么,然后拿出来由你挑选,自个儿却坐在柜台边研磨一方砚池或是一块石板。

那时候,小学生看过一些反特电影片,又常听老师讲抓特务的故事,就觉得颜老石像一个特务,而且越看越像,并推断他那个神秘的小院里是否藏有发报机或枪支。

有一回,几个调皮的小学生去买石板,左挑右选,都说不好,便硬闯进了那个小院子。院子里没有花,没有草,满眼是褐红、蛋青的石块,以及一堆堆的石砚、石板、磨刀石和石笔。颜老石说:“你们挑吧。”便冷冷一笑,回到柜台边去。小学生面面相觑,慌忙退了出来。

公私合营的锣鼓响遍了全城。

有领导模样的人来找颜老石,叫他把店子“合”到公家去。颜老石那时不过三十多岁,但已显得很老气,病病蔫蔫的。他说:“我这样子,能活多久?我不想连累公家,让我自己讨生活吧。”说完,微微闭上眼,再不肯说话。

他一直是个个体经营者。

他白天守着铺面,没人光顾时,一刻不停地雕凿着石砚池或石板。夜里关了铺门,在院子里锯着石头,或在搁楼上雕凿着一件什么东西,那声音涩涩的苦苦的,一直响到子夜过后。有谁能明白一个鳏夫的痛楚呢。

他的利润是很微小的,尤其是后来小学生不用石板石笔,也很少用石砚了。磨刀石又过于的经久耐用,生意清淡得只能勉强维持一个人的生活。他吃得很简单,多蔬菜,少晕腥;穿的衣服很粗糙,很旧,一律的是很忧悒很沉重的黑色,式样老套,对襟、布扣、圆领,岁月在他身上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那些年,一个运动去了,一个运动又来了,虽然人们总用一种怀疑的目光打量他,但他没有留下任何可以供人“讨伐”的由头。他不看报,不看书,当然更不会写什么,不与人多交往,不多说一句话。居委会通知他开会,他准时到,散了会就走。如同一块石头,平平整整,找不到一条缝隙。“颜记石号”顽强地嵌在小街上,成了一个与现实相抗衡的象征。

文化大革命骤然而至。

一群红卫兵冲到“颜记石号”前,用大排刷蘸着浓黑的墨汁,把店铺两边的字变成漆黑一片,再用刀子在上面刻出许多印痕,然后扬长而去。他们没有伤颜老石,有什么理由要伤害他呢?他没有历史问题也没有现实问题,更不是地、富、反、坏、右!整个过程,颜老石如石头一样静在店子里,任何表情都没有。

红卫兵一走,颜老石动如脱兔,打来一桶水,狠狠地洗去那些墨块,然后买来红黄两种油漆,挽起袖子一笔一笔地刷底描字。有些刻痕很深,油漆盖不住,就让它那么摆着,像作了深刻的记录。

第二天,红卫兵又来故技重演。

颜老石待他们走后,再一次执著地洗去墨块,用油漆刷底描字。

早潜伏在不远处的红卫兵杀了个回马枪,掀翻了颜老石,狠狠地揍了他一顿。

颜老石一声不吭。

红卫兵走了。

颜老石爬起来,颤巍巍地继续他神圣的工作。

他不要命,又是一个孤人,一个平头老百姓,就连那些冲冲杀杀的红卫兵也有点心怵了,真出了人命,向谁交代去?

文化大革命终于过去了,世道变得让人眼花缭乱。

颜老石真的老了,他锯不动也凿不动那些石头了。有人想租他的门面卖电子计算机之类东西,月租五百元。当然店名要更换,门面要装修。颜老石冷冷的一句:“钱再多也不租。”他想,院子里备下的成品,足够供奉到他闭眼的那一天。他每天从容地坐在柜台边,等待着偶尔前来光顾的“上帝”。

这个世界没能把他怎么样,他有他活下去的理由和办法。

颜老石突然死了,突然死的,一点痛苦也没有。他早把安葬费准备好了。居委会替他办的丧事。

“颜记石号”是私产,既不能出租,也不能占用。

颜老石留下一纸遗言,说他死后,此屋传给一个远房的侄儿,有一天他会找到这里来的。

店子的门锁上了。两边的字虽经风吹雨打,依旧醒目。颜老石死了吗?人们好像还很怀疑。

他的侄儿到现在还没有出现。

谁知道有没有这个侄儿呢?

“颜记石号”于是可以永远存在下去。

颜老石内秀,是个很有智慧的人。

钢叉唐

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就知道钢叉唐了。

在古城湘潭,钢叉唐是个名人,他有一手绝活,耍钢叉。他的那把叉,枣木柄,很粗,黑里透红,像上了釉;叉为三齿,雪白闪光,透出寒意;木柄与叉头相接的地方,套着几个铜环,稍稍一动,便哐哐响。他耍起叉来,风声呼呼,银光闪闪,铜环响得很紧迫,称得上是有声有色。钢叉旋转着,从右手臂滚过,辗过胸口,再落到左手臂上,又顺原道滚回去。他突然把头一低,让钢叉在背上滚来滚去,服服贴

贴,绝对不会掉下来。玩到兴头上,他把叉往空中一抛,叉在空中作平面旋转,再落到他手上,活溜溜地转个不停。他有个高招叫怀抱金轮,两手手指相扣,围成一个圆圈,钢叉头朝下,在他的晃动中,沿着内圆旋转着前进,好像一只疾走的轮子。往往这时候,周围的喝彩声此起彼伏,钢叉唐颇为得意。

那时他还是个青皮后生,在一家运输公司开大货车。人长得高大威武,开起车来风驰电掣,喇叭按得山响。老远就有人说:那是钢叉唐!

五十年代至六十年初,钢叉唐在城中无人不晓。凡有什么庆祝活动,“五·一”劳动节、“十·一”国庆节,送新兵入伍,大炼钢铁报捷,“四清”运动拉开序幕;或者端午节前夕祭龙头,正月十五耍花灯,打头的必是钢叉唐。平头,白衣褂,黑灯笼裤,精神抖擞地耍者钢叉,作开路先锋。叉声响处,如堵观者便闪出一条大道,真正是八面威风。

“文革”来了,几乎街上天天都有游行集会,口号喊得山呼海啸,锣鼓敲得天摇地动,但绝对没有人请钢叉唐来耍叉开路。钢叉被人称作“四旧”,尽管钢叉唐是正宗的工人阶级,没人敢请他来惹是非。为此,钢叉唐十分难过。他连连叹气:“没有钢叉在前面开路,有什么看头!”但早早晚晚他仍躲在家里练钢叉,并且琢磨出不少新花样。据说有一式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钢叉往上一抛,然后用头接住,钢叉像风向标一样在头顶上飞快地旋转。可惜我没有见识过。

钢叉唐就这样冷冷清清地过了十年。

天青了,地绿了,生活重新焕发出活力,变得丰富多彩,收录机、摄像机、电视机进入了千家万户,电影院、歌舞厅、卡拉0K厅、电游室、健身房……触目皆是。今日大厦落成,明日商场开业,西洋乐器吹吹打打,礼仪小姐国色天香,没有人来请钢叉唐去耍叉助兴。他曾试图以不收任何报酬义务服务相诱,但那些老板、经理依旧不动声色。

钢叉唐明白了,这个时代再不需要他这把叉了,因为它太土气了。

钢叉唐老了,退休了。几个儿子也大了,模样和他年轻时一样,很招女孩子喜欢。

钢叉唐仍不忘时时练练叉,哐哐的响声,洒满了一条街。

儿子说:“爹,别玩这个了行不行?听着也腻味。”

钢叉唐于是扛着叉到湘江边去练。

儿子又说:“爹,清闲清闲吧,人家以为你是个卖艺的,丢人!”

钢叉唐也忍不住了,把叉往地上一戳,吼道:“你们就当没这个卖艺的爹!”

说完,眼泪就下来了。

他希望能带一个徒弟,但没人愿意学这个。

有一天,钢叉唐家来了一个乡下人,四十多岁,问:“钢叉唐可住在这里?”

钢叉唐说:“我就是。”

“哎哟,久仰大名,我小时候见过你耍叉,神!几十年过去,你英雄如昔,好!好!”

钢叉唐受宠若惊,居然有人还记得他!忙问有什么事,来人说:“家里老人归天了,出殡时想请你的钢叉在鼓乐班子前面开路,还要录像的。”

钢叉唐久久不语。

来人又说:“你开个价,怎么样?”

钢叉唐说:“钱我无所谓。我去!我去!”

钢叉唐立即随来人下了乡,扛着那把朝夕相处的钢叉。

听人说,钢叉唐的表演非常成功,绝招一个接一个,沿途挤得水泄不通,如同赶集。主家觉得很有面子,无论如何要给钢叉唐一个五百元的包封。

钢叉唐的名声传遍了四乡八镇,乡下人很看重他这把叉,红白喜事、新屋落成、路桥通车、新谷进仓、乡镇企业创利、水电站发电、划龙船、闹无宵……,都请他在前面开路,一把叉拴住无数道艳羡的目光,掀起一阵阵喝彩声。钢叉唐仿佛又回到他青年时代。

葫芦怪

葫芦怪今年七十有六。

这当然是绰号。他的大名是胡秉山,是古城郊外的一个菜农,一身都是蔬笋气。村里人之所以称他为葫芦怪,确实他有他的怪异处。

这地方是不作兴种葫芦的,葫芦没有什么可观的经济收益。它的作用第一是好看,金黄金黄的,挂在藤叶间有如金钟,但不响;第二成熟了的葫芦采下来,可作瓜瓢,可作酒器,可作盛蟋蟀的罐子,这能换几个钱?但它占地,还得去侍弄它,又不可随便,谁去种?一般的菜农难道为它好看和些微的实用价值去种这劳什子!但葫芦怪却年年要种几畦——他的祖上也是如此。种就种吧,还格外精心。底肥是采自山里一种香茅草,放在尿水里沤烂,再深埋到土里,他说长出的葫芦才带着一股香气。浇的水呢,是用大缸私存了几个月才用的雨水。到挂果的时候,就更奇了,得用他自制自雕的梨木模子套在上面,模子的形状各异,里面雕了“福、禄、寿、禧”等字样和图案(这些年他不屑于雕这些了),一直让葫芦长到数九寒天,皮长老了,字和花纹都清晰地“长”在上面了,摘下葫芦,锯掉头上部分,安上盖子,可做酒壶,可盛蟋蟀,或白白送人,或随人给几个小钱。雕模的手艺自然是祖传的,雕字雕些简单通俗的花草人物,在他人眼里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尽管雕得好,费那个心思做什么?不就是盛酒盛小虫吗,费工费时,得不偿失。怪。

更奇怪的是他也不成个家,就一个人逍逍遥遥过日子,一个人饱了,全家人不饿,可以尽心尽意玩他的葫芦。到一九七二年,左邻右舍劝说了一番,才同意了和外村的一个老寡妇见见面,那时他已经五十有二了。可眨眼之间,他又辞掉了这门亲事。因为生产队突然押来了一个画画的老头,是省城的,叫闻人千,被安置在他家。之所以安排到他这里,一是他出身好,年纪大,不会被腐蚀,二是房子宽敞,一楼一底,别人家谁不是孩子成堆?这又怪了,来个人并不影响他成家呀,一辈子打光棍,还有比和一个女人亲近更重要的事么?

闻人千就住下了。

闻人千年满花甲,瘦黄的一条,病歪歪的,但一身上下干净素洁,背着很简单的行李卷,葫芦怪一看就喜欢上了这个老头。

他把闻人千安排在楼上住,开轩可以面对园圃,酷似一幅好画。他为他铺床,安置各种用具。然后说:“老闻,我去杀鸡,打酒。”

“不。老胡,我是来改造的。”

“我晓得。但总而言之你是远客,洗尘酒是要喝的。以后叫我葫芦怪吧,顺耳。”

闻人千眼里滚出了热泪。

秋夜,月亮很大,一地的银水。

葫芦怪是单家独户,与别家不相挨。特意关了大门,与闻人千在楼上喝酒、吃菜。

“老闻,来,先喝三杯。”

“谢谢。”

“老闻,以后日子就从容地过,大家不会难为你的。上工活不累,回到这里,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睡在楼下,有什么事只管喊。”

因为葫芦怪人缘好,闻人千年老但态度谦和,大家都很关照他。种蔬菜不是什么累活,说说笑笑,一天也就过去了。有时下雨,葫芦怪和闻人千呆在家里,聊些陈年旧事,瓜果菜蔬,很是相契。葫芦架上挂果了,葫芦怪便去装模,模是新雕的,“福、禄、寿、禧”不能雕了,就雕些梅、菊、竹、凤仙花、鸡冠花之类。闻

人千要过模子,仔细看,然后说:“不错。只是在构图上要变一变。”葫芦怪说:“你只管讲,难道不相信我?”闻人千说;“哪里哪里。”于是,拈根木棍在地上边画边讲章法,什么上出、下出、横曳、倒垂,如何配字配印,讲得神采飞扬。葫芦怪突然站起来,深鞠一躬,说:“我拜师了!”

有时,葫芦怪领着闻人千到葫芦架下去挂模,嫩嫩的葫芦轻轻晃动着,青里透着黄,上面的茸毛闪出一层光泽,煞是好看。葫芦怪告诉闻人千如何上模如何固模,到何时才可采摘,采摘下来后又如何解模。闻人千说:“这是学问,你是我的老师了。”

冬天来了,北风吼得惊天动地。生产队忽然接到通知,明天押解闻人千到公社去接受批斗。

那晚,葫芦怪烧好了炭盆火,炒了几个好菜,搬出一坛谷酒。

“老闻,明天的事明天去想,今晚好好喝酒。”

老闻点头。然后从铺板下寻出一叠用很粗糙的草纸画的画稿。“葫芦怪,这是我晚上无聊时画的一套《红楼梦》人物画,白描,适合你将来雕在木模上的。送给你吧。”

葫芦怪接过来,说:“你放心,我会好好留着,有机会再雕出来,印到葫芦上。”

酒一直喝到半夜过后。

葫芦怪从楼下取来一件奇怪的背心,说:“老闻,这东西你没见过,叫软藤皮背心,是用葫芦藤剖成细细藤条织的,再用一种叫打不死的草药水煮泡后晾干,要九煮九晾,连刀子都插不进的,你穿在里面,可以护护身。是祖上传下来的,你莫嫌弃。现在就穿好,怕明早来不及。”

一直等闻人千把背心穿好,葫芦怪才下楼去安歇。

第二天一早,两个民兵来押着闻人千上路,葫芦怪一直送到村口,才说:“老闻,晚上我在这里接你,你要挺住。”又对两个民兵说:“都是一个村的,你们要关照老闻。”

这一天葫芦怪心里慌慌的,什么也不想做,他担心老闻,怕他挨打,怕他想不开。一会儿上楼,一会儿下楼,一会儿到菜园里去,一会进了厨房。天一黑,把饭菜焐在灶上,便蹲到村口去等,手里举着一盏三角风灯。

快半夜了,闻人千才由两个民兵搀着走拢来。一脸的血,外面的衣服也撕烂了。

葫芦怪大喊一声:“老闻!”

闻人千笑了笑说:“不要紧的。你送的东西很管用。”

“快!回去吃饭。”

葫芦怪打发走了两个民兵,一把背起闻人千就跑。

以后,村里人发现葫芦怪的楼上夜夜灯光要亮到三更鸡叫。谁也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好多年后,葫芦怪才说了出来,是闻人千手把手教他如何画古代的人物,什么“立七坐五蹲三”,什么“三停五眼”,什么蚕眉、剑眉、浓眉、平眉、寿眉、蛾眉、柳眉,什么英目、俊目、杏目、笑目、暴目、老目,什么直鼻、塌鼻、肥鼻、结鼻,什么肥耳、瘦耳、三角耳、椭形耳、圆耳、垂肩耳……葫芦怪本有些基础,一经点拨,技艺飞进。

这一年的三九隆冬,大雪厚得像挂孝,城里来了一群人,把闻人千押走了。闻人千贴胸穿着那件葫芦怪送的软藤皮背心,临出门时说:“我交了你这个兄弟,此生无憾。”

葫芦怪呜呜地哭了起来。

三个月后,一个中年人找到了葫芦怪。那是闻人千的儿子。他说他父亲死了,临终时,叫儿子来归还软藤皮背心。葫芦怪哽咽着说:“你留着,这是你父亲穿过的背心,好好留着。”

这一年,葫芦怪收养了一个孤儿,叫胡小山,三岁。

一眨眼,过去了二十多年。

葫芦怪觉得自己是真正的老了。

小山成家了,儿媳孝顺,小子都两岁了,

小山也学会了雕模,他只雕“福、禄、寿、禧”和玉兰花、牡丹,牡丹是高贵之花,配上玉兰花,叫金玉满堂,他知道在市场很抢手。

葫芦怪是在把闻人千送他的画稿都雕成模,并印到葫芦上去后,觉得自己真的不行了。这些模子和葫芦花了二十多年的岁月。为了雕好这些画稿,他苦练功夫,精心种植葫芦,还细读了《红楼梦》。他再不屑于雕刻以往的那些东西,他明白了什么叫艺术。他觉得他变成了另一个人,闻人千和他短暂的相处,使他懂得了许多道理。只可惜儿子小山不肯学这些,他说太难了,太费精神了,很满足自己会雕“福、禄、寿、禧”和牡丹、玉兰,钱来得容易。

当最后一幅图稿雕好,并印到葫芦上后,葫芦怪去信找来了闻人千的儿子,将画稿和葫芦送给了他。那葫芦上的题款都明明白白:闻人千先生画稿,葫芦怪敬雕。

还留下木模做什么,让儿子小山年年去翻造葫芦么?那样就对不起闻先生了。他把木模一个一个塞到灶眼里,烧了,他说:“老闻,我没有辜负你的嘱托。”小山在一边使劲地搓着手,这不是烧印钞的版子么!

葫芦怪终于寿归正寝。

恰好那天是“闻人千胡秉山艺术葫芦展”开幕的日子,可惜葫芦怪去不成了,他的胸口上放着一张大红请帖。

小山干脆在城中开了一家“葫芦怪艺术葫芦店”,生意很是兴隆。老婆、孩子也接到城里来。他雇了几个人专门种葫芦。只有到套模的时候,他才带着各种式样的木模回到老屋,这活他不能让别人插手。

那些葫芦长得一年比一年小了。

责任编辑潘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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