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师友

1995-03-31 15:40
清明 1995年6期
关键词:桃源常德老师

饮 可

年岁大了,往往怀旧。

偶读清人顾贞观寄吴汉槎谪戍宁古塔的两首《金缕曲》,十分凄楚,其中有句曰: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我一想也是如此,便拿后四字做了题目。

屈指算来,我平生交游,也大多零落了。许多亲友已先我而逝,离开了人间苦乐;有些则还苟活在尘世,却也如秋冬残叶,摇摇欲坠。难怪当年杜甫也感叹“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了。

先说老师吧。

我第一个想起来的,是我初中的语文老师杨昌炽。记得他好像是西南联大的学生,听过闻一多先生的课的,所以也深爱文学。给我做老师的时候还十分年轻。就是他把我引上了文学道路。解放后他在桃源师范任教,我去看他,又认识了他学校的一个女生,那女生后来成了我的妻子,他又是我们的婚姻介绍人了。

解放前我也曾在那个学校读书,那时还叫省立四师。那时他还在临澧,送过我一张彩色的结婚照片。新娘穿着高雅的结婚礼服,披着长长的白色婚纱,飘飘欲仙的模样,杨老师和她紧挨着,两人合捧很大一束鲜花,真是郎才女貌。我就暗自希望,将来也要寻找一个如此美丽的妻子,照一张这样的结婚照。

后来才知道,那新娘名叫郭经亚,原来也是省立四师的学生,是我高年级的校友。

事过半个世纪,杨老师已仙去十多年了,这个印象却还十分鲜明,可惜那张照片,早已在动乱中失去了。

杨老师的后半生,自然也是不幸的。也许这也是生不逢辰吧,他那样风流倜傥的知识分子,或许就根本不应该生活在那个时代。所以汉文帝都亲口对李广说,如果他“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李广生在汉高祖时就好了。不过,我以为“深恩负尽”的是,他的不幸与我也大有关系,甚至可以说是我牵连了他。

我在被送桃源师范反省时,他已芨芨可危了。那时他虽然还在任教,却已经作了几次检讨,属于中间偏右的一类。主要的问题就是他曾是我的老师,过从甚密。我的一些右派思想言行,能与他没有关系么?

他只有检讨、检讨再检讨。那时他已知道我被隔离在学校的一间小房里,却不敢来和我会见。偶尔在教室走廊上碰见了也不交谈,陌生人似的。我知道他一定为我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特别是一次批斗我的会,他也参加了,却十分尴尬。有人指名道姓地要他揭发,他说他知道的都已经说过了,不想再说。于是便有人说他不老实,喊他站起来,好像还要斗他。

但他终于只划了个中右,没有定为右派。没按右派分子处分,日子却从此很不好过了。大约就是“暗管”吧。我送劳动教养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断了消息。只他作为结婚礼物送我的一本精装《契诃夫小说选》还在。

出狱之后,我又被下放回原籍务农,生计很艰难了,但还到处打听他的下落。后来获知,反右运动他幸免于难,文化大革命他还是躲不脱。终于被下放到常德一个什么林场劳动去了。他的夫人郭经亚老师也下放到常德的一个乡村小学去教书。后来我终于找到了那个学校,会见了郭老师,可惜杨老师去了林场,没有见到。郭老师说:他们夫妇教了一辈子书,儿女却读书不成了。大儿子在学木匠,已经会打家俱了。小儿子也打算去学徒,学什么记不起来了。我看她自己也已不是当年模样,倒有些象个农妇或者厨娘了。我同情她、尊重她,却又自顾不暇,没有能力帮助她。在她那里吃了一餐便饭,快快地走了。

到我平反复职的时候,已经二十年过去,我猜想杨老师他们当然也应该落实政策,恢复公职的。有一天我在常德街上遇见郭经亚老师,她十分悲痛地告诉我,就在已经知道将要平反落实一切冤假错案的时候,杨老师却病故于林场,他终于含冤而去了。就象一个在山野里艰难跋涉的旅人,穿过了沉沉的暗夜,听到了远处的鸡鸣,看见了曙光,却忽然倒下去,再也等不到天明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啊!

另一位使我难忘的是杨林民老师。他与我本不相识,只是我妻子的老师。与我有牵连的是桃源师范学生办的一个墙报《百草园》,说他和赖汉屏老师也都是这个《百草园》的后台,所以和我也是一案。他似乎还有什么历史问题,处分比我还重,又划右派又定为历史反革命分子,判刑劳改。但他却是度过了寒冬之后才离开人间的,而他晚年的悲惨遭遇却更加令人感叹。

他这人平素沉默寡言,却喜欢读书,什么书都读,在监狱的时候,没有书读了,不知怎么弄到一部《辞海》,他便逐字逐条地背诵,几年时间,终于把一部《辞海》也背得差不多了。这使许多人感叹不已,佩服他的毅力和好学精神。出狱之后,安排他到常德师范任教,我的住处和他相距不远,便去看他。他是孤身一人住着,妻室儿女都没有了。

不久之后,他又请我去吃过一次猪头肉。那时候猪头内价廉,他便买了整整一个猪头,自己炖烂了,请了几个好友去吃,据说是为庆贺他自己的生日。听他学校的老师说,他从狱中出来到常师报到时,身上只剩一件陈旧破烂的衬衣;床上的被单都是学校几位老师凑钱给他买的,床、桌、椅、凳都是学校借给他用的。人们说,他比逃荒的难民还要贫穷,但他的知识却十分富有,学生都爱听他讲课。

又没多久,听说他又结婚,请我去吃饭。我去看那新娘,却是个瘦小的老太太。原来这老太太是杨老师青年时代的恋人,当年也曾花前月下海誓山盟过的。抗战时失散,音信杳然。后来各自结了婚,也没有联系过。过了半个世纪,都成了老人,又都失去了老伴,却又打听到了各自的现状,两人都已儿女事毕,没有什么挂牵,女人便从千里之外的江西奔来,了却几十年前的宿愿,终于结成了夫妇。

谁知结婚不到一年,杨林民老师却又患了癌症,丢下这千里来奔的恋人,撒手而去了。

五十年代,赖汉屏有诗赠人说:“不是奇缘是孽缘,春风吹梦到中年。”这对扬林民老师来说似乎也合适,只是不是中年而是晚年了。晚年复与青年时的恋人终成眷属,自是一奇;成了眷属又弃恋人而去,便是作孽了。清代有个著名的女词人有一首《浣溪沙》曰:

一卷离骚一卷经,十年心事十年灯,芭蕉叶上听秋声。欲哭不成翻强笑,讳愁无奈学忘情,误人枉自说聪明。

这女词人叫吴藻,才华横溢,三十岁以后,历经忧患,便皈依佛门。我以为她的这首词,送给杨先生的这位遗孀,该是合适的,只不知道这位老太太现在是不是去了名山古刹,已无人提及了。

现在该说说朋友了。元代的钟嗣成,写过一本《录鬼簿》,记下的都是死去了的戏曲界的故友。我也曾想记下一些先我而逝的旧交,题名日《录鬼簿补》,或称《新录鬼簿》,自度才力和见闻皆不胜任,未敢动笔。如果真写,第一个恐怕是文思先生,他那白髯飘飘的面容,仙风道骨的身影,还时常出现在我的眼前。

文思是桃源人,生于1910年古十月初五。长我二十一岁,终年八十三岁。从年龄看,他应该是我的师长。从交游经历看,又只能算是难友或同窗:我们同的是铁窗。又因都是五七年获罪,因此又称“五七届同窗”。

我和他相识,是五七年春。那时我在桃源养病、写诗,又是新婚

燕尔,正春风得意。在一个很明媚的午后,有一个瘦骨嶙峋的教师来访,他就是文思,桃源一中的,年约四十余岁,博通经史。于是交谈,相见恨晚,遂成知己。

那次他是搜集整理了一首桃源民间叙事长诗,约数百行,题目《六月吹南风》,特意来要我看看的,可惜后来失掉了。还谈到他珍藏着一本宋教仁的日记,准备研究这位辛亥革命的名人,还计划编一本《资治通鉴大事年表》,是文史研究的工具书,已成十五卷。我于是很惊奇,一个小县的普通教师,竟有如此志向和胆识,是很难得的。

同年秋,我去了长春。以为关山遥隔,无缘再见了,不料我们都在劫中,一年之后,我们竟在一个劳改厂里相逢。见面时默然相对,觉得无话可说也不必说:“留取心魂相守”吧。

到了六二年四月,得知我们都将解除教养,他便说起出狱后的计划。那计划不小,除未完成的《治通鉴大事年表》之外,还有《孙子兵法笺注》、《读史随笔》、《宋教仁与中国资产阶级革命》、《读段注说文解字>、《中国历代官制考》、《续读史方舆纪要》、《平定回疆考实》、《桃源大事纪》(1911—1949),等等。其中或考证,或正音、或改讹、或增补、或辩误,都已备资料,其中平定回疆事,他还掌握有黄勉与当时重要人物往来书信百余件,弥足珍贵。我当时叹惋,一个这样认真的学者,竟如此潦倒,实在可惜。于是欣然相约,愿与他合作做点真功夫,谁知后来竟什么文字工作也不让我们做而且生计艰难,连会面的机会也少了。

到了1978年,我们都复职了。我约他到桃源县城一见。他果然来了,又邀了一同复职的五七届难友谭介球李元震二位,一同合影留念,我在照片上戏题曰:“桃花源出土文物四件”,大家开怀一笑,距今又十余年矣。

后来他还寄我一帧银髯垂胸的小照,嘱我题诗一首,我未得佳句,一直拖延着。去年游桃花源,离他退休的桃七中不远,便约了他的学生去看他,不料夜感风寒,气喘发作,终未成行,打算气候转暖之后再去,谁知他在寒冬未除之际,不告而诀、遽然仙去。我欠下的这笔诗债,无法偿还了。

现在放在我案头的,还有他的两个诗集原稿,是他抄寄给我的。一日《灰棚诗草》,一日《伤逝篇》,前者记录他住灰棚时的生活,后者则是纪念死于劫难的一些友人的。我一直没给他找地方发表,如今都成了遗作。

有一首写于灰棚的绝句,是为他少年时的一次艳遇而作。那一段风流韵事,他曾亲口对我说过。那还是他在常德读书的时候,正值青春年少,风度翩翩。有一夜宿于常德客舍,与一少妇肖四姐邂逅,一见钟情,至于同榻。明日各自东西,鸳梦难续。解放后更无消息,不知去向,朝云暮雨,梦阻巫山。不料出狱之后,却偶遇于常德街头,俱已发白,仍依稀可辨,乃约至旧地,赠诗一首曰:

肖四姐儿鬓已斑,挑灯话旧两黯然。

小桥流水凭栏处,剩有枯槐月一弯!

偶一相逢,情牵三十载,也算一段佳话。

更有价值的,是他留下的《伤逝篇》,这是他的《录鬼簿》,每一个死去的难友,他都为之写一首七绝,并附题记,注明籍贯姓氏及死因。那些诗也写得极质朴又极有才情,我曾拿给不少爱诗的朋友诵读,无不为之倾倒。只可惜他自己也先我作古,现在是我为他伤逝了。

我至今惋惜的是,他的那些著作湮没了。还有些遗稿,下落亦不明,听说他身后寂寥,儿孙都不事笔砚,怕也没人收集整理。我也年过花甲,老病缠身,知在人间尚有几载,恐也难为之效力,只有把这些记在这里,以俟来者。

先生谢世之后,武陵诗社的诗友为他写了不少挽诗,录赵道谟先生的一副挽联在这里,也算寄托我的哀思:

岂文章憎命如斯,潦倒困尘寰,满腹才华谁识汝;

何造物不公乃尔,坎坷悲世道,一生愁苦孰怜君!

责任编辑:潘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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