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泥
我自退居自家“觉园”以来,过得安逸平静。把卷之余,唯潜心于养兰育梅之花事。但小园与闹市相距非遥,雅玩之外,也可以时时领略俗趣。每日闲步街市,观鸡争鹅斗,听街谈巷议,大众心目中的焦点、热点也不时感染得我心潮迭起。文人嘛,有感必发,随感随录,率尔成篇,当然只是些零碎儿,未必能入大雅之目。不过说的都是老百姓的家常话儿,爰择数题,以飨爱读此类文字的朋友。
信马由缰
听说《清明》新辟了一个栏目叫《信马由缰》,我觉得这一创意是颇有见地的。
不久前才播完的大型电视连续剧《三国演义》,演的是三方鼎立,你想一统,他也想统一。而要想一统华夏,不用说,先得把另两家灭了,于是就得打仗。一部三国史,也就是干戈不息的战争史。这部耗费巨资,历时几年才制成的连续剧,场面浩大,经常出现万马驰驱,杀声震天的镜头,画面上的每一匹马,可都是被骑士勒紧了缰绳的。一声“来将通名”之后,策马而前,兵刃格击,往来奔突,人斗得狠,马呢?总是被勒得够呛!
回想敝国的“文革”时代,上承数十年极左思潮之积重,连习惯用语都带火药味儿,动不动就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便声讨之,笔伐之,直到鞭挞之,消灭之。那年头,每匹“马”也都被勒紧了缰绳。所以,我以为,三国时代以及文革时代的中国人,是多么希望看到人和“马”能够“信马由缰”地宽松地走它一回呵!
据报载,今年是联合国秘书长宣布的“国际容忍年”。我忽发遐想:在我国,至少是在文艺界,能否捐弃颇深的门户之见,淡化彼此间的积怨,放松勒紧的缰绳,各自“信马由缰”地寻觅独辟的文艺创作蹊径,而不是设置重重羁律,闹得别人迈不开步,自己也步履维艰呢?
“信马由缰”,并不等同于放任自流。这个“信”字,意味着信任“马”的“识途”,即使不勒紧那缰绳,他也知道该怎么走。就如庸俗读物虽已泛滥成灾,善于杜撰奸情凶杀文字的“高手”们大赚其缺德昧心钱之际,矢志于纯文学的作家群仍然甘守清贫于寒窗下走笔,写无愧于国家、民族和知识分子良知的优秀作品一样。
我还以为:“信马由缰”也是一种人生境界。那些个羁绁于名缰利锁的哥们是怎么也潇洒不起来的——大欲正炽,挂碍诸多,岂敢放松手中的缰绳,了无顾忌地信马前行?只有勘破人生何为“得”,何为“失”的通人,才能不为非义之举,不发违心之论。况且“无欲则刚”,该秉笔直书,曝腐恶于光天化日之下的当口,这种人应是无所讳避而勇于直面人生的。这和“国际容忍年”的宗旨并不相悖,因为即使在“容忍年”中,那些社会疮痍也不会“容忍”人民大众于安定的社会环境中健康地生活,以创造性地劳动建设美好的未来,甚至会利用你的容忍而得售其奸。万一这类东西出现在你的马前,可别让他逃过你那铁裹的“马蹄”呀!
且慢“休闲”
我这个人特爱看商业广告,还能从一些名为“新闻”或“信息”或“市场瞭望”等文字中闻出其中浓郁的广告味儿来。这不,象这则“××系列休闲服已在××商厦面市,消费者趋之若鹜,十分抢手……”的“消息”,分明也是一种商业广告。
谁让我爱凑热闹呢,既然“十分抢手”,何不躬逢其盛?于是巴巴地跑了去,循自动梯直达三楼,转着圈儿寻访该“系列专柜”。找到了地方,一看,没什么“若鹜”的顾客,只见一位售货女郎懒懒地斜倚在拐角里,似乎正处于“休闲状态”。我独自细细地端详了那为数不多的休闲服的款式及其价格标签,若论其面料及做工均属一般,而单件上衣售价却在600—900元间。
一位行家说,这还是属于中低档次,离“皮尔卡丹”还远着哩!如果有人就按照中低档次“系列”一下,再配上休闲裤、休闲帽、休闲鞋、休闲包……恐怕就得数千元之谱,当然,对于“系列”化之后的休闲者来说,这祗是个另头,要是按“引进”的洋规格——去海滩浴场,逛“度假村”,再配置一套打高尔夫球的装备,这笔“休闲开支”就足令拿低工资的人咋舌,而忝列于“高知”阶层的知识分子们也是休不起这个“闲”的吧?
不是有人“预测”过么?说是实行五天工作制后,对旅游业及三产经营者是个佳音,因为人们有了更多的闲暇去逛,去化钱,因而消费额必然大幅度增长等等。听了这番高论,想想咱们的国情,我不禁为之哑然一笑。
窃以为:穷国中的“小康”,恐怕还不能与富国中的“小巫”比排场。外面的世界固然很精采,但并非一切都可以“超前”地“引进”到中国来。比如欧美的总统们每年都宣布去某地度假,中国的领导人则无此一说,只听说都在频频下基层视察;省长、市长们为抓“米袋子”、“菜篮子”,都忙得寝食难安;老百姓呢?在农村,别说纯粹种地的人,就是在乡镇企业做工的,即使厂里放了假,也得赶回去侍弄承包地,恨不得一天干出两天的活路来,而低收入的城市居民,恐怕也得抓住这富余的工余时间,为贴补家用而干点能来钱的活儿吧?说到底一句话:休闲,光有时间是不行的,得有“休闲费”是吧?中国大多数人的“休闲方式”,一段时期内是不易“西化”的。
国防、科研、城建、交通等等,等等,有利于华夏崛起于世界民族之林的“超前意识”,无疑都是值得倡尊和受到赞许的,而在高消费、仿欧美的休闲方式方面的“超前”鼓吹,却给人以阿Q向未庄人吹嘘城里人生活排场那样的苦涩滋味。常言道:小富未可即安,何况我们还面对那么多尚未脱贫的城乡,那么多渴望“希望工程”的失学儿童,那么多急待整顿促其振兴的大中型国有企业!我斗胆地奉劝一句:中国人,尤其是即将成为民族脊梁的中青年优秀分子,你且慢休闲,甘当“超前消费”的滞后者,把一生中的华彩乐章,献给可铭于史册的“超前”。杂说“老板”
上街买菜,还个价,菜贩说:“您还在乎这块把钱,老板?”我先是一怔:怎么会称起我这分明冒着穷酸气的人“老板”来了?继尔恍然,那人的眼神,语气里满含着讥嘲哩!
少时读书认字,曾就“闆”(板的繁体字)字字义请教一位师长,他说:“门字里含一个品字,表明这称呼是有品位的。比如开杂货铺的人只能称他‘小老阈,开粮店、绸布庄等大店的才算得上‘老闆,只有象上海滩上的虞洽卿、哈同那样能够操纵金融、垄断市场、称雄一业的人才称得起‘大老闆。至于黄金荣、杜月笙之流,帮里人尊称为‘老头子,场面上也称‘大老板,那是因为他们既有偌大的家产,又具吓人的威势。我辈文墨人虽然也穿长衫,可别人只称你‘先生,断乎不会喊你‘老板的。”
这毕竟是半个世纪前的旧话了。随着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制,自五十年代“公私合营”后绝响多年的“老板”之称已普及到地北天南。你看,贩菜、卖鱼的互称“老板”,“BP机”和“大哥大”们“老板”互称,商店经理,工厂厂长更是当然的“老板”罗。有趣的是,有些分明也属工薪族的党政官员.也不再稀罕别人在称他同志之先必冠之的“书记”、“厂长”的职衔,而属下在人前背后那一声声:“我们大老板说了”或“大老板不表态,我可作不了主”含着逢迎、透着惶恐的媚腔,听着入耳、舒心、惬意!这可是“一把手”的专称,“二把”、“三把”是决计不敢僭越的。“门内有品”,我当年的那位师长并未误诂也。
前不久笔者曾去某单位采访,党委班子里的一位成员安排了我与其“大老板”的会晤后便告退,他说:“因为我是前任大老板识拔的,现任的大老板眼下正在考察我,我若在场,说什么都不合适……”他那惶悚之情溢于言表。
虽然也曾听说日本的大老板中有花钱买批评的,可是到咱这里的“大老板”这儿恐怕不行,好不容易凭仗各种机遇从“七把”、“八把”熬到这个位置上,“我说了算”岂容置疑?!
“团结——批评——团结”这个公式久不被人提起了,这可能与若干位“一把手”嬗变为“大老板”有点关系。按《辞海》有关“老板”一词的条目来理解,“佃农”与“雇工”是无权批评“雇主”的。各级机关虽然相继设置了监察机构,但他们能监察自家的“大老板”么?
若往深里想想,这类志得意满的“大老板”倒不是真的想当什么亿万富翁,有什么操纵金融、垄断市场的雄图,不过是几千年来小国寡君的封建意识在新时期的翻版罢了。
由此,我由衷地缅怀亲手缔造当年亲密无间的党群关系的老一辈革命家,也十分怀念那位敢对陈毅司令员发脾气的年轻的警卫员,和那一声犹带童音的言语:“首长同志,在党小组会上我提了你的意见,你怎么就不能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