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立德、立功、立言作注解

1996-07-15 05:30
读书 1996年10期
关键词:王浩金岳霖成就

章 清

中国古人讲人生三不朽,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复次有立言,不仅明确划分了其中递进的境界,还以三者兼得为人生至善至美之境。今之人也有人生当追求道德成就、事功成就与学术成就的说法,但主要却用力辩其不同,并愈益自觉到三者兼得的困难性。

最近读到一些回忆王浩先生的文字,其中提到金岳霖先生五十年代初在一篇自我检讨的文字中,曾将沈有鼎、殷海光、王浩称作他三个跟不上时代的学生。这其中沈有鼎也是殷、王的老师,且撇下不说。对这篇文字最有感触的恐怕就是当时已身处海外的殷、王二人了,毕竟金先生是他们终生感念的启蒙师。

说来也巧,殷、王二人多少都是因为读到金岳霖为清华大学编写的讲义《逻辑》,产生师从金先生最初的动因。中日战事爆发后,清华、北京、南开三校“南渡”昆明,合组西南联大。殷海光追随金先生而来,一九三八年秋考入联大哲学心理学系,一九四二年又进入清华研究院文科研究所哲学部。王浩也在联大生活了七年,只是比殷晚一个年度。师生三人在西南联大共同生活的一段岁月,王浩后来的回忆透露了若干信息:

我在三九年秋到昆明作新生,一直住到四六年春离开准备出国,住了将近七年。在这段感受力最强的日子,和许多老师及同学享受了一种人生极难得的平淡亲切而纯洁的人际关系。这样经验不但为以后的作人和学业打了一个比较坚实的基础,而且彼此之间的信任和同情一直持续着,成为崎岖的生命历程中一个重要的精神支柱。(王浩:《从金岳霖先生想到的一些事》,《中国哲学》第十一集,北京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四年版)

我们知道,西南联大的创建,蕴涵着中国的读书人深知在侵略者的刺刀下绝无学术自由的希望,于是转进大后方续图百年之计。可以说,正是这种在忧患中成就知识的理想,使金、王、殷师生三人有缘相聚于西南边陲。而当金岳霖五十年代初进行自我检讨,以王浩、殷海光为他跟不上时代的学生,师生三人已是劳燕分飞,隔断于大陆、台湾、美国,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依稀显示出各自所成就的事功、知识与道德的理想。

先说说殷海光。

大陆知识界对殷海光有所了解还是近年来海峡两岸渐开沟通之后的事。殷海光一九四九年离开大陆前往台湾时,在思想学术界还是默默无闻的边缘人物,其俗世声名是在台湾成就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殷海光是近百年中国社会命运乖戾的一个缩影,社会的动荡不安,反映在他身上也是一直处于知识渴求与道德不安的紧张之中。作为“五四之子”,殷海光诞生于一个以告别过去文化为荣光的年代,按其自述,他的知识兴趣的提升是因为在乡居生活中倍感理学式的虚伪,而转而深契于具有浓厚工具性色彩的逻辑学,并获得相当的满足。当他由《逻辑》一书与金岳霖有了通信联系,一位少年人心灵中萌动的知识兴趣便促使他前往北京,进而追随至昆明,投到金先生门下。

但求学而来的殷海光,却因为道德的不安,进入了思想自我放逐的岁月。使他引为终生憾事的便是,在这段宝贵的青年时代,他没有能够静下心来苦做学问,守护于学术理想,相反却因为政治上的浮动,卷进了校园内的种种政治活动:

当时在昆明西南联大校园内,真是“各党各派”,“异说争鸣”。我当时几乎事事反应,简直静不下心来苦攻学问。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是一个浮动分子。(《殷海光书信集》,台北桂冠一九八八年版)

受道德热情的驱使,殷海光在联大校园就按捺不住对政治的投入,成为著名的“右派”学生,其躁动不安的灵魂,因为对国民党与蒋介石忠诚的拥戴,有了暂时的安顿。在蒋介石发出“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号召后,他甚至不惜中断自己尚未完成的研究生阶段的学业,毅然投笔从戎,以表达对国家与民族的效忠。

在结束短暂的士兵生活后,殷海光便开始了徘徊于学术与政治之间的心路历程。离开大陆前,他主要供职于南京的《中央日报》与金陵大学;到台湾之后,他在台湾大学谋得一教职的同时,又加入了《自由中国》集团。学术与政治在殷海光始终密不可分。

应当说学术上的殷海光,也堪称在台湾学界独树一帜,他的名字与逻辑及解析哲学,与追求纯理知识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不仅成为“科学实证”论述台湾形态的重要催生者之一,还引导一批学生从事逻辑及解析哲学的研究工作,对台湾五十、六十年代社会科学界的实证倾向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尤其是一九六○年《自由中国》杂志因“雷震案”的发生被迫停刊后,历经沧桑的殷海光对于涉入现实政治的漩涡,更失去了往日的热情。于是他努力锻炼“隔离的智慧”,潜心于学术的建构,对知识的理知追求又成为其生活的主要目标。但这一切仍然受到其道德热情的影响,他的学生林毓生先生称其为具有强烈道德热情与诗人气质的人,提倡科学只是满足道德热情的道路,殷海光对此也甚为称许,并认为道出了其“心灵深处多年来‘紧张之源”。结果是,在殷海光用心最勤的学术专业逻辑与分析哲学上并没有原创的贡献,相反的,从大众记忆中殷海光的形象主要是《自由中国》的一支健笔、一位不避横逆的道德英雄来说,他最终的成就是人格上的。在现代中国的自由知识分子纷纷向右或向左转向的时候,他却锲而不舍地把一个具有不同倾向的气质陶铸成了理想中的自由主义者。

王浩先生在数理逻辑上的贡献,非一般人所能了解。我也只是从王浩为香港《二十一世纪》杂志所写的《探索永恒:哥德尔与爱因斯坦》、《人或电脑会有灵魂吗?》等文字,以及其生前所享誉的诸如英美两国国家科学院院士等种种光环中,掂出其为学的分量。如同王浩在评论爱因斯坦与哥德尔的工作时所说的,“他们是伟大的‘哲学一科学家,是极其罕见的一类人,由于高度专业化的倾向、激烈的竞争、急功近利的心态、对理智信任的丧失、种种俗虑的干扰,以及对崇高理想的敌视,这一类人好像已濒于绝迹了。他们的价值观大多已被认为过时,至少已不再完全合乎实际了。若他们受尊敬,那只不过是对一个已结束时代的怀旧心情而已;不然他们就被目为幸运但神秘莫测的奇人。他们的生活和工作会令人作近乎无聊的猜测:假如他们目前还年轻,那么会从事什么工作呢?怎样的文化、社会和历史条件(包括学术进度)才会产生像他们那样的智力和成就?”(王浩:《探索永恒:哥德尔与爱因斯坦》,《二十一世纪》,总第二期)这也从一个侧面显示了王浩自己所从事的工作性质,那就是接续着西方“探索永恒”的科学传统。

王浩追随金先生的肇端已显示出知识的优先性,当时是因为辩证法的书简直看不懂,反而金先生的《逻辑》讲义,特别是讲数理逻辑的一章,觉得很容易,便想也许应该先学这些简单的东西,以后较成熟了,可以回头学辩证法。一九三九年进入西南联大,先是入数学系,但已经非常钟情于哲学,不仅选了一些哲学课,还曾集中精力围绕休谟的“归纳问题”写了一篇长文。拿给金先生看,金看过后先问王浩是不是抄的,得到明确答复后,马上表示应该发表。数学系本科毕业后,王浩考入了清华文科研究所哲学部的研究生。这时王浩在学业上已渐露头角,按他自己的说法,因为受到严格的训练,后来到哈佛大学从逻辑学大师WillardQuine受业,等于重念一遍,只是应付若干考试及另写一篇论文。所以只用十五个月的时间就完成了博士学位的要求并另外发表了几篇文章。

王浩自言在西南联大期间,享受到生活贫苦而精神食粮丰盛的乐趣。特别是因为金先生及几位别的先生和同学都有共同的兴趣和暗合的视为当然的价值标准,觉得心情愉快,并因而能够把工作变成了一个最基本的需要,成为以后自己生活上主要的支柱。这应当是王浩能够成为当代最卓越的数理逻辑学家的主要原因。

在殷海光晚年的岁月,由于王浩的学术成就渐为世人瞩目,而殷海光与之又有同门之谊,所以不断有人拿他们二人相比,殷海光也经常以此印证自己。在给学生的信中他就这样写道:

王(浩)先生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优秀的头脑之一,也是最纯洁和朴素的灵魂之一。在这纷乱的世界里,我觉得他像一个安静的楼宇,风雨不能使他飘摇。(前揭致卢苍书,页239)言及王浩所秉持的“个人方面”是“不愿卷入政治”的,殷海光内心也有说不尽的创伤和感慨。回忆他们在西南联大的学生生活,他认为与他的思绪浮动相比,王浩对于当时那些五花八门好像已经看穿了,根本动不了他的心。他事事不反应,只闷着头搞逻辑,究哲学。结果,“他有了世界水准的成就,我则什么也没有”。这番话,似乎也可为王浩终生守护学术的理想作一注脚。

当然在这条纯粹致知的路途中,王浩也并非没有任何心境不安的时候,在出国后的几年,因为觉得自己所学对国家无用,便想学一点和自己所受的训练接近的计算机;在国外享有崇高的声誉和地位的同时,也还会产生“今日作中国人十分难”的慨叹。一九七二年他作为第一批归国访问的美籍学者的代表,虽说所写为左倾政策辩护的文章在海外人士中产生了极大的误会,但其中所表现出的为自己的母国尽一份心力的用心也是溢于言表的。不过这些都没有影响到他以成就知识为一生最基本的需要。十年前,在一篇回顾金先生道路的文字中,就坦言人众史久的中国,纯学术似乎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并表示,“今后的中国,想来会走向一个多样化的社会,容许甚至鼓励一些没有势力而专心研讨没有经济效益的课题的人。因为人力是中国最大的资源,创造条件使人才辈出,该是一个值得努力的方向。”(王浩:《金岳霖先生的道路》,《金岳霖学术思想研究》,四川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七年版)

也就在这篇短文中,王浩谈到他的老师走过的不同道路:

我以为,在工作方面,金先生于一九四九年以前及以后追求了两个很不相同的理想。……一九四九年以后的理想可以说是以哲学作为一项思想上的武器,为当前国家的需要直接服务。一九四九年以前的理想则是以哲学作为一项专门的学问来研究,直接间接为中国在国际哲学领域内争取较高的地位,同时逐渐扩展后来者的眼界,改进他们的精神生活。

对于这两个阶段的划分,似乎不应有什么疑义。思想学术界所了解的金先生,也差不多都是与他一九四九年以前的工作联系在一起的。他的三本代表作:《逻辑》正式出版于一九三六年、《论道》初版于一九四○年、《知识论》公开出版于一九八三年,但也完稿于一九四八年。这三本书或以介绍西学为主,或结合中西来创稿,或在西方学术框架中创新,构造了一个完整的哲学思想体系。而一九四九年以后,他的主要工作却与此适成对照,不仅向自己为之奋斗了大半生的哲学宣战,还热衷于编写《逻辑通俗读本》之类的文字。在现代中国学界人物中,像这样前后判若两人的身影其实并不孤单,只是联系金先生以往的工作,我们或许会尤增一分浩叹。

“在中国哲学界,以金岳霖先生为第一人”,张申府这番话严格地说来也是并不虚妄的。我们大概可以说,二十年代金先生归国后,哲学界人物中像金先生那样对西方哲学有较深入的了解,并能作出世界水平的研究成绩,是前所未有的。而且他也以其对哲学毫无旁骛的信心,感染着包括殷海光、王浩等青年学生。在殷海光的自传中就有不少展现金岳霖为学风范的例子。三十年代,金岳霖与沈有鼎、张东荪、张申府、汪奠基等清华、燕京大学的教授曾组织一个逻辑研究会,在一次聚会上,有人提起始享大名的哥德尔,“金先生说要买他一本书看看,他的学生沈有鼎对他说,‘老实说,你看不懂的。金先生闻言,先是:哦,哦!哦了两声,然后说:‘那就算了。”在西南联大期间,面对各党各派的宣传,殷海光曾向金先生请教哪一派是真理,金先生也是这样考虑的:“凡属所谓‘时代精神,掀起一个时代人兴奋的,都未必可靠,也未必能持久。”而经过自己长久努力思考出来的东西,比如休漠、康德、罗素等人的思想,才是比较持久而可靠的思想。

然而在一九四九年以后,以哲学作为普遍性与永久性的工作在金岳霖先生那里似乎便终结了。也许这其中既包含了他在新社会涌动的道德热情,也不乏成就事功的良苦用心,我们所看到的是一个努力与过去告别的哲学家。忏悔自己以往非常浓厚的纯技术观点的偏颇,认为把注重抽象分析的方法训练给学生,助长了清华纯技术观点的学风。认为经过了一番脱胎换骨的革新,才认识到“哲学系的任务就是训练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宣传员”。(王中江:《理性与浪漫——金岳霖的生活及其哲学》,河南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三年版)这种转变无疑是巨大的。直到晚年金岳霖先生回忆这段历程,这样写道:“我这个搞抽象思想的人确实不宜于‘政治。在解放前,我没有搞过什么‘政治,那时我似乎有自知之明。我在解放后是不是失去了这个自知之明呢?”

金岳霖、王浩、殷海光师生三人所走过的不同道路,所涉及的或许也可以人生中的道德成就、学术成就与事功成就来归纳,当然要在其中寻求严格的一一对应是甚为困难的。我们只能大致说,王浩终生都在成就知识的理想,金岳霖前后两个阶段约莫对应于成就知识与成就事功的理想,而殷海光则是知识、事功与道德的理想在不同阶段各自有所体现。关于此三者以及知识者以学问中人还是问题中人为鹄的所形成的难以化解的紧张,已渐成学界的共识,也多少意识到要以此论高下、道长短,并不合适。这如同库恩所阐明的“不可比性”(incom-mensurability)概念,此三者在基本目标与价值归趋上也有着不同的评判标准。在任何一个社会中,切合时代关切国事民瘼的入世之道,以及以此立言的为学之道,自然关切于知识者的事功成就与道德成就;而那种纯然担负学术传承超然物外的治学之途,于斯时的国计民生或许完全脱节,但这却也是成就学术的必由之路。因此展现金、王、殷师生三人不同的道路,也无意以此论高下,推崇王浩的道路是唯一的可行之路。金岳霖将王浩与殷海光都视作其跟不上时代的学生,从他当时成就道德,抑或成就事功的心境来说,答案确乎只能如此。对于金先生如此彻底的转向,吾人或许会因此以金岳霖为代表的那一代人所开创的具有世界水平的研究成绩的终结而深感遗憾,但转向本身却既不乏思想的自觉,而某些人士对此也是甚为欣慰的。问题只在于金先生不知他跟不上时代的学生,却也有他们自己的独特成就,王浩在数理逻辑领域的成就固不待言;而在学术上颇遭物议的殷海光,在道德上的不避横逆,对青年一代也产生着精神上真切的鼓舞。

或许问题还得从古人所谓的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来谈。此三者的递进阶梯所构成的对立言者的压抑,是无须多说的。当然在现代社会对道德、事功、知识的定义已异于往昔,如何区分道德与事功,尤其是划分知识与道德及事功的界限,更有许多可议之处。但从金岳霖、王浩、殷海光师生三人不同的道路,我们或许应该自觉到,此人生三境界在现代社会是难以兼得的,尤有甚者,处于三境界之末的知识成就,恐怕尚需逸出道德与事功的樊笼。在这个意义上比较金、王、殷师生三人走过的道路,我们则不妨说,王浩先生的学术成就,是与其终生献身于探索永恒性的事业不可分的;相较而言,殷海光终生陷于知识渴求与道德不安的紧张之中,以及金岳霖一生前后追求了两个不同的理想,因之在知识的成就上便留下诸多的遗憾。林毓生先生言及乃师在学术上并无原创贡献,就道出这是殷先生道德成就甚难避免的一面,易言之,“他之所以在学术上没有获致原创贡献,正是因为道德成就过高的缘故”(前揭林毓生文)。王浩分析金先生的两种理想时也耐人寻味地说道:“我以为,在工作方面,金先生于一九四九年以前及以后追求了两个很不相同的理想。这两种理想在今天都值得推荐,值得追求。但我不以为一个人可以同时追求这样一对难于兼得的理想,而能发挥较大的效果。”原因就在于,“为接近这两个思想所需要的能力和准备都很不一样,所以一个人如果多年来专心追求一个理想而中途忽然转向另一个理想,恐怕不易得到像持续一个理想所能得到的成绩。”这或可视为知识的成就者对知识的现代诠释与体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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