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去过也许是夹雾夹雨的伦敦,只隔了海,听恺蒂漫话英伦。朦胧没因此变得清晰,却肯定了那儿是夹雾夹雨:《笨拙》死了,《画室》在书库一角尘封;蓝色电影诗人逝于《蓝色》之后,拉金的日记投入粉碎机中……当然也有阳光灿烂,那是夏日里一年一度的古书市:艳阳天中,似有若无的暖香牵起旧梦,怀旧的情思在短暂的白亮中低迷……
这些大概都是拥炉向火喝下午茶的谈资,给它起个名字,叫“英伦文事”,于是就成了不拥炉不喝下午茶,只是在或冷或不冷的短夜长夜中的别一种消谴——小恺蒂以“静观的人生”去看那“行动的人生”,她认定了自己“外乡人”的位置,超然,清醒,幽默,波诮,若即若离地细数“别人家珍”。说到报商的游戏,说到读者的薄情,都不必有切肤之痛。
不了解英国人,也不关心那雨里雾里缭绕着的传统与现代的情思。但恺蒂笔下的英伦文事却让人多情,虽然,隔了千里万里,这多情到底还是成了消遣。从点点滴滴的“文事”中,可以约略体会冷淡与约束中的古板,幽默与含蓄里的热中。现代,却依然传统。现代中,泛着黯淡却执着的传统的光亮。看“别人家珍”,正可以“调剂出多少静观的智慧”。
原以为她怎样悠闲,在谈天喝茶的从容中,炮制冷冷的聪明,闲闲的优雅。谁知她还在努力完成学业。雨里雾里的伦敦,小恺蒂常常是收住匆忙的脚步,从挤满了匆忙的生活中挖出一角空白——也许默默依窗,也许独自凭栏,锁一片异域的云,封寄故乡的朋友。
小心剪破“锁云囊”,“英伦文事”缓缓流出,像张爱玲笔下的胡琴,虽然有时也有苍凉的远韵,到临了总像着北方人的“话又说回来了”,远兜远转,依然回到身边。
但娟秀流丽的文稿中常常会有错别字!先以为那是故意在文字间布下的幽默,假戏真做,蔚成风格。久了,才知道这幽默竟是意外的效果。它是练达与辛辣中掩不住的一脉天真。逐年递加的数字无法标志她的真实年龄,告别了少女时代,却依然留得住少女时代的清浅。圆熟中的这一点幼稚让人觉得可爱可羡,她是《读书》中最年轻的专栏作者,看着刚刚出版的《海天冰谷说书人》,倒深怕那点稚气随着时光流走了。
在最初的来信中,她总是小心翼翼地谦虚着:“如果你觉得我的文章不好或不适用,请一定不用。……谢谢。”信写在一叶复制的艺术作品背后,常常是像天一阁信笺那样窄窄的一长条。我随意给它们编了号:第四号白色交响曲,蓝色和金色的夜曲,黑色和百色的夜曲……。因为读了《世纪末<画室>再巡》,就不免想起“新艺术”运动中的装饰风格:螺旋的,娇媚纤细的线条,勾画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忧郁与惆怅。夏天,她回国探亲,匆匆见了一面,再接到来信,已经又带了伦敦的凉雾轻烟:“在上海时,英国已在我的头脑中消失得既淡且远,仿佛英国只是我梦中去过的地方。所以三周前下了飞机坐上地铁,看看周围那么多奇形怪状之人,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置身此地。而且英国秋日如冬,已是寒气逼人,我穿着一身中国的单衣,更像是跨过了许多时空……”。
竟有点儿残忍地愿她保持这种感觉——英人哈兹里特说过,年轻人好比不朽的神明。虽然一半的时间已经飞逝,但另一半时间却带着无限的宝藏仍在等着他们——所以这残忍毕竟还是善良。她其实并不是孤独无依的漂泊者,“梦中去过的地方”也早有了“梦中”经营的家。但她依然“常常想自己是不属于此地的”,疑疑惑惑仍在寻找归属感,而犹犹豫豫终于不能定位。当然归属感能使人宁静,宁静得可以坐在安乐椅上和永恒对饮;可我得说,发现的惊喜,多半活跃在旅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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