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懿娜
就要大学毕业了,我到了又一个生命转弯的地方。因为有选择的余地所以犹豫徘徊,倘若只有一种选择,也许我只有决定了。我在徘徊中疲惫至极,我仿佛站在一处幽深的丛林之口,看不见前面的路,但闻得到隐约传来的花香。
在生命转弯的地方驻足良久,无论我走向哪儿,我都对自己说,我要把自己还给自己。那个季节,沐仲隔三差五地写信来,最后他赶到我求学的这个城市,问我:“你是不是疯了?这么好的一次出国机会你为何就这样放弃了?”我无言以对。眼神轻轻地掠过他的肩膀。我知道为了给我争取到这样的机会,他和我表姐费了很多周折。我在一个无风无雨无比平静的日子里打电话给我的父亲,我说,爸,我不想去了!我听到电话的那一头父亲久未出声,他没有大呼小叫,他实在太了解我了,他知道我的这一声“不”意味着很多人的努力和一千多美金都被扔进海里了。父亲没有等我再说话就把电话搁下了。两天以后的晚上,我正听着音乐吃着晚饭,我看到父母就站在宿舍的门口。我想,终究到了和他们好好谈谈的时候了。我们在校园里散步,幽静中散发出来的清香无比舒心。父母就是这样迁就了他们最多愁善感、最感情用事的女儿。父亲说:“我也不想问你的理由,不过我相信你是慎重考虑后再决定的。如果是当初因为一时冲动就要走是一种错,那么现在留下来是一种弥补,如果现在就走了,要再弥补遗憾就很难了。你那么年轻,出国的机会还很多,只是不要留下遗憾。再说,你若真的走了,我们是很不放心的,也是很不舍得……”父母亲的话在拥挤的黑暗中延伸着,我的双手一只被父亲握着一只被母亲握着,我感觉到他们身上所有的暖意都在流经我这里的时候驻留下来,我的心,我的眼,我所有的感情都不设防,在他们面前任郁积的犹豫和迷悯化作雨变成霜终成雪。那种绝望的痛苦之后终能释怀的感觉顷刻化作忽风飘尘,遥不可辨。那是一个长得不能再长的夜晚,疑惑是握着一片云絮,轻柔得令人心怯。
我留了下来,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在生命转弯的这一处我留了下来。虽然那是一处充满着诱惑的风景,也许错失了它真的是一份遗憾,甚至是一次失之交臂的机遇。可是我不得不就这样望着它从我的眸光中消失。那个风光旖旎的城市、灿烂的阳光和那已经布置好的宽敞的木屋将不知何时再能重逢了。我无法在胸中揣着那么多沉重的感情就这样离去,我本想将它们抛到海里,只是我根本没有这样的力量把它们从心里搬出来,除非我坠入海底携着它们才有可能消亡。我即使走了,也是一个美丽的恍惚的影子飘到了那里,只有把自己真正带走才是一种离开,否则就像是鬼魂的飘游。我怕到时候我的影子回不来,而真的自我又无法去,我的这一生就要决裂成两个人了,两个都不是我,那么我到哪里去了呢?我将永远地找不到自己了。
我留了下来。
一个季节以后,我和妈妈聊起这段折腾的日子,妈妈说:“你的决定确实太让我们吃惊,可是我们真的很高兴看到你还有一颗不世俗的心。”妈妈是指我居然可以轻易放弃出国而为一个他们不知道的原因留下来。其实我是世俗的,只是我的世俗不是在物质上而是在感情上。我根本不知道退一步可以海阔天空,也不知道学会割舍是一种明智,甚至我拒绝这一切。我的世俗让我变得固执,我在冥冥之中有一种预感,终有一日我要为这一切付出代价的。在生命转变的这一个地方,我的父母伸出他们最有力的手拥住我,我留在了这个地方。我只希望在做每一件事的时候,当时心中的意念是单纯的。至于对或错也许在当时并不很重要,也并不一定能看得清楚。倘若那时心中就存着犹豫和徘徊,那么尽量要多想想,多停留。那个冬季我留在家中陪父母共同度过整个寒假,几乎很少出门。每天都和他们共同享受阳光和闲暇,生活单纯而充实。我给那个让我牵挂的人在除夕的时候默送上祝福,我看到他已不再黯淡憔悴,那极短暂的一次相逢却让我相信我的驻留是一种正确的选择。我给我的前程又定了一个坚定的目标,为此我努力地相信它可以给我带来一整个盛开的花季。
生命转弯的地方我不经意地多留了一会儿,就在这样的时候,我看到了不曾看到的风景,听到了几乎忽略的声音。生命转弯的地方,倘若你可以在一个万籁俱寂的时刻想一想再想一想,那么,你就是自己的上帝。
(晓帆摘自《青年一代》1995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