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笃庄
达尔文的重要著作《人类的由来及性选择》(TheDescentofManandSelectioninRelationtoSex),与他的《物种起源》齐名,是科学进化论的基础。有了它,科学进化论才得到了完整的论述。他在《物种起源》(一八五九年)中就明确提出了“光明将会投射在人类起源和它的历史上”,但直到一八七一年他才出版这部伟大的著作。其实早在一八三七年他相信物种是变异的产物时,他就认为人类一定也是在同一法则出现的。这就是说,他在这部书中,以无可反驳的事实和论证阐述了人类是从猿类进化而来的,同时详细论述了性选择的问题。这部经典著作直到今天仍有其不可磨灭的光辉,可是它的翻译出版却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和艰难的过程,说明这段情况,对于在太平盛世从事经典著作翻译的人们或有裨益。
话得从五十年代初期讲起,当时出版总署决定出版《达尔文全集》,由该署副署长、生物学家周建人先生董其事,三联书店出版,并且发出了新书预告。周老约我帮助他翻译和约稿。我清楚地记得,我曾到民族学院宿舍找到费孝通先生,约他翻译《人类和动物的感情表达》,他答应了。我又通过费先生找到和他毗邻而居的潘光旦先生,请他翻译《人类的由来》,他也爽快地答应了。不过他说他没有原著,只有一部苏联的译本,并且走到书架前取出这部书给我看。我答应把我的原著借给他(由于下面讲到的原因,未能实现)。潘先生早就阅读过这部巨著,他微笑地向我说,“我能胜任,我能胜任。”他那两只不大而有神的眼睛透过高度的近视眼镜凝视着我,我感到这位大学问家的自信,我暗自庆幸请到了非常合适的译者。
一九五七年,反右扩大化的风暴席卷了众多响应“帮助党整风”而讲了一些真话的知识分子,我未能幸免,潘费二位先生也在劫难逃。“右派分子”不许乱说乱动,当然被剥夺了著书立说的权利。从此我再不敢和译者们联系,深怕再给按上“策划于密室”的罪名,罪上加罪。这样,《达尔文全集》的翻译和出版便搁浅了。
一九五八年,我又被升级为“反革命”,抓入狱中,经过几次审讯,写了“亲笔供词”之后,便整日“深挖犯罪思想根源”。大约到了一九六○年,我日益感到这样虚度光阴,真不如死。这时我想起《达尔文全集》的翻译和出版,假如没有这场风暴,恐怕已经完成了。面对铁窗,感到“来生未卜此生休”,但心有未甘,于是我萌发了翻译达尔文的《人类的由来》的念头。我以为潘先生既没有原著,而且《全集》的翻译已成泡影,他不会再费心费力翻译此书了。踌躇再三,我大胆向狱方要求允许我家把《人类的由来》原著、日文译本、马君武先生旧译本以及赫胥黎《短论集》原著和郑易里《英华大辞典》送入狱中,进行翻译。在监狱,除了《毛选》四卷以外,其他书籍一概不准阅读,更不要谈外文书籍了。我明知这是不可能的事,而且还会招来“不认罪”的批斗,但我还要冒险一试,可见这种欲望当时在我思想中占有何等重要的地位。没有想到,狱方竟然批准了我的要求,这真是天大的照顾,法外施恩。
不久我收到了家中给我送来的书,抚摸良久,思前想后,不禁潸然泪下。当我把原著通读一遍、摸清了它的结构和思路之后,便着手翻译。在监号,钢笔和墨水只有在写材料时才由管理员发给,写完材料之后,就得交回;但经过我的请求,允许我把它们留在监号内使用。没有稿纸怎么办?我不得不把译文用蝇头小楷写在那部日文译本的行间。钢笔尖用秃了,我就在水泥地上把它磨尖了再用,及至磨到笔头上那个小空而不能再磨时,才用旧笔头要求管理员换一个新的。我译这部书的时候,正值“三年自然灾害”,社会上人民的生活既是那样,犯人的生活就可想而知了。即使如此,我也不知哪里来的那股劲,从白天干到夜晚,饥肠辘辘,一灯如豆,手不停笔;但思想高度集中,“下笔如有神”,每得佳译,如饮甘露,顿时忘却身在囹圄之中矣。这是我最满意的一部译作,由此我悟到精神作用是有莫大威力的。大约用了两年的时间,我就译完了这部巨著和半部赫胥黎的《短论集》,后者是写在《人类原始及类择》那部书的行间的,它至今仍在我的书架上。
一九六二年五月末,法院通知我“保外就医”,但我从来没有这样申请过,而且当时我只是身体虚弱,并没有必须就医的大病;尤其是宣布这一决定时,还没对我判决,按规定,未决犯是不允许“保外就医”的。所以我猜想这是对我还有“姑念”之情,网开一面。我的过早去世的爱妻孙竦从法院把我接到她的北影演员宿舍,四年不见的三个孩子在母亲含辛茹苦的抚育下,都长高了许多。她们见到我那骨瘦如柴、两脚浮肿的惨象,不禁失声痛哭。好在又团聚了,大家很快转悲为喜。我当即要求给我腾出一张桌子,以便抄写和整理《人类的由来》的译稿。到家后的第二天早晨,我就匆匆去新街口大街路西的一家大文具店买了五十万字的稿纸,当天下午就开始了工作。这是四年来我第一次坐在桌子前写字,方寸之地,任我驰骋,飘飘然乐乎哉!可是好景不长,到了六月末,我仅仅享受了二十八天的天伦之乐,又被收监,立即宣判,板子上钉钉;此后的情形可想而知,无庸在这里多赘了。后来这部译稿交给天津我的四哥笃信保存。
一九七○年,我被释放,安排在安徽怀远县荆山湖渔场当二级渔工。那里的劳动不重,每天干上三四个小时就可以完工,然后可以回到工房休息,夜晚的时间完全是自己的,没有形式主义的政治学习,没有“深挖思想”,轻松多了。而且每餐吃白面大馍,定量足够,如入仙境。饱暖之余,觉得闲的难受了,于是写信向天津索要我在监狱里翻译的《人类的由来》的原稿,准备整理修改后抄写在稿纸上。不幸的是,回信说,那部译稿因为写在日文译本的行间,“文化大革命”扫四旧时红卫兵认为是资本主义的毒品,付之一炬。得到这个消息后,我一点也没有感到愤慨或惋惜,这也许是将近二十年的精神压抑而致的逆来顺受。所幸原著放在我的姐姐处,得免于难。我便把原著要来,决心再译。每日完工,回到工房,以床为桌,吸着自卷的劣质烟叶,徜徉于这部巨著之中,自得其乐。从开始翻译这部书一直到再译,我明明知道,即使译得再好,当时也不可能出版。不过我相信,我始终相信,有朝一日它总能派得上用场。打倒“四人帮”以后,我感到有机可乘了,便冒昧给新换班的中共安徽省委主管文教的顾卓新书记写了一封自荐信,要求在科学出版社出版此书;经过省委斡旋,科学出版社正式来信约稿,这时我大约完成了将近一半的译稿。不久我得到了平反,“便下襄阳向洛阳”,从蚌埠乘夜班火车于阴历正月初一回到了我阔别十二年的北京。
回到北京后,我继续翻译这部巨著,因为有北京图书馆,可以查对疑难问题;有同行专家,可以请教;而且有杨习之君的协助,进展较前顺利多了。大约在一九八○年我完成了全部译稿,交给科学出版社二编室,责任编辑是我的朋友黄宗甄先生,我们是老搭档了,经他的手,在“反右”以前我还出版过别的书。就在这时,我听到潘光旦也译完了此书,在此之前我一直不知道此事。但潘先生在十年浩劫中惨遭批斗,书房卧室全部被封,译稿遭到水浸,部份纸张已经破烂,后由胡寿文先生整理遗稿,将由商务印书馆出版。为了证实此事,我托家兄笃义询问费孝通先生,得到的答复是肯定的。我感到忐忑不安,潘先生是大学问家,学识渊博,贯通中西,我仍记得他说的“我能胜任”那句话。我怯阵了,深怕他的大作出版以后,相比之下,我要献丑,我有了把译稿从科学出版社抽回的想法。我及时把这个信息告诉了黄宗甄先生,他以为“一部名著出两个以上的译本是正常的现象,别的国家也不乏先例”,他劝我不要顾虑太多。这样,我的译本在一九八二年达尔文逝世一百周年之际问世了。一九八九年,我进行了一番修订,适当地补充了一些“译注”,其中有关达尔文引用的中国典籍,多采用潘吉星先生的考证。修订本被纳入我主译的《达尔文进化论全集》中。
我的译本出版一年以后,潘先生的译本也问世了。不过潘先生没有闯过“史无前例”的那一关,以残废之躯受尽折磨之后,凄然去世,未能目睹他的大作出版。我则死皮赖脸地活了下来,终于熬过了严冬,重见天日,有幸看到了我的译本问世。潘先生翻译这部巨著主要是在被戴上“右派”的帽子之后,我的处境更要恶劣些,是在牢房内进行翻译的,但都坚持完成了这件工作。这充分说明绝大多数的中国知识分子无论处在怎样的逆境中,只要有一点喘息的空隙,总要想方设法做一些有益的事情,这是无论如何也割不断和打不倒的中国知识分子的优良传统。打倒“四人帮”以后,这两个译本又先后出版了,这也充分说明一条颠扑不破的道理:在人类的历史长河中,倒退永远是短暂的,前进和发展才是永恒的;乌云不会长久遮住太阳,“天狗”决吃不掉月亮。写到这里,我想起费孝通先生为潘译本所写的“书后”中的结尾语:“这是一场保全文化和摧残文化的大搏斗,乌云总究是乌云,不会永远遮住光明的。此书的出版,至少对于我,是这个真理的见证,我相信一切善良的人们一定能从中取得启发”。我也借用这几句至理名言来结束本文吧!
一九九五年九月三日,于抗日战争胜利五十周年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