扔头套的歌唱家

1994-08-24 06:03张伟珍
中国青年 1994年10期
关键词:头套歌唱家瑞典

张伟珍

蔡大生,一个人们原先还很陌生的名字,不少人只是从今年春节中央电视台联欢晚会上才熟悉他的笑容的。那一刻,他很激动,因为尽管在欧洲舞台上他得到过很多的掌声、很多的鲜花,但哪一次也没有像在国内演播室这样令他激动。这是他第一次在自己的国家里为自己的亿万同胞歌唱,第一次得到祖国亲人的掌声和鲜花。他含着眼泪唱起了“洋装虽然穿在身,我心依然是中国心”……

在欧洲舞台上,他成功地用东方人的情感诠释了欧洲文化。谢幕时,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摘去头套露出黑发,“我是中国人!”为此,他在国外有个更响亮的头衔:“扔头套的歌唱家”。

1989年底的一天,斯德哥尔摩的国际剧院座无虚席,普契尼的名歌剧《波西米亚人》正在那里上演。

一个似乎属于蔡大生自己的日子!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在这样的剧院这样的名剧中扮演重要的角色。

一个月前,接到扮演鲁道夫C角的通知时,他还只会唱一曲《冰凉的小手》,现在却将由他担任主演,这可是已过了而立之年的他朝思暮想的时刻!喜悦、激动、紧张、惶恐,还有点胆怯。他甚至暗自埋怨这一天来得太快,太突然,令他来不及应对。

音乐响起,必须出场了。事后他自己都不禁奇怪:他居然是唱得那样动情,情景交融,物我两忘,只有音乐,只有歌声……

当最后的拖腔唱完时,观众激动了、沸腾了,旋即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一贯挑剔吝啬的欧洲人此时此刻变得如此慷慨大方,把所有的赞美毫无保留地送给了这个第一次站在欧洲舞台上的年轻人。

鲜花送上来了,这是演员的家人或朋友送给演员的。唯独他——这出戏的主演,却没有一束鲜花,他在瑞典没有一个熟人!在持续的欢呼声和沸腾的观众面前,不知是那个演员先醒悟过来,把自己手中的鲜花献给他。同事们都知道,他走到这一步是多么不容易。于是同事们手中的鲜花都集中过来,多得要旁人代他捧着。热泪止不住地涌出来,他忍不住用双手捧着脸放声大哭。

舞台监督把他推到台前,让他单独向观众谢幕。望着台下一片金黄色头发的海洋,看看周围金发碧眼的同事们,他突然一把摘下金黄色的假头套,随手向观众抛去。人们愣住了,当看清这位黑头发的小伙子竟是位Chinese时,人群再次爆发出狂欢声、掌声……

第二天,多家报纸报道了这件舞台上从未有过的新鲜事,称他为“扔头套的歌唱家”,并高度评价道:“一个来自中国的艺术家非常圆满地扮演了欧洲角色,以东方人细腻含蓄的感情重新再现了欧洲……”

他的演唱和表演得到了认可。演出一结束,导演马上决定由他一人来饰演鲁道夫。

一个中国人在欧洲的舞台上向欧洲人演唱欧洲的歌剧获得了如此的成功,可以想见其中蕴含了多少艰辛。不用说歌剧艺术要求演员不仅要有娴熟的演唱技巧和出色的表演才能,仅仅是那些抑扬顿挫的台词,就足以使任何一个外国人晕头转向了。那段时间里,他简直就像个机器人,在睡梦中,他也常常会被自己大声的背诵惊醒,以至于久久不能入睡。他清醒地意识到:不可能因为自己是老外,就会从洋人那里得到原谅和理解,唯一的办法就是加倍努力,加倍拼命。

他走过一条艰难坎坷的道路。饥饿曾让他在死亡线上挣扎,他活了下来,从此更理解了生命的价值,生活的意义。

1989年4月,一个偶然的、希望渺茫的机会,让他卖掉了所有值钱的东西独闯欧洲,参加瑞典皇家音乐学院国际歌剧歌唱班的角逐。

考试在5月4日下午进行。在来自14个国家穿着考究的百余名考生面前,他显得格外扎眼——一双旧旅游鞋,一条牛仔裤。以这身装扮参加这样的考试显然不合适,但他实在无奈,挨到那个时候,他已经身无分文,一连几日食不裹腹了。

唱完前面三首咏叹调,他浑身直冒虚汗。按规定,他必须在一小时内唱12首咏叹调,但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唱下去;他感到生命似乎已走到了尽头,扶着钢琴的手直发抖,双腿发软,他终于支持不住了,不得不说出自己的窘境:“今天我还没吃过饭……”

望着这个连日来仅靠自来水维持生命的小伙子,考官们惊呆了。一位女考官送来了热咖啡和巧克力,他来不及感谢,狼吞虎咽地吃了个精光。这哪里是咖啡和巧克力呀,那就是他的生命、他的艺术、他的整个灿烂的前程……

在等待通知的13天里,他开始了沿街乞讨的流浪生活。他讨遍了斯德哥尔摩的近百家中国饭馆,遭受了种种白眼和冷遇,却从未得到一顿饱餐。拖到第七天,过度的饥饿和严重的腹泻呕吐使他倒在街头不省人事。

实在没有办法了,他走进了临时拘留所,用生硬的语言让警察相信他不是难民,是一个为唱歌而走到如此地步的艺术家。一曲《我的太阳》换来了一盒饭,又一曲《重归苏莲托》又换来了一盒饭。这天,他一口气吃了三盒饭。以后的几天里,他每天去拘留所用歌声换取一顿午餐。

现在每当他回忆起这一幕,他总会很忧伤,明亮的眼睛总会失神地望着远处,仿佛要把那一刻的饥饿、失落、茫然、痛苦统统拾回来,重新品味一番。

他终于挺了过来。11位主考官统统把最高分给了他,使他终于有了安身立命之地,有了被人承认、被人需要的时候,有了施展艺术才华的地方。可是,在接到通知的一刹那,他却只有一个念头:“我有饭吃了!”

他创造了许多“唯一”。1991年,在181名考生中,他以超群的才华考取了瑞典皇家歌剧院,是唯一的胜者;1992年4月,当院长亲自把瑞典国家颁发的“终身职业歌剧歌唱家”的证书授予他时,他又是第一个获此荣耀的中国人。面对这些“唯一”,他还是那句话:唯一的办法就是加倍工作,否则,随时就会被淘汰。

他的“节节胜利”也令不少洋人嫉妒,甚至眼红。当歌剧院决定录取他一人时,落榜的竞争者便纷纷抗议:一个中国人,连瑞典话都讲不出来……独具慧眼的院长虽然偏爱这位黑头发的小伙儿,但在众多的压力面前,却不得不提出一个苛刻条件:“必须3个月内拿下瑞典语!否则……”蔡大生明白“否则”后面意味着什么。

他仍然是拼命。这正像他在“九四大学毕业生”晚会上所说:“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作百分之百的努力!”3个月里,他把自己关在房里,饿了啃面包,渴了喝自来水,困了随地就躺,甚至于分不清白天和黑夜。此时,他不仅是为了争取那令人垂涎的职位,更要让那些瞧不起中国人的洋人看看中国人超人的才华和毅力,看看中国人的聪明和勤奋!

3个月后,他去见院长和人事处长,用流利的瑞典语侃侃而谈,侃得他们插不上话。他把他们想问的该问的、想说的该说的统统地谈了,整整15分钟,“考核”简直变成了他一人的现场演说。院长目瞪口呆,当然,这个职位也就非他莫属了。

还有一件事令他终身难忘。

那是为了庆祝瑞典“露西亚”选美节举办的晚会,他应邀二重唱《饮酒歌》。女高音是瑞典籍世界著名歌唱家,她对搭档是位年轻的中国人十分不满,拒绝排练。她声色俱厉地责问主办者:难道我们瑞典没有男高音吗?

他使劲压住心中的愤怒,昂然挺胸独自走进乐队。我是一个中国人!我就是中国!他完完全全意识到此时他不再是蔡大生,而是一个中国的歌唱家向世界挑战!他从来没有这么自我膨胀过,从来没有这么高傲过,今天,他却要扮演12亿人的中国!

总是这样,在情绪最压抑、感情最激动的时候,他的演唱总是最投入,总是最动情,歌声也就更悦耳、更动人。

女高音坐不住了,一下子蹦起来,冲进乐队,要求指挥再来一遍。指挥没有言语,只是用眼睛看着他,等待他的答复。所有的眼睛都集中在他的身上,等待他的决定。

他完全可以旁若无人地离开去,甚至于可以冷冰冰地丢下几句报复的话。但是,他没有。激愤中他冷静下来,中国人不仅有超群的才华,更要以宽厚的胸怀,不卑不亢的真诚来化解一切傲慢和无礼。他们太不了解中国!中国不仅是五千年的文明之邦,不仅是12亿人的大国,中国也有文化,也有艺术,更有作为中国人的骄傲和自尊。中国人也有文明,也有修养,更有一种豁达的心胸。豁达是一种坦荡,是一种豪侠,不会因为自身的利益而颠倒黑白;豁达也是一种自信,从不因为身分的高低而不可一世、而阿谀奉承。这就是中国人的胸怀!

终于,他向指挥点点头,示意可以开始。指挥却跳下指挥台,在他肩上狠狠地打了一拳,冲他竖起了大拇指,由衷地叹服这位中国人的大度。

不卑不亢,这就是他的性格,就是他树起的自我形象,就是他向欧洲展现的中国的风度。

他也爱上了瑞典这个和平宁静的北欧小国,也爱上了这里的人们,特别是临时拘留所的那些警察。在他成名后,那些可敬的警察特意到金碧辉煌的皇家剧院里看他演出,听他歌唱。那些硬汉子们看到这位昔日的沦落人如今光彩照人地站在舞台上,不禁感慨万千,他们不仅救活了一个落难者,更救活了一个艺术家!

他说,除了求艺术日臻完善外,我还求人生更显通达,只有通达的人生才会热爱生命,热爱生活,热爱祖国,热爱同胞。

他演过众多的角色,其中他最偏爱《在屋顶上拉琴的人》中的青年军官弗德埃。

这是个悲伤的爱情故事:20世纪初,犹太人遭到无情的排挤和驱赶,俄国军队占领了他们美丽的家园;青年军官弗德埃爱上了一位可爱的犹太姑娘,为了心上人,他脱下军装,随姑娘一起去流浪;入夜,在迷茫的星空下,弗德埃唱起了思念家乡的歌。

这出戏,他主演了150多场,每次唱时,都忍不住抽泣,仿佛是远离家乡的自己在对远方的亲人诉说思念,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淌。“想家!永远想家!”他说,“我都想疯了,常常在舞台上走神。”

还有,就是在舞台上,当感情极度投入时,他脑子里常常会出现一片空白,音乐在继续,情绪在继续,可那些死记硬背的外国歌词却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时候,他一定会冒出中文歌词让观众莫名其妙。

他曾多次受邀参加瑞典国王的宴会和庆典。两年前,在国王的生日宴会上,他演唱了一首中国民歌《想亲娘》。当唱到“娘想儿来想断肠,儿想娘来哭一场”时,他突然唱不下去了,硬咽着,泪水簌簌。他想起了祖国,想起了故乡、想起了已故去的娘亲……他只好非常抱歉地向国王和贵宾们解释。没想到王后离开座位走上前来,慈祥地拥着他说:“孩子,你的母亲会为有你这样的儿子高兴的!”接着,她又举起酒杯:“为中国留学生的亲人们干杯!”

这两年里,他不断地往回跑,一有机会就回来,频繁地往返于斯德哥尔摩和北京,说不清楚的思乡之痛驱使他一次又一次地旅行。回来后,他完全变了个人,一改往日温文尔雅、沉稳少语的形象,无论见了谁,他都会像老朋友似的聊个够,侃个够。如果见到熟识的老乡,他最高兴说杭州方言、上海方言,甚至他的老家武汉方言。地方话让他觉得亲切极了,感到温暖,这可是切切实实自己的国、自己的家、自己的亲人的语言!在瑞典,这些只在他的梦中出现,只在他的记忆中闪动。

如今,他已学会了细心地品尝生活,体验生活,更学会了享受痛苦。痛苦于他来说,不再是忧伤,不再是悲惨,不再是苦楚,而是一种无可比拟的美。他颇像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一样,既不在痛苦中绝望、沉沦,又不在痛苦中徘徊、停滞,而是一次一次地迈着沉重的脚步,怀着英雄的豪情,大踏步地走下山去。

有了这样的人生,有了这样的性格,你想一想:他的明天将会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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