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俗不如雅经商

李浩明

机遇是什么？是渡海的帆？还是攀援的梯？

曾几何时，上海乍浦路的灯“刷”地亮了，一下子红透了上海滩的半边天。在这条淌金流银的美食街上，“第一纳税大户”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的命运所勾勒出的，不是中国经济生活巨变的轨迹吗？

一

闻名遐迩的上海中纺机厂厂长黄关从为犒劳他的部下，率领着几十名中层干部来到乍浦路美食街，在王朝海鲜楼摆开了三桌庆功宴。觥筹交错中，一个并非“部下”的人恭敬地走到黄厂长面前，举起酒杯说：“黄厂长，无论走到哪里，我小董永远都是您的下属。祝您事业兴旺！”黄关从激动地回敬道：“过去，你是我的职工。今天，你是我的合作伙伴。祝你在事业中再上新台阶！”在座的都惊愕了：向黄厂长敬酒的，不是王朝海鲜楼的大老板、乍浦路上驰名中外的“第一纳税大户”董荣亭吗？他以前……？

是的，他就是董荣亭。谁也想像不到，他曾在黄厂长的麾下效过力。那是一段怎样的经历？

二

一条蜿蜒曲折又黑又臭的河流绕过一片低矮龌龊的棚户区，一个只有20平方米的陋室里，挤塞着六七口人，董荣亭的家就在这里。他的老子曾经是国民党的军医，大上海插上五星红旗后，这位军医便在红旗下踏了大半辈子的三轮车，终于改造得使自己的儿子当上了上海“二纺机”厂的工人。贫寒的记忆是刻骨铭心的。从小，董荣亭就立志学一门“一技之长”以“扬眉吐气”。他酷爱丹青。那年头，他趴在家里唯一的一盏15W的电灯下与纸笔为伴，终于练得能在学校的黑板报上“画画弄弄”了。进入工厂后，他被抽到厂部搞“宣传工作”。当时，企业的政治宣传绝对是经济工作的生命线，董荣亭苦干巧干为革命，写不完的标语和画不完的画使得他一次又一次地受到领导的表彰。但是，工人编制决定了他只能是被借用的“白领”而不能转为他梦寐以求的“干部”。“那年头，我就像厂里各科室、各车间领导手中的一支画笔，谁都想借用描绘政绩，可谁都不想收编我！”至今，想起那段经历，他还耿耿于怀。

1985年，酷爱书画的黄关从担任“二纺机”的厂长，不久，惜才如命的黄关从正式把董荣亭调到厂长办公室，董荣亭的机遇来了。为了感谢和报答领导的看重，他抓紧时间学画，又悄悄地拜著名国画家吴野洲为师。有了名师指点，他的画技进步很快。紧接着，他又被保送进复旦大学进修，出来后被调到市纺织局机关。这下子，他不再是简单地“画画弄弄”了，而是像模像样地做起了美术教师，包括局长在内的干部都成了他的学生。美好的前景展现在他的眼前，他踌躇满志，希望自己从此摆脱父辈们留下的阴影，用自己的一技之长开辟新的人生。然而，命运也有“潮涨潮落”的规律。一天，当他正在课堂上为局里的离休干部们讲授中国画时，接到区检察院的一张传票，原来，他曾经为救一个遭到流氓侮辱的妇女，一拳将那个流氓打成严重骨折。为此，他被法院以伤害罪判处两年徒刑，缓期两年执行。

作为一个刑期在身的干部，他无法再在局机关呆下去了，偌大的一个“二纺机”也无法容下他区区一张画桌，宽宏大量的黄关从对他爱莫能助。他又陷入人生的困境。

三

那天，当他告别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黄厂长，告别曾在那里奋斗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二纺机”美术创作室，回到连画桌都展不开的棚户区斗室中时，性格倔强的他伤心得哭了。命运和他开的这个玩笑太大了，他一时难以承受！

画友们不断地来看他，安慰他。他的心情渐渐趋于平静。眼下，最要紧的是生存问题。他出去四处觅职。终于，因他写得一手好字和画得一手好画，一家私营企业的老板聘他为“秘书”，每月70元。这着实让他兴奋了大半天。

他当时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人生的第二次机遇又悄悄地来到了他身边。在恭恭敬敬地侍奉着他的主人的时候，他也目睹了汹涌奔腾的私营经济浪潮如何繁荣着大上海，不知不觉中，他的人生坐标移位了。命运的捉弄和生活的磨炼使董荣亭明白：在这个经济实力威风八面的时代，没有足够的财力就难以实现艺术上的追求和家境的根本改善。因为，他看到不少画艺低劣的人凭藉着经济实力在神圣的艺术殿堂上耀武扬威；因为，要走出贫困潦倒的穷街、拥有清静的画室需要足够的金钱。而时代已经为金钱卸下了沉重的枷锁。两年的“秘书”生涯不仅使他积累了极其广泛的业务关系，更使他谙熟了商界技法。他相信自己也是一名经商的人才。

他突然“跳槽”了，拉起了自己的门市，成为原先服务的那家私营企业的竞争对手，令那个老板大跌眼镜。他十分自信：“至少，我有一定的丹青功底，这足以使我的业务伙伴改变对私营业主‘浅薄无知的印象。”

四

1992年的春天来得特别的早，伟人南巡掀起了当代中国改革的新高潮，每一个有志与机遇之神拥抱的人都有一颗激动的心。董荣亭已经购置了一套地处市中心的商品房，精心装修后，即将躲进小楼成一统了。但是，在拍岸的春潮中，他同样有了冲动。就在这时，乍浦路的灯“刷”地亮了，亮得令国人甚至于外国人都惊叹。很快，乍浦路红透了上海商界半边天，无数腰缠万贯的大款都希冀能在这里弄一席之地。这里的地价房租一夜之间热得炙手。董荣亭也瞄上了乍浦路，要在这里抢滩登陆。“冒着风险也要上！”他知道，这里巴掌大的铺面不用市中心的二室一厅再加上10万20万酬金休想换到。选定店址后，他倾囊而出：一套市中心的标准房外加十几万元酬金。他刚刚奋斗来的家底彻底掏空了不说，还举债80万将店堂按当时最豪华的标准装饰一新。

全家人都为他捏把汗，因为经济规律告诉人们，什么东西热起来，它的风险就大起来。但他义无返顾。1992年8月28日，他的“王朝海鲜楼”择吉开张了。就在同一日，乍浦路上一下子开张了十几家酒楼饭店，老板们的用意都很明显：竞争！这不仅是实力和技艺上的较量，也是一场心理上的较量，谁能较到最后，谁就是胜利者……

一晃两年多过去了。说来也怪，毫无餐饮业经营经验的董荣亭居然在白热化的竞争中打了个“大满贯”：他的酒楼天天宾客盈门，包括韦唯、甄妮、冯宝宝在内的大陆和港台歌星个个成为“王朝海鲜”的座上客，不少党政要人也时有光顾。时至今日，后来居上的他成为乍浦路私营饭店的第一纳税大户。1993年，该美食街100多家大小饭店全年税收200万元，他一人就占了近1／10。什么原因？他说：“用艺术理论指导经商实践。”在谈及立足乍浦路的“秘诀”时，已担任这条街饮食协会理事的他说：毫无疑问，艺术修养帮了我的大忙。我按照美学原理设计的环境对吸引和留住客人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厅堂里的艺术氛围不仅提高了我的酒楼的档次和品位，同时我这里也因此而成为上海艺术界的沙龙。我用艺术眼光装饰店堂，也用艺术心理学管理和要求员工，我不像其他店低薪雇用外地打工妹，而是高薪聘用地地道道的上海小姐，无论对本地客人还是外地客人甚至老外都有吸引力。我要求女员工不许戴戒指上岗，为的是让客人踏进店门就保持优越感和亲切感，这是餐饮业的起码要求。与此同时，员工们除了完成本岗位工作外，还可以向我学习字画，我无偿教授，这是吸引员工的重要方面，彼此间的情义是难以用金钱维系的……

一个从穷街走来的当代巨富。一个从棚户跃入华宅的画师。巨变仅仅发生在5度春秋之中。在这个每个人都自觉不自觉地寻觅新的立足点的嬗变的时代，无疑，因祸得福，走出画斋的董荣亭已经觅得了一个强有力的制高，点——他的王朝海鲜楼被餐馆行家评估值450万元，仅“王朝”品牌这一无形资产就值100万元。“你信命吗？”记者问他。“我从来不相信这一套。你看看，乍浦路上有几家不供财神菩萨的？我这里就没有。有人还以为我是基督徒呢。我对命运的认识是：命运就在脚下！”“现在这么忙，还画画吗？”“每天再晚再累，我都要坚持涂上几笔才睡。去年5月，我的一幅花鸟画获得第二届海内外书画篆刻大赛奖。为此，我曾写了一首小诗：‘弃艺从贾几多载，常叹铜臭翰墨香，雅俗人生何为论，墨俗不如雅经商。等我的积累达到一定程度时，我要出资扶持中国画创作，为画坛新人成长提供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