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
读他们的东西,
经常使你有一种大凋零的感觉;
读他们的东西,
醇厚之中,总觉着还缺点什么……
张中行老先生的书总是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那一篇篇旧事掌故,很有些古人笔记的味道。怎么说呢?不大像魏晋,那种锋芒毕露的智慧;而是像晚明,有一份沧桑之后的无奈,娓娓道来的平和。
只有谈起“文革”的时候,老先生才有点火气。这也难怪,中国几千年下来,大概只有三数个蔑视文人的时期。秦始皇焚书坑儒是一个;元朝有“九儒十丐”之说,秀才的地位,还在娼妓之下,也就比要饭的高些,算一个;再一个,就是知识分子被称为“臭老九”的“文革”时期了。老先生是文人,说起那段日子,心里难免不平,也算不得什么。
最初朋友向我推荐张老先生的书,说:“那可是一个真正有学问的人,文章每一句话都是有来历有出处的。”就像黄庭坚推崇杜甫的口气。我陆续买来看了,觉得朋友说得不错。
这世道,大儒不多了。退一步,张中行,或者还有南怀瑾他们,就显出来了,很可以用“水落石出”来形容。读他们的东西,经常使你有一种大树凋零的感觉。的确,他们算不上大学者,但他们还有着大学者时代的余韵,就像风雨后的晚晴,也是人世间最美丽的风景。
对这样的宿儒,从学问的境界上讲,现在已没人有资格对他们说三道四了。但是读他们的东西,醇厚之中,总觉着还缺点什么。或者,就是宋儒朱熹所说的“为有源头活水来”的“活水”吧。这样的文字,是不动的风景。按张中行老先生的话,应该叫“清供”。
张老先生曾经写过一篇《案头清供》,讲他的书桌上的几件摆设。所谓“清供”,就是不花钱得来而又自己喜欢的小玩艺。张老先生的清供有三样:大老玉米一穗,看瓜一枚,葫芦一只,各有各的来历,各有各的故事,拉拉杂杂,也敷衍成一篇好文章。
谈起文人的书桌,最有名的大概是闻一多的那张。诗人的名作,就是《闻一多先生的书桌》,几乎是逢集必收的。闻先生的书桌上,似乎并没有什么清供,有的只是沉甸甸的愤怒和郁闷。这张书桌,给人感觉,并不是安放文房四宝的地方,而像是一片大草原,风暴滚过,间或夹杂着野兽凄厉的怒吼,让你感到一个书生也有拍案而起的灵魂。而张中行老先生的书桌,显然更具有传统文人的情调,就像是晚秋时节的麦田,鸟雀飞来飞去,啄食着田间遗落的麦穗,落霞满天,渔舟唱晚。
这两种境界,主要出于乱世与盛世之别。乱世多拍案而起之作,而盛世则不乏清供的闲情,倒也不必强分个高下。历来所指责的,只是乱世中的清供,像周作人的知堂小品文。仿佛不知从什么时候
起,文人已经失去了逃世的自由;只有在好世道,人们才有闲适的权力。张老先生的案头清供,不过是好世道一个最雅致的注脚。
但张老先生可能并未意识到,他的清供,不只三件,而应是四样——加上他自己。这绝非微词,事实上,依照中国传统,人老了,就该是供起来的,而又能清,就是不糊涂不添乱,也就很好了。只是不知道,老先生自己以为然否?
老先生最畅销的书,《负暄琐话》及“续话”和“三话”,是最中正平和的文字。“负暄”,是晒太阳的意思。按照老先生“清供”的定义:不花钱得到而又自己喜欢,日光浴不要钱,除了爱美的女士大概人人都喜欢,这种方式无疑具备清供的充分条件。再说必要条件,就是要有闲适的心情。现今的人越忙,就越讲究消闲,印的书虽然多,但能坐着读的倒也没几本———读书,不再为了寻求真理,而是为了打发时光点缀心情。老先生的“琐话”,说白了就是琐细的家常话,既然是晒着太阳说的,自然也并不要求听众都正襟危坐。这就符合了清供的必要条件。
满腹经纶的老先生说“琐话”,而不是板着脸教训人,使人如坐春风,本来这是一种好的不得了的境界。但既为清供,总觉得缺几分活泛,在老人大概也是难免的事情吧。
元稹诗曰“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可谓一语道破暮年心态。那位宫女年轻时伺候过唐玄宗,老了,虽然天子已经换了好几个,但一张口还是玄宗旧事,不免一种遗老气。张老先生是讲古的高手,特别是所谈“五四”人物,颇有野史的魅力,本来跟遗老气是不沾边的。但问题出在,文人的通例,似乎总有一种厚古薄今的倾向,认为今天的世道斯文丧尽,而只有自己年轻时才是“郁郁乎文哉”的好时候。然而就今天看,事实似乎也是如此——大儒辈出怎么也是半个多世纪以前的事了。张老先生虽然不薄今,但因此却可以理直气壮地“厚古”,对于旧人旧事,饱蘸深情,终不免缺乏一些冷静的剖析。大概这也是古人笔记的通病。张老先生的笔法接近古人笔记,不觉也就染上了些遗老气。是这样的,白头宫女说玄宗,说一万遍,也还是家常话,不脱“春寒赐浴华清池”的路子,说不出“渔阳鼙鼓动地来”的前因后果,终究不大解渴的。
不过,所谓“述而不作”,老先生也许不是不能说,只是不想说罢了。老一辈的学风,往往有清朝朴学的影子,发展到极致,有的老学者,一辈子就出一本小册子,严谨到简直是水泼不进。张中行老先生是有大学问的人,但似乎并没有什么宏篇巨著,只是以闲适文字见称,大有举重若轻的况味。但学问是藏不住的,总会露出来,引一段经,埋一个典,对于芸芸读者,有时就难免曲高和寡了。把学问注入文章里,张老先生所做,大概没钱钟书先生那么密集,又没南怀瑾那么做作,很得中庸三昧。但一辈子教书生涯的影响,学问中就不免带些方巾气,不是很灵通,损害了清供中的“清”字。
再者,人久坐书斋,虽可神追千古心鹜八极,但举目所见,无非书鱼粉蠹,所写文字,也就不出大老玉米看瓜葫芦等“清供”之属,果真应了“琐话”中的那个“琐”字。如果也硬归一“气”,可谓布头气。如今不少作家,为了应付各方频频稿约,被迫连刷牙洗脸也要成篇,说他们是布头气,大概还算是客气的。张中行老先生非此辈可比,琐碎也是琐碎得极雅致,但大老玉米与读者何干?想也是写得多了的缘故。
遗老气、方巾气、布头气,晚辈我斗胆总结出这三气,并非当真胆敢坐上“给名人上课”这个栏目,不过是盼望张中行老先生松柏长青的意思。毕竟,全都说好就不那么好了。
《案头清供》见《张中行选集》,内蒙古教育出版社,1995年5月。
责任编辑:邱四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