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文辉
《林语堂传》出在今天,已经不觉得新鲜。不过,林先生将近五十年间在他的故土都是个“谜”。知谜底者不敢多言,不知者随市声附和,精读其书了解其人的学者为数很有限。我无力全面评定一位有成就而又复杂的作家,只是作为普通读者,直到十年前,对他仍充满着好奇,很盼望有贤者教我:
一、五四后他主张“费厄泼赖”固不合时宜,至今也未必有市场。他与鲁迅固有分歧,也有友情。否则《奔流》上为什么发表林著短剧《子见南子》,引起风波后鲁又给以声援?如果对一位作家一批就终身定论,这显然不符迅翁原意,总要具体分析。《剪拂集》中杂文,《大荒集》中部分文字与五四精神大抵相符,三十来岁的林先生偶或点错古书,见解失之浅,并不奇怪。如何看他早年的业绩?
二、林编《论语》、《人间世》、《宇宙风》,倡幽默,重性灵,是否就无一是处而沦为“帮闲文人”、“反动文人”,如某些辞书的评价?
三、与前辈及同辈学人相比,林翁的汉学根基不算博大精深,他那些向西方人介绍中国文化的启蒙著作,扩大了炎黄文化影响,比西方人同类著作要全面得多,写书的立足点是爱国主义。这些书对下个世纪西方学术工作者如何从中国哲学、美学、艺术遗产方面找到滋补剂有积极作用。中国人人均收入大大提高之后,这方面的世界性优势必然大放异彩。对先行者应当求全苛责还是给以历史唯物的肯定?
四、将道家意识与西方人道主义结合,求同存异,虽未尽美尽善。林翁是五四后第一位这样做的小说家,在英文小说中更是首创。首创者可以成功,也允许失败。何况《京华烟云》被提名诺贝尔奖,是不是彻底失败呢?(得奖者也有平庸之作,如海泽小说之类;托尔斯泰、易卜生、斯特林堡、卡夫卡、马克·吐温、杰克·伦敦都名落孙山而仍是巨匠,又当另论。)道家与自然合一及其爱护环境、心游无极、善养身心之道是否当尽行扬弃?《京华烟云》等该在新文学史上有较高评价?
五、林在西方所得荣誉反映了彼时彼地人士的爱憎取舍。其中哪些事过境迁而黯然无色;哪些是东方人的光荣?
总之,颇想弄清林先生可像赞颂者说的那么高,批判者讲的那么低。前天,友人送来林太乙所著《林语堂传》,洋洋洒洒二十三万字,文气流畅亲切,笔触细腻,评述乃父“两脚蹈中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的一生。林先生出身清寒,负笈远洋,刻苦自励。后来执教北京厦门,桃李满天下。抗战后足迹遍欧亚南北美四大洲,以著述为乐,奔走东西文化交流终生不倦。史料全,细节多,纲目清晰,述游踪,剖心境,记著述生涯,写爱情淡如水,父爱浓于酒,怀挚友,发明华文打字机,绅士风度,音容跃然字里行间。教养与思维方式的差别,使我们对书中的议论可持异议;史实分外珍贵。使我们对林先生以及流离异域的炎黄裔孙,有新的理解。
但我仍期待平视林先生,有更高审美享受的新传记问世。
(《林语堂传》,林太乙著,中国戏剧出版社一九九三年十月版,9.9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