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燕谷
一九九三年七月十三日,法国《世界报》刊登了一份有五十位著名知识分子签名的呼吁书。签名者当中,我多少有点了解的,有布迪厄、德里达和埃科。呼吁书的大意,是告诫人们对不断变换手法的新法西斯/种族主义保持警惕,并且声明拒绝与发表极右翼言论的出版社、电台及电视台进行合作。
左派和自由派知识分子的反法西斯主义是其一贯的立场。这件事多少有些奇怪的地方,倒是自称“新右派”的那些人的反应:他们非但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藏头缩脑,反而明火执仗公然叫阵。这一点,从下列文章的标题即可窥见一斑:《讨论还是审讯?》、《左翼卫道士》、《法国新右派:旧偏见还是新范式?》。这些文章声称,把新右派当作新法西斯,如果不是诬陷,至少也是严重误解。“左翼卫道士”未经而且不敢公开讨论,就把新右派理论斥为“危险的”思想,是一种既粗暴又怯懦的左翼麦卡锡主义,这种垄断公共领域的企图宣告了他们在思想上和道义上的破产。促使我认真了解一点新右派理论的动因,最初就是他们这种咄咄逼人的态势。
所谓新右派,即呼吁书里所说的新法西斯主义,主要不是指我们有时候在电视上看到的大打出手的“光头党”,而是指这些“勇敢分子”的精神领袖,如新右派的首席理论家博努瓦(AlaindeBenoist),还有他们的思想库,如欧洲文明研究会。这个成立于一九六八年的右翼学术政治团体(以下简称研究会),最初确曾拾起老牌法西斯主义的衣钵,鼓吹所谓“科学的种族主义”,但很快就从生物决定论转向文化决定论,并以此为契机宣告与法西斯/种族主义彻底决裂;另一方面它又大量吸收当代左派文化理论,拼凑出一套颇能蛊惑人心的文化种族主义学说。从七十年代初,这股起源于法国的新思潮迅速蔓延开来,形成具有一定规模的欧洲新右派。
研究会的一个负责人提请人们注意,理解新右派,侧重点不在其“右”,而在其“新”。研究会的机关刊物《要素》于一九八O年推出两个新口号:差异的权利(righttodifference)和反对一切极权主义,集中体现了新右派所谓的“新”。世界各地的民主派不都在反对极权主义吗?文化左派们不都在大讲差异政治和文化多元主义吗?新右派说,我们也是。博努瓦告诉我们,“我把右派定义为一种要求考虑到世界的多样性的态度。”多样性而不是清一色,这不是很好吗?单从口号来看,的确是可以乱真的,但接下来的论证又不免使人糊涂。例如,新右派认为,一切极权主义的总根源据说是一神教。
曾任研究会秘书长的维亚尔(PierreVial)说过,极权主义诞生于四千年前美索不达米亚和约旦河谷之间的某个地方。这一望而知是指犹太教了。新右派和纳粹不同,它不会说犹太人因为是犹太人所以该死。博努瓦甚至曾经表彰居住在欧美各国的犹太人群体,是他理想中的有机共同体(organiccommunity)的典范。在一定意义上,就连犹太教也不能说是犹太人的罪过,因为它毕竟是犹太人赖以同其他民族相区别的差异性。但是按照新右派的文化主义历史观,犹太教必须为所有极权主义承担责任,因为它是古代世界最早的一神教,它在转化为基督教的过程中把一神教观念扩张到整个欧洲,最后又以各种宗教的和世俗的形式扩张到全世界。
一神教和极权主义之间的联系是怎么建立起来的?至少对中国人来说,这一点恐怕不是不证自明的。然而,细绎新右派的论证,可以发现问题并不在于神的多少,而在于犹太—基督教的平等观念。这种平等主义、博努瓦称之为“古代的布尔什维主义”,才是新右派真正的死敌。在此基础上,新右派建构了一个奇特而又阴暗的历史叙事:从基督教时代起,欧洲的历史就是平等主义意识形态殖民化的历史。首先是漫长的神话阶段(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启蒙主义之后进入世俗化阶段(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据认为,平等主义是现代世界各种互相冲突的意识形态——自由主义、社会主义、法西斯主义——的共同根源。
这种论证和通常的理解是大不一样的。纳粹法西斯的种族主义,众所周知,正是极端的赤裸裸的不平等主义。新右派的论证在此是通过一种间接的方式完成的。自从放弃“科学的种族主义”之后,它的理论基础就从各种族之间“自然的”不平等转移到各文化之间的差异性,把优等民族和劣等民族的对立置换为差异性和普遍性的对立。该死的平等主义必然是普遍主义从而必然是极权主义,因为它不能容忍差异性和多样性,企图将所有民族和文化都还原为一个单一的模式。这样一来,所谓种族主义就是把自己的特殊文化作为普遍模式强加于异族人民。用海尔特(RobertdeHerte)的话来说,“任何普遍性诉求都掩盖着帝国主义的权力意志,种族主义之所以在本质上是普遍主义的,是因为它将某种特殊价值规范普遍化了。”这个论证的一个显著特点是,它甚至在措词上都和左派文化理论毫无二致,但这只是新右派挪用左派理论篡改历史的一个例子而已。
如果说平等主义使世界上许多(如果不是全部)民族大受其害的话,欧洲就是它的第一个牺牲品和殖民地。据说西塞罗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每个国家都有它的宗教,我们也有我们自己的。”博努瓦认为,当欧洲人不再有资格说这句话时,他们就陷入了长达两千年的文化异化和认同危机。犹太—基督教的入侵,不仅造成欧洲精神的退化并最终导致西方的没落,而且还必须为现代西方的殖民主义、帝国主义和种族主义实践承担责任。这是因为西方人企图把自己的麻烦转移到世界的其他地方,其结果非但没有摆脱自己的认同危机,反而由于摧毁了其他民族的文化,把认同危机扩张到全球规模。新右派理论家们设计的解脱之道是一个本质主义的起源的神话:“彻底清洗犹太—基督教强加于我们的平等主义革命人类学”,唤醒处于沉睡、囚禁和放逐状态的本真自我,回归本源的纯洁的欧洲认同,即前基督教的异教文明。
新右派一再声明,他们的批判犹太—基督教不应被误解为一种改头换面的反犹主义。我相信,在一定程度上,这倒不完全是诡辩。欧洲新右派确实感到受到威胁,需要加强自我保护,但这威胁主要不是来自犹太人。换言之,理解新右派的起源的神话,需要弄清楚它在今天而不是两千年前的社会所指和现实相关性。
从一个比较容易的问题入手吧。反对普遍主义,可知是赞成特殊主义,新右派并不讳言这一点。但是,反对平等主义,莫非主张不平等主义?在这个问题上,他们的说法就有点模棱两可了。曾任研究会秘书长的瓦拉(Jean-ClaudeValla)说过这样一段话:“世界就是多样性,而多样性产生不平等。生命的法则趋向于异质性,无机物趋向于同质性。前者是有机过程,后者是机械过程。坚持一切生命体的平等主义,其结果就是绝对的同质性。”这种浪漫主义语言的价值立场非常鲜明:善即分化亦即不平等,恶即同化亦即平等。所以博努瓦也认为,“相对不平等是一件好事情”。然而,不论多么留恋这种有机的不平等理论,在涉及当代现实问题时,新右派理论家都不得不有所收敛。
法国极右翼政党国民阵线的首领勒庞(Jean-MarieLePen)说:“我不是种族主义者,但是一个民族主义者。”这句话委婉地表达了这样一个意思:我不认为自己比(比如说)北非人更优越,我只是和他不同,而且我有权利和他不同:“我们不仅有权利而且有责任捍卫我们的民族特性和差异的权利。”国民阵线的政治纲领包含有“和平地有组织地遣返移民”的条款,勒庞对此的解释是:“我热爱北非人,但他们的地方在北非。”
在移民问题上,新右派内部并不统一,有些人如法耶(GuillaumeFaye)认为,多种族社会是欧洲认同面临的最大威胁,因而赞成勒庞的排外政策。另一些人则比较灵活,批评勒庞的民族主义把差异的权利庸俗化了。博努瓦承认,外籍移民既然已经来了,就有权在欧洲定居。不过,他们不应当放弃自己的文化特性和族群认同,他们应当作为相对纯粹的同质性有机共同体加入欧洲帝国。这方面的典范,一个是历史悠久的犹太人群体,一个是近年来形成的越南人和越籍华人群体。他们在背井离乡的状态下,在欧洲文化的包围中,成功地保持了自己的民族/文化特性,依然有着自己的“根”,而没有被同化为抽象的“个人”。第三世界移民的左翼代言人所说的不也就是这些吗?这的确是一个有趣的现象,再一次提醒我们注意“左”和“右”的界限,并不像通常想象的那么泾渭分明一成不变,从左派的差异政治到极右的文化种族主义似乎只有一步之遥。一个新的问题是,既然新右派如此开明,硬把他们指派为新法西斯,会不会是一桩冤假错案呢?
有一次,博努瓦在访问德国时,被一个德国青年揍了一拳,理由是他是一个法西斯主义者。博努瓦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这位青年以及许多持类似看法的人,都误解他和整个新右派了。他从自己的著作列举了大量的证据,表明他如何公开地严厉地批评勒庞的排外政策,如何奉行亲第三世界的立场,支持他们反抗西方的文化霸权,如何鼓吹差异主义和多元主义,等等。然而,那位德国青年并没有冤枉博努瓦,策略上的这些改变并不能证明新右派真正告别了法西斯种族主义。尽管他们和公开排外的民族主义有所不同,但在下述问题上,他们双方的立场仍然是一致多于分歧:即,差异的权利,虽然也包括个人差异的权利,但它首先而且主要是指集体差异的权利。分歧点在于,对民族主义者来说,所谓集体是指民族(nation)和民族国家(nation-state);而对新右派来说,一方面是比民族要小的有机共同体,另一方面则是超越民族国家的共同体联盟。他们的一致点在于,为了维护多样性和差异性,一个群体保持一定程度的种族/文化同质性,是完全必要的。也就是说,多元主义和差异主义只适用于族群、种族和民族等共同体之间的关系,而不适用于共同体的内部关系。多元主义的先决条件是不同群体和不同文化必须划清界限,以免互相混淆。如果我中有你,你中有我,那就既没有你,也没有我,何来多元主义?
差异性及差异的权利都是从左派文化理论中拿来的,但和那些以杂交性(hybridity)而自鸣得意的后殖民知识分子比起来,欧洲新右派对差异性的态度更为偏执,更为绝对化,巧妙而又成功地将其用于种族主义目的。对于老牌种族主义来说,血缘和种族的混合是最大的罪恶。新右派则让种族藏在文化的背后,他们将文化差异绝对化,强调不同文化之间的极端异质性和不可通约性,旨在维护文化的纯粹性或纯洁性,并由此而间接地隐蔽地维护种族(或者用他们更偏爱的术语,有机共同体)的纯粹性或纯洁性。如果非洲人和亚洲人以移民、通婚等方式加入到欧洲社会中来,这当然会使欧洲文化变得不那么纯粹了,但同时也使欧洲种族变得不纯粹了。为什么差异的权利首先而且主要是指集体差异的权利呢?因为凭借它就可以合法地拒绝血缘与文化的混合杂交,从而维护集体认同神圣不可侵犯的纯洁性。新右派理论之所以是文化种族主义,是因为它在禁止混合这个关键问题上,与老牌法西斯/种族主义完全一致。博努瓦对犹太人和越南人的表彰实际上是颁布禁令与禁忌,“你们应当”要解读为“你们必须”。
第三世界移民是欧洲内部一个需要清除或控制的污染源,但如果问题仅仅是移民的话,那篇批判平等主义和普遍主义的文章就显得有点大而无当。今天,对多样性和差异性的最大威胁来自哪里呢?来自跨国公司,全球媒体,来自好莱坞,迪斯尼。一句话,来自新右派所说(左派也说)的美国主义。集平等主义、自由主义、普遍主义、个人主义、帝国主义于一身的美国,把自身作为唯一的普遍模式,正在肆无忌惮地推行全球化,用美国方式对全世界进行标准化处理。如果这种绝对同质性的全球化无异于死亡的话,怎样才能免遭这种看来势不可挡的灭顶之灾呢?新右派和民族主义最深刻的分歧即在于此。
民族主义(如勒庞的国民阵线)的策略是动员民族精神,凝聚国家的力量抵制全球化。新右派则认为,民族及民族国家非但不能力挽狂澜,而且它本身才是灾难的真正根源。民族主义将民族国家的衰落归罪于全球化,新右派却认为全球化正是民族国家的必然结果。他们正告世人,反对美国主义不等于反对美国,问题在于文化,在于美国是一神教原则在当今世界最强大的代理人。灾难的根源,在古代是犹太—基督教,而在现代,博努瓦很谦虚地承认,正是法国启蒙主义和雅各宾模式的民族观念及民族国家。作为现代性的产物,民族国家摧毁了无数有机共同体和一个“自然的”欧洲,像拔草一样把个人抛入人为虚构的同质性民族空间。其始作俑者,正是自诩为“普遍民族”的法国,美国只是后来居上而已。既然石头已经被推下山,你怎么能指望它会在半山腰停住呢?
博努瓦在一次接受记者采访时说,我首先是一个诺曼底人,其次是一个欧洲人,最后才是法国人。这个排列顺序体现了新右派的基本规划。诺曼底在这里不光是指他的家乡,而且表示新右派心目中的有机共同体。在现代思想史上,有机物是一个涵义丰富的隐喻,大概至少可以追溯到埃德蒙·柏克。没落贵族靠它怀念往昔的美好与辉煌,政治/文化保守主义者指望它平衡市场经济带来的离心力,浪漫主义诗人和哲学用它抵制社会的沙漠化。在当代新右派话语中,有机共同体表示一个“自然”形成的、规模不大但具有高度自主性的同质性社会群体。意大利新右派领袖塔基(MarcoTarchi)认为,和启蒙主义契约论相反,个人并非出于理性的决定才加入集体生活,而是有机地生存于共同体之中。在这种有机共同体中,共同的语言、文化、习俗和一套核心价值观构成共同体的天然纽带,在这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和其他人完全等同的,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位置、权利、义务和荣誉。
丹尼尔·贝尔认为,在今天,民族国家对于解决小问题来说显得太大,但对于大问题来说又显得太小。欧洲新右派对此深信不疑。按照他们的规划,有机共同体是一个完整自主的生命体,但相对于更大的生命体来说,它又是一个细胞。他们致力于恢复的“自然的”欧洲,不是一个巨大的民族国家,也不是民族国家联合体,而是以罗马帝国为原型的欧洲帝国。在这方面,博努瓦的《帝国的观念》(TheIdeaofEmpire)是欧洲新右派共同信奉的经典文献。据说,这种理想的帝国能够将许多异质的有机共同体有机地结合起来,既可以达到较高层次的统一,同时又不会压制或扯平其内部的族群与文化多样性。帝国的边界是流动的,而民族国家是由统一的领土和法律界定的;帝国保留着各种中间层次,而民族国家则消灭了这些层次,让个人直接从属并效忠于民族。民族,民族国家和民族文化的形成是一个消灭多样性和差异性的过程,与此相反,帝国的基本观念是自主性和尊重多样性,它在本质上是包含多种文化的多元主义。
欧洲新右派认为,美国文化左派的文化多元主义虽有不少值得汲取的长处,但最终必然徒劳无功,因为后者是在民族国家的构架之内展开的,而这两者之间存在着不可克服的矛盾。文化多元主义的成功必须超越民族国家,必须承认文化价值逻辑地优先于并且决定着政治体制,也就是说,只有帝国的原则才能满足多元文化的要求。民族国家所无法解决的各种问题,如少数民族,地方自主性,外来移民等等,在帝国模式中均可一一化解。博努瓦不无得意地说:“帝国原则在上,直接民主在下,这就是古老传统的新生!”
文化主义修辞术,若是过于动听,就难免启人疑窦。博努瓦想让人们相信,帝国和帝国主义不是一回事。希特勒的第三帝国,英法的殖民帝国,美苏两个超级大国,据说根本就不是帝国,而是扩张主义和帝国主义的民族国家。但是,被他奉为楷模的罗马帝国,拜占庭帝国,奥斯曼帝国,奥匈帝国有哪一个是“自然”形成的呢?对于上述帝国中的任何一个,帝国内部所谓的多样性和差异性都是无法消除的心腹之患。但是问题的症结并不在这里,应当弄清楚的是,在全球资本主义时代,怀念霍布斯鲍姆所谓“帝国的时代”,究竟是什么意思呢?还是让我们看看,二战刚刚结束不久,一个新法西斯主义者巴德歇(MauriceBardéche)是怎么说的吧:“在法西斯国家被摧毁以后,欧洲主义成为我们唯一的选择。法西斯主义曾经把民族看作是至高无上的。但在今天的世界上,我们欧洲各民族再也不能有效地保卫我们的领土了,我们甚至也不再拥有自己独立的经济了。新法西斯主义的梦想是建设一个欧洲帝国,这是我们时代严肃而又紧迫的任务。没有这个欧洲帝国,我们就再也不能恢复我们在一九四五年丧失殆尽的权力。”这大概才是问题的症结之所在,新右派之为新法西斯亦端在于此。
任何人只要对当今世界的基本形势有最起码的了解,就一定会怀疑这个方案的可行性。新右派对此也不是一无所知,所以他们(至少是那些主要理论家)不急于介入政治,而是在文化意识形态领域耐心地从事争取民心的工作。光是博努瓦一个人就已经发表了数百篇论文和几十本专著,而且只要有机会就利用各种媒体传播自己的观点。在这些努力背后起支撑作用的是一种右翼葛兰西主义,即通过市民社会的阵地战而掌握文化领导权,并且把它视为征服基础结构的先决条件。从上述联名发表呼吁书的左派和自由派知识分子的反应来看,新右派的活动不是完全没有成效的。这件事从一个侧面提醒我们,尽管现代世界远不像启蒙主义大叙事描绘得那么美好,但武断地宣告“现代性的终结”仍然是很不负责任的。在可预见的未来,除了批判性地检讨现代性并从中汲取资源,不存在更好的选择。
TelosNo.98—99,winter1993—spring1994,SpecialIssueonNewRigh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