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林
读中学时,我的体育成绩时常在及格线的边缘苦苦挣扎(像休克者的心电图),幸得体育老师一再高抬贵手,才能够勉强过关。这样不济,自然就被众人视为不可救药的“东亚病夫”,额外受到许多嘲笑和欺负。当时,我认为来日方长,总会有还我“英雄本色”的时候。就轻重缓急而言,我也只有先考入高等学府,才可以马放南山,修养生息。然而,圆了大学梦之后,我仍然觉得自己“革命尚未成功”,又一头扎进故纸堆中不能自拔。那时我简直不敢照镜子。眼见得瘦骨支离,真正弱不胜衣。可奇的是,我帚好的朋友伍君却是个鲁智深那样能倒拔垂杨柳的人物,有一身好力气好功夫(得自于尚武的家风),往往三下两下就能将挑战者打得满地里找牙齿,告饶认栽。他的性情特别坦率,有一回,我们几个同学在一起效仿孔门弟子“各言尔志”,轮到我,我就说自己将来要如何如何,自然是少年意气,豪迈之极。伍君却当头泼了我一瓢冷水:“你志向远大,只可惜身体弱不禁风,材质不能胜任。古人说过,赢马难行千里。我看你的当务之急是锻炼体魄。”
他点中了我的命门,我也清楚这正是问题的关键所在。然而,使身体由弱变强,就如同要建成罗马一样,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奏效。开始的那阵子,我玩的是运动量较小的羽毛球和乒乓球,篮球和足球场上虽也能滥竽充数,但总有力不从心之感。体育是一门非常奇妙的游戏,你浸淫其中,久而久之就必然有所获益。这个过程是典型的由量变到质变的过程。大三时,我已由故纸堆中的一介病夫变成足球场上的一员骁将,号称“跑不死”,大有“非复吴下阿蒙”之慨。因为每天都在球场上驰骋奔突,身体竟棒实得像一段黑亮的圆钢,一眼看去,再也不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了。
那时,我去民主楼上课,要经过留学生住宿区。里面有两片很不错的网球场,在高高的护网外看着那些身形矫健的白皮肤、黑皮肤的外籍学生捉对厮杀。心想,不知何时我也能挥拍上阵。
大学毕业后这些年,我的体育爱好并没有逐日衰减,反而有随时增长的势头。大凡电视转播的足球赛,无分等级,我都要一睹为快。平凡生活中的一大半喜怒哀乐竟是由足球派生出来,我曾为中国队折戟沉沙而仰天长叹,也曾为巴西队饮恨出局而扼腕久之。不解者便问:“你何必‘替古人担忧,自寻烦恼呢?”他不可能知道,爱球的人,正是颠倒翻覆于极苦极乐的境界之中,他们的狂与痴尤胜于情热中的少男少女,一意要将自己推到快乐或痛苦的极致,才肯罢休。当他们为一记靓波而喝采叫好,为一脚臭球而捶胸跺地时,总有点疯魔的意思。此中妙趣无法与外人道。
近年,我与乒乓球结下不解之缘,球技在业余选手中是足以傲视群伦的,但有时总觉得这是壮夫不为的雕虫小技,想另寻一种玩法,却未能即刻如愿。就在自己差不多认命时,一次偶然的机会,我结识了网球俱乐部的两位朋友,他们说:“你长期伏案写作,很耗精神的,何不去网球中心玩玩,网球运动可以集健身、休闲于一体。”想不到就这样圆了我十年未圆的梦,在如此漂亮的网球场挥拍击球,真有酷似于初恋的感觉。这是力与美的最佳结合,能给人千金难买的自信。离球场不远的地方,夜总会和卡拉OK歌厅正用霓虹灯的媚眼招徕四处寻求夜生活的人们,那些声色犬马的刺激尽管花样层出不尽,却并不能使我的身心如打过一场网球那般,感到特别舒爽。
体育运动使生命力成为源头活水。不见枯涸。我能在事业上高挂云帆,多半是有赖于它的负载。若在今天重演昔日“各言尔志”一幕,我就可以更为超然地述志而不会被伍君视为“赢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