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吉男
设使一位当今考古学者见告:他慧眼独具,在行色匆匆的都市发现了又一个“庄子”,我对这个活着的“庄子”是表示哪种心情更为恰切呢?早在三十多年前的一九五八年,毛泽东同志就曾“欣然命笔”道:“六亿神州尽舜尧”,那数目又何止一个,气魄已宏大在先了。
我不禁自问,我们赞词中为何有那么多的“当代的李白”、“中国的莎士比亚”的用语(杜甫夸李白也将之比作古人,好像说李白是庾信、鲍照这两位不世之人的再生)。连西方的某些文化人都不能免俗,记得在一九九一年,他们面对剪纸作品说吕胜中是“中国的马蒂斯”(而在本世纪三十年代徐悲鸿先生将之称作“马踢死”,他们就不知道了)。这个逻辑一旦确立,中国也就应有尽有了外国应有尽有的名人,今天也就应有尽有了古代应有尽有的成绩。
要想使这套说法更为丰富,是不是也该增加点逆向的语式,诸如——英国的曹雪芹啦、唐代的汪国真啦、纽约的王府井啦、肯德基家乡鸡店里的贾桂啦(他还是那句老话:“站惯了,不想坐。”)、天堂与地狱之际的孔孟之道啦、阿根廷的国安队啦……不一而足。当然,上述逻辑就是“隔代双胞胎”与“隔界双胞胎”的再生之父母。
中国的福科也好,当代的庄子也罢,即便承蒙高邀并有幸与之闲谈,他们又能告诉我们什么更新的思想呢?同样,中国的杰夫·昆斯(Jeff Koons)和当代的董其昌,会给我们更新的激情吗?中国的格林伯格(ClementGreenberg)和当代的李贽,会给我们提出更有趣的问题吗?中国的阿道尔流或当代的寒山,有助于我们的思想创造吗?
扮身林立的丰富、旧魂附体的灿烂,若能装饰我们的多元心肠和宽容情怀,那就属于功能的转化或升华了,这又有什么不妥呢!但真赝勘察并非易事。“投胎”是生生不息的吉兆,“复活”是得天独厚的举证。鲁迅也有过“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的辞谓,那实在是一种归类,中含贬斥。一如现在中国人常说的“你真阿Q!”
冠之以“新”的前缀,则意思就略为复杂,在西方有新柏拉图、新康德等,在中国则有新阿Q、新包青天等。如以鉴古的眼光来看,似乎不属于摹临,而属于仿造之类,与“华佗再造丸”旨意有些不同。当年欧洲殖民主义者眼中的“新大陆”虽与东晋时的“侨置郡县”本质不同,但在取名时的怀乡与恋旧之间也有部分的重合。
过去读《坛经》,很佩服慧能祖师,他的那些胡说曾牵发过我空前的玄想。但一读《古尊宿语录》就兴味索然,觉得那不过是不同时段的诸多“当今之慧能”在喋喋不休而已。这可以互证人们看杜桑“小便池”艺术与杜桑之后的某些现成品艺术的同感。
有位很好的朋友,曾向我提及一位旅日韩国现代艺术家。他的一件作品既简单又深奥,一笔直下,先是浓墨,再是飞白,绵延不止,待飞白消失之后,无痕之笔依然从画布上划过,最终归于一片空寂。这是“禅”的艺术,听后略为震动。最近又听到徐冰谈及宋冬的一件作品,在冬天对着一块广场上的地砖不断哈气,直至结成一小片薄冰,据说也是“禅”的艺术,听来总有那么点“淡淡的狠”之感。这在西方似乎是“大师级”的作品啦,然而一旦套用“中国的某某”、“当代的某某”,那原有的心境就会顿时塌陷。语言或者说法真是一位成也此公败也此公的“当今的萧何”。
台湾的罗青说过这样的意思:中国有些话是反着说的,被人们说得最多的“算啦、算啦”其实是表示“不算”或“无须算”的事实。说你“不算数”是表示要跟你“算算账”。一旦把文化说成“苦旅”,那心情是何等的快慰呀!中国的“隐士”之名最成问题,要是用拙劣的英美式的现代汉语来译它,不就成了“藏起来的官僚”了吗!这并不太可笑。当你看到诸如这样的字句“著名的隐士”时,那就真要“笑”贯山河了。
一九九六年七月二十六日于南湖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