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草莽

1997-03-23 08:15
清明 1997年6期
关键词:先人经历家族

潍 河

按照祖居山东东南部潍河上游的丁氏家谱记载,我家族的荣誉是草莽意义上的,这种家族的草莽沿袭也使我成为一名陆军少尉。

对于家族的最初的认识是一把血剑,它自我记忆之前就悬在老家堂屋的北墙上,如同黑色的幽魂在头顶上飘忽,在我最初的家庭荣誉观上铭刻着对于先人沉重的仰望。伴随血剑的故事很简单:先人持着它就成为典籍中的草寇,先人大碗喝酒,恣意挥动手中的血剑匡扶正义,血剑便沉默地饮血而成为血剑。先人殁后留下遗言:没有血剑我们都是猪羊。后来读史,知道先人落草为寇的帮会叫义和团。那把染血部分已然锈蚀的血剑成为家族的圣物,独立于道林纸上的家谱。而载在家谱上“剑即公义”的先人哲言便是我对于家庭、民族战争的最初认识,乃至后来学习毛主席“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著名论段,也就有了一种深入灵魂层次的体会。

从理性的角度上讲,先人手持血剑砍掉一个王朝的头颅的英雄豪气,隐含一种梁山好汉式的草莽气息,或者说是生存意义上山东式绿林草寇固有的匪气,以及不受羁绊的本性,这一点是山东入独有的。在对于家族和山东好汉这个称谓的思考中,我惊异地发现,所谓豪侠,其手段和途径与匪类只是道义的区别,无非是搏击、拼杀,无论杀掉一个好人还是一个坏人,在手段上都是一样的。重要的在于人的认识本身。设若大众或道义上认为被杀者该杀,那么,杀人者即是豪侠仗义之士,反之即沦为匪类或恶人,而这一点区别是站在某个立场上的。所以我认为,侠与匪几乎是没有区别的,突出的是一种反抗精神。直至我爷爷辈上这一点仍有延续,他之所以推着独轮小车成为淮海战役中的一名支前队长,排除生存的因素,更重要的是爷爷继承了先人血脉中的某些江湖习气,渴望在生命中有那么一段痛快酣畅笑傲江湖的豪侠经历。爷爷将独轮小车从潍河一直推到淮河,穿州过县或经历一次大小战斗,他都在车辕上挖一道刻痕作记载,历经战火,那些刻痕里渗满一种流质,是我们血液的那种颜色,有爷爷的,也有不是爷爷的。这是一种生命辉煌经历的记载,它已足够爷爷荣耀一生,满足一生。参加完淮海战役之后,吃过爷爷用独轮车推去的山东煎饼的,穿过小车推去的千层底的手纳布鞋的部队进了城市。爷爷本来是穿过几天军装并参加过几次相当惨烈战斗的,名字也被列入华野某纵队编制花名册,但战后爷爷还是推着小车回到潍河川,绝口不提他在战场上可称之为英雄壮举的经历。在平原小镇默默地推石头推秫秫,推着我们一家三代十八口。

从爷爷的感情角度上讲,他对年轻时的经历是满意的,但经过了便过去了,没了生命中那血性的遗憾和欠缺,似乎爷爷天生就该有那么一段轰轰烈烈的豪侠经历,即使不当支前队长也会像他的堂兄那样当游击队员,当然也不排除成为杀富济贫的流寇,乃至匪兵甲匪兵乙什么的。总之,爷爷的血缘注定他要有那么一段草莽式的血性生涯,这似乎是命中注定。在他后半生的岁月中,因为有了这种经历,他一直保持一种平淡、幸福、满足的心境,持一杆吆猪鞭指挥一群生灵,悠悠走在潍河川,过着归隐式的田园生活,直到80多岁无恙而逝。这一点上与我父亲不同,父亲以他50多岁的人生经历仍未参透人生流程,没有也许永远也难以达到爷爷的人生境界。作为一名1960年入伍有着6年兵龄的坦克兵,父亲的军旅生涯自比爷爷经历一场战争在时间上要长久,精神浸润更深刻,直到他退伍多年之后仍提及当年从戎时的历史,尽管平淡,从父亲口里讲出来依然有如火如荼的英雄豪气。家族的熏陶使父亲的军旅生涯充满一种豪放不羁的草莽气息,当然父亲毕竟比爷爷有了进步,最明显的标志是我们那个镇上农家子弟中,我们兄妹三人对父亲的称谓不是“爹”“大”而是“爸爸”。这使我们家庭的草莽气息中多少溶进了现代文明的味道。

对于父亲,我至死不忘两个细节。一个是我经常注意到的,在温厚辽远的潍河川上,父亲习惯于做完农活之后拄锄立在河川的高处,凝注晚秋一起一伏的作物,大片大片的秫秫地在父亲的视野里,犹如一队一队的行军序列,这时候父亲很生动,他手中的锄把似一柄军刀,秫秫军团听候着他的调遗。秫秫收了,父亲还立在河川里凝望。他眼里不是临战的兴奋,脸上有种很凉的液体流下来。延续至父亲,我们家族中的草莽味道中隐隐又增添了那么一点苍凉失意的王气,父亲解甲归田后,处处在乡亲们面前呈现这种扭曲的王气,在看野场子电影或土台子戏时,父亲乐于担任的工作是持一根杨槐条维持秩序,哪里叫嚷或拥挤他一杆下来便归于平静,这对父亲来说无疑是一种权欲的满足。另一细节是我当兵前,父亲连续三天喝着闷酒并暗自垂泪。20岁前我眼中的父亲一直是严厉、宽容并常有豪侠举动的,即便贫穷的岁月里也达观而快乐。父亲的一反常态把所有的人都吓坏了。直到临行前夜,父亲才红肿着眼皮,满嘴酒气地把我叫到跟前,第一次叫着我的学名说:“培军,你爸干了6年坦克兵回来种地,咱庄活地里可没坦克开,出去好好混,别净戳狗牙(山东方言,干不好或不正经干之意),干不好别回来见我。”显然,父亲的嘱托是一种希冀,希望他没能做到的我会去做到。更深层次的意义上,父亲是希望我完全抛却20岁前乡土式的草莽而脱胎为一个手中有权有势的官。草莽的豪气之于父亲已不重要,他似乎更需要一种凌驾于他人之上的霸气,这缘于他的一次奇耻大辱,因看电影,父亲将公社电影放映员揍了一拳,公社竟动用派出所将父亲“请”到公社大院,要么交罚款20元,要么搞个录音在全公社检讨广播。20元在七十年代相当于父亲半年的劳作,父亲忍辱选择了第二条路。这使父亲深切体会到草莽的耻辱,民斗不过官。也在我幼小的心灵中打下烙印,我至今还记得那个放映员的名字。而事实上,父亲的愿望是不可能实现的,我毕竟是丁氏家族骨血的延续,无论经历如何生存状态如何,我骨子里固有的草莽气息绝不可能清除掉,这种血缘意义上的继承是难改难移的。当然,它可以表现为正直善良豪侠,也可以表现为野蛮粗鲁狂傲的匪气。我认为,这两种品质在我的血脉中同时具有且在言行中意识中体现出来,其中也夹杂着作为最后一个草莽所吸收的城市文明。我已是被城市文明镀金过的乡下人。生活层面上,我需要城市社会所拥有的一切,包括权利、欲望,但获取的方式已不可能靠搏杀来完成。而精神层面上,我有别于城市人,我渴望豪侠又难以做到,这种渴望是以城市化了的方式表现出来。而我将来的子孙,他们将继承我的骨血,但他们不会再有草莽的渴望与激情,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是家族中最后一个草莽。

在我的家谱中,曾有先辈做过一任县令的记载,自清中叶以降方沦为贫民,虽无从查考,但上溯十代至我本人,我是家族中唯一在城市做官的人,当然现在少尉算不上什么官,也是唯一成为作家的丁氏后裔。或许,浓绿色的草莽气息自我以后逐次演化为蔚蓝色的城市式儒雅,恢复或超越先祖做七品县令的辉煌,但这正是一种文明的悲哀。作为最后一个草莽,我幼时在暗夜中常常渴望一声剑鸣,渴望血剑出鞘,我手持它在震颤灵魂的挥洒中,体验一种剑气纵横笑傲江湖的快感,这种基因承自先人也必将传至后人,而对于我的子孙们,这一点已毫无意义。父亲寄希望于我的,包括他对权力秩序的崇拜,是在草莽自由的失落中产生的。他在我20岁时,因为怕得罪村支书而将家中新盖的一栋房子租借给镇上新来的税务所长,父亲所有的豪侠和正直在那一瞬间的屈辱中消逝得荡然无存,留下的只有善良、宽容和低头答应时的无奈。而未经受人生磨砺的我,却至死不应地守在新房的门口,我和父亲吵过,也在村支书的堂屋里咬紧嘴唇昂过不屈的头颅,但一切无济于事,只有眼含屈辱的泪水望着税务所长欢欢喜喜乔迁进我家的新居,也就是那一刻,我在心里埋下仇恨的种子,我曾祈望有一天会把这失败的一局赢回来,不管采取什么方式。显然,父亲的渴望也是如此,他只是寄希望于以权力对抗权力。

历经军旅生涯,当我肩扛尉官肩章趟在乡间的黄土大道上,我已感到背后那一双又一双眼睛,里面夹杂着仰望、崇拜以及羡慕,我甚至产生过高官得坐衣锦还乡的满足与狂妄,在所有仰视的目光中,我看到父亲的眼睛,村支书的眼睛,他们不是在看我本身,而是仰视我肩上银星的“含权量”,那一刻,我感到自己的卑贱。我是谁?我手中有什么权力?我手中的权力是制服某个人的么?

立在潍河川,遥遥一望,在灵魂的仰望中,潍河之上是我久居的村庄,我还望见一些生动的人,戴过乌纱的,手持血剑的,推过小车的,握过步枪的,维系着家族荣誉的汉子们,我认识他们,都还活着的是我草莽的先人,他们美好的愿望深入黄沙,蒙受河川诚挚的恩泽,他们在潍河畔翻晒乡土,一如既往,生生不息……

一代一代英雄过的、孬种过的先人,包括我和我的后人,无论是第一个还是最后一个草莽,也无论怎样轰轰烈烈或平平庸庸,我明白了,最终的结局只有一个,从哪儿来还要到哪儿去。

责任编辑潘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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