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贝叶梵音之后

1994-08-24 06:03易硕
中国青年 1994年6期
关键词:跳河梵音过客

易硕

撕下今天的日历,便深谙明天我将怎样过,贝叶梵音,是断然羁绊不了一颗如猿似马的心;今天的日子,一如昨日寂寞的忌辰,一如明日是今日的复活。

我们不可能像莎士比亚、托尔斯泰那样,不仅仅属于他们自己的时代,而更加属于他们以后的世纪;也不像一生悲苦的画家梵高,割耳求爱——那超越了时代所具有的悲怆艺术感染力。

在我们成长的岁月,可谓平淡无奈,没有喋血黑窗的恐怖,也无拳头与口号的狂热,唯有这样一句口头禅最能说明我们作为一个少男少女时的模样:“男看武侠,女看琼瑶,不男不女看三毛。”是的,我们痴迷地啃食那些属于成年人的童话,缠指般的柔情,有惊奇而无恐怖的大漠历险,进而生出了连自己也说不清的一种要外出浪迹天涯的心态。不过,流浪和孤独一样,是超越了现实的崇高的美,对当时我们这样一群曾怀大学梦的中学生来说,是有些黯然和神伤:黯然学不来那份潇洒,神伤作不出那种柔情,而最现实的,是父母、老师那张让人心有余悸的面孔。

如今,这些曾有所期待的往事,业已淡如雾烟。每当静坐一方斗室中,虽有些搜寻往昔的念头,但多半已是些残存的只光片羽。唯有从方窗透入的月光,让人知道初一、十五,以慰片刻的寂寞。于是从《诗经》中的皎皎明月,想到《古诗十九首》中的“明月何皎皎”,再到打上离愁别绪烙印的残月,诸如“柳如烟,雁飞残月天”,“杨柳岸晓风残月”。但这些毕竟远离了我们这个时代,我们也绝非《天净沙·秋思》中的天涯断肠人。

月光如是,音乐如斯,听《水手》一曲便混合着现实折射在头脑中的蛛丝马迹。总生出些许躁动,待每一次躁动迎着铜墙铁壁的回击之后,又有多少人还会“擦干泪,不要怕呢?”于是《潇洒走一回》又在我们这些青年人的心坎中潇洒地“吹”了一阵。事实上,每一个人的潇洒程度,恐怕只有他自己最为清楚,别人是永远也难以捉摸的,正如《新鸳鸯蝴蝶梦》中所唱那样,“可是否又能摆脱人世间的悲哀”?在这商味渐浓的世界里,我们永远是个匆匆的过客,这个黄昏或许在吟唱《今夜你会不会来》,明天可能会歇斯底里地吼:“你说应该不应该,再谢谢你的爱?”同时,我们又是一个浪迹天涯的过客,不知归宿何在,每天总在不断压抑自己,又不断在发泄自我中庸庸度日。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很无奈,可我们大多认识到也比较遥远,毕竟那刚远离黑色七月的恐怖还有点历历在目……

偶尔走出象牙塔,看看外面的世界。过客匆匆者有之,名牌大款者有之,左右逢源者有之,可街头吆喝者也有之……只要你稍一留步,就可见他们手舞足蹈、口若悬河的精彩表演。

是了,潇洒属于前一类人,因为他们的口袋里装满了钱。潇洒与那些饱经人世沧桑的街头吆喝者无缘,与我们这些即将为师的学子无缘。

同时我们又不能像打工仔、打工妹那样背井离乡,去寻求自身的价值,去谱写一曲爱与恨、欢与愁交织的广陵散。真的,我们的世界似乎是一块闹市的公园,是人类灵魂篝火滋生的场所。可不管怎么说,“青灯古佛,皓首穷经”并非我们生活的全部内涵。于是我们也试着去炒股,去下海,只不过股市是模拟股市;至于下海,我认为叫跳河更恰当。不信,你瞧我们背着大包小包的零食啊日常用品啊,去串学生寝室——不但像跳河,还有点像18世纪美国黑人解放的地下铁路味儿。时间长了,我们也有点烦了,真担心上帝会不会宽恕我们那些言不由衷的谎言。

社会上流行说,十亿国人九亿赌,还有一亿在跳舞!心想,既如此,赌一赌又何妨?妨碍虽没有,可我们那靠父母恩赐的生活费可就惨了!钱进了别人的腰包,这也许算不上什么,却也苦了我们那双乌溜溜的黑眼珠了。

没有了钱,一如外面的天空下着雨,幸好我们似乎还可以加入另一亿国人的圈子。然则舞场也仅两三小时红绿灯闪烁、歌声颤颤,有感觉可寻,余下的成堆时间,一样要在那无聊中打发。

不知哪位青年作家说过,谈女人是男人聚在一起最兴高采烈的话题,比之咖啡和美酒,犹胜几筹。久而久之,我们突然再也觉得没有什么可谈的了,总认为谈来谈去,只是一些隔靴搔痒的感觉。于是便从友好寝室的开端,到月下的浪漫,直到彼此各奔东西,才突然明白人生并非一场游戏,感情是不可以随意浪费的。

几时,不知谁又得出一个很好的主意,睡觉。对,这很好,晚上可以睡,白天无所事事也睡。一句话,除了上课、吃饭不睡外,其余一律睡。如此反复中,终于有一天晚上再也睡不着了,于是便起身独坐。

窗外的月光似曾相识。哦!对了,记得是先前的一个晚上,几位室友大吹大擂于斗室中,把李白的《静夜思》改为:“窗前明月晃,床边蜡烛光,举头望三楼,里面是姑娘。”但在这个无眠的夜,却有些思故乡了。思故乡那经一天劳累此时一定已安然入睡的父母。遥想起父母,便遥忆起大约就在这样的夜晚,他们教我读《千家诗》与《增广贤文》的情形,也突然在朦朦胧胧中记起《千家诗》中的一句来,诸如“暗香浮动月黄昏”“寻常一样窗前月”……

对,月是寻常一样的窗前月,可惜没有梅香,但我似乎隐隐约约从这仅有的一点悔意中,嗅出了儿时的几许书香,缕缕飘来。也突然感到,失去了自己生命中的那盏灯,像飞蛾去猛扑别人安上玻璃罩的灯光而不知返,好可怕。

是,书香,真的很香。我猛吸一口,迎着书香飘来的方向夺门而去。

久违了,贝叶梵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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