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肉宴

1994-03-31 15:36周尝棕
清明 1994年2期
关键词:驴肉

周尝棕

嘉庆四年腊月初八,清仁宗爱新觉罗·颙琰有滋有味地喝着腊八粥,忽然馋起驴肉来。他馋的是吃过两回的宁津保店驴肉。头回吃,那是王室中的一位皇爷去河间府宁津县时顺便带了一点驴肉来,让万岁爷尝个鲜。二回吃,据说是仁宗亲口吩咐那位皇爷的:“下回你去那里,别忘了再带点驴肉来。”换了别人,听了万岁的吩咐,会把保店的驴肉锅也给端来的。而那位带驴肉让皇上尝鲜的皇爷懂得:世上任何珍馐美味只能尝个鲜,如可劲地招呼,一回吃得顶到嗓子眼儿,也就不珍不美了。因此这位皇爷二次给皇上带回的,跟头回一样:四两驴肉——是十六两一斤秤的四分之一。这是聪明的皇爷,深懂如何吊万岁爷的胃口。

叙述这事的人称清仁宗为嘉庆皇帝。如同用年号称穆宗载淳为同治皇帝,称清德宗载湉为光绪皇帝一样。因此我们在这,也就按照叙事人的口气讲下去。话说嘉庆皇帝馋吃驴肉的那一年,是他登基的第四年,也是他39岁的那一年。那一年进腊月,北京城连降瑞雪,天气奇寒,紫禁城御花园内,已是一片梨花般的世界。嘉庆皇帝对那位皇爷说:

“上两次你带回的那驴肉,还有那带点芝麻糖味的酒,挺让人回味的。这天气赏雪来顿‘驴肉酒,一定不错。”

难得嘉庆皇帝有这好心情。在他只是一句话,两匹快马两昼一夜行程六百里,由京城赶到宁津保店,又用一昼两夜时间由宁津保店赶回北京城,驮回两大油篓红烧驴肉,还有一牛皮口袋宁津出的带点芝麻糖味的烧酒。

据说保店驴肉保质保鲜绝对没问题。只要驴肉出锅以后,将肉晾透,也将汤汁晾透,然后将驴肉煨在原汤汁中,大六月天,能保鲜15天;寒冬天气,能保三个月。

油篓搭成的驴肉驮子架在了马背上,迎着刮刀般的西北风上了路,向着京城奔驰而去。在白雪皑皑的原野上,莲花大的蹄痕翻飞了一路。

这是有文字记载的:“保店驴肉始于嘉庆年间,距今已有200年的历史……”其实,先有保店驴肉,然后才能有嘉庆皇帝吃保店驴肉吃上瘾的故事。在上述文字记载以前,它还有一段不成文的历史。我是宁津人,早就想把那段不成文的历史变成文字。

我吃过北京的、也吃过天津的驴肉,那跟我们宁津保店驴肉无法相比。这样说,决非出于“文章是自己的好”或“孩子是个人的好”的习性。如果拿别处的烤鸭跟北京全聚德的烤鸭比比看,拿别处的涮羊肉跟东来顺的涮羊肉比比看,拿别处的包子跟天津狗不理包子比比看,拿别处的……好了,说一千道一万是一个道理,保店驴肉和全聚德烤鸭、东来顺涮羊肉、狗不理包子、桂发祥麻花、六必居酱菜一样,是人们选择的结果,这里边没有侥幸。就拿用香料来说,保店驴肉中除用花椒、八角以外,还用桂皮、丁香、肉蔻、白芷、茴香子、砂仁等等,决不用葱、姜,也不加糖。即便你知道这些也不行,什么料,用多少,你不知道。什么季节放什么料,放多少,你又不知道。是否贵重香料多多加就行?你可知道那些香料多半是中草药,烧驴肉总不能变成熬中药。用得合适,会十里飘香,用得不合适,汤汁变黑,肉也一股冲鼻子的中药味。除用料外,还有宰杀、切割、清洗、取脏、撇油、火候等等,学问大了。这是几百年的摸索、体会、经验的积累,有些细微之处,又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当年嘉庆皇帝吃了保店驴肉曾赞不绝口:“真是天上的龙肉,地下的驴肉,世间难得的美味啊!”

难得的美味,最初却是无意中发现的。

宁津县从前属直隶省河间府,解放后曾属河北省沧州地区,1964年划归山东省德州地区。

宁津县城9公里处是柴胡店,城西12公里处是保店。宁津东至乐陵、西至吴桥,从前这是一条昼夜兼程的邮路。东边的柴胡店,并不出产中药“柴胡”,也不是贩卖柴草的集市,最初是由柴、胡二姓在这开了一家客店出的名。保店呢?“店”原指往来邮递人员的歇脚之处;“保”,据说是指饭馆的酒保——很早以前这里就有饭馆了。那时,在这条昼夜兼程的邮路上,邮差夜里手提燃着牛油蜡烛的灯笼赶路,后来改为提着煤油马灯夜行。肩挑邮件的邮差风尘仆仆地经过保店,总要歇歇脚,弄点吃的,再来两盅老白干驱驱寒气。但是保店人起初只能拿出猪蹄、牛杂碎之类招待过客。往来的邮差吃得腻烦:

“怎么光是猪蹄、牛杂碎,你们就不会换个花样?”

是该换个花样。可是那时保店人头脑里只有猪蹄、牛杂碎,别的想不出,他们也懒得动这份脑筋。况且,世界上难道还有比猪蹄、牛杂碎下酒更好的吗?

也是凑巧——完全是凑巧。那年冬天先是霏霏细雨,后是鹅毛大雪,积雪下边的土地光滑得像一面镜子。这天,保店南半里处的南辛庄李姓家的毛驴,在雪地上滑了一跤,腿跌断了,再也站不起来。李姓狠狠心,宰驴,焖了一锅红烧驴肉。一盘热腾腾香喷喷的驴肉端到了保店歇脚的邮差面前,那邮差吃过饭,抹抹嘴说:“下回从保店路过,我还是吃驴肉!”

从此,驴肉在保店代替了原来的猪蹄、牛杂碎。

据说,保店驴肉就是这么开的头。

保店南半里处南辛庄宰驴的那家李姓,就是现在保店驴肉正宗传人李守恒的高祖的高祖。

我们宁津人历来自视甚高。如果排名次,宁津人认为宁津县大概天下排第三,即:一京二卫三宁津县。天子所在地北京城,排第一不会有争议。天津卫商埠大邑,九河下梢,排第二也说得过去。宁津县排第三顺理成章,这不必谦让也用不着客气。我们那里的人用一句话概括宁津在华北平原所处的地理形势的优越:“大水淹了金銮殿,也淹不了宁津县!”宁津人想问题自有宁津的一套规范、标准。我小时就听人这样说:“哼,我要做了皇上,烧饼馃子不离嘴,天天喝着红糖水!”那才是会享福!

其实,这都不能较真。要较真,要跟周围的县比比,就露怯了。宁津东,是山东乐陵县,那里的金丝小枣全国闻名,独一份;宁津西,是河北吴桥县,那是杂技、马戏团的故乡,早已誉满全球。宁津既有金丝小枣,也有杂技魔术,但夹在乐陵吴桥中间,就难打自己的招牌了。跟另外一些县比怎么样?献县出过纪晓岚,南皮出过张之洞,宁津就没出过此类大人物。讲名胜古迹有“沧州(石)狮子景州塔,更有东光铁菩萨”,也没法跟邻县比。值得一提的倒是,很早以前宁津有一项名扬四海、形成“拳头”优势的职业,或者说一种匠人,即消亡了大约半个世纪的锔碗锔锅行当:谁家的碗打了,锅破了,他们用铜锔子或铁锔子给锔起来。对干这一行的匠人,我们那有一个既充满乡土气、又带有十足文气的名称,叫“锢漏子匠”。从前戏曲中的《锔大缸》,曲波小说《林海雪原》中的“小炉匠”,即唱他们说他们的。他们锔锅锔碗,也锔盆锔缸。宁津县有过多少“锢漏子匠”?对此,恐怕无人统计过。小时候我记得我们那个不足五十户人家的村子,就有近半数人家既有锔锅锔碗的工具,又会这一行的手艺。锔碗匠人的足迹,往南、往西出去多远我不知道,但是出

了山海关,东到长白山,北到黑龙江边,却有他们走过的重重叠叠的足印。到抗日战争开始,这一行业便已步入沉沉暮年时期。据我村一位爷爷辈的锔碗匠人对我讲,即便在那时候,锔碗匠人也为宁津争得过光荣。他对我说:打到中国来的小日本,虽精明之极,中国却有许多东西他永远学不会。宁津就有两样日本人学不会的:一是木轮平板独轮车,他就推不了,玩不转;二是锔盆锔碗,小日本一万年也学不会。

我问:“为什么?”

“这你就不知道了。”那位爷爷辈的锔碗匠人向我解释说,“鬼子学锔碗的时候,那钻眼儿的钻头上不给他放金刚钻儿!”

那时我为小日本再精明也精明不过宁津人,而大大舒了一口气。

正是这些锔锅锔碗匠人,无论到什么地方都忘不了宁津家乡。他们张口宁津闭口宁津:“我们宁津县,什么地方也比不了!拿好吃的东西来说,就有长官包子、大柳面、要吃驴肉上保店!”

长官、大柳、保店,均是宁津县的大镇,各有名吃一种。提到长官包子,也许有人会说:“它比得了天津狗不理包子吗?”这是不能相比的两种口味。正如扒鸡和烧鸡、北京烤鸭和南京板鸭不能相比一样。长官包子是当地回民制作的一个肉丸儿的牛肉包,吃时得先撕开一个小口,否则,一口咬下去,那流油的汤汁非烫了你的嘴不可。当年八路军游击队在长官附近活动,一次改善生活,司务长弄来一推车包子,8个一斤,二两一个,一顿我吃了15个,肚子撑圆了,嘴馋还想吃。至今过去50年,每回忆起那次吃包子,依然舌底生津。大柳面也决非兰州拉面、四川担担面或山西刀削面可比,制作有独特工艺,味道独具风格。同在宁津,别的乡镇就做不出大柳面;同在大柳,别的师傅做出的也会差劲。可惜宁津的三大名吃中,长官包子和大柳面均有局限性——它们“腿短”,长官包子往南往北,很难走出几十里去;大柳面的幅射线就更短,走出几里路都不易。相比之下,保店驴肉的“腿”要长点,早在多少年前,东西往返的邮差,就曾用荷叶包好驴肉,往东带到柴胡店,带到杨盘,带到乐陵;往西带到吴桥,带到桑园,带到河间。

保店驴肉真正出名,还不全靠锢漏子匠的嘴和邮差的腿,而是由于武林豪侠的共识。可惜我不是金庸、古龙,也不是梁羽生、肖逸,没本事将它演化成一部武侠长篇,只能如实写下人们说的。

前边交代过,宁津县西邻是杂技的故乡吴桥,宁津县自身也有许多人会耍杂技。从前,拉场子耍杂技的是马戏团。有一种人学了功夫不屑于去马戏团,而登台唱了武生戏;另一种人功夫没学到家不够格去马戏团,便去玩小魔术、变戏法;还有一种人不上不下,便成了耍枪弄棍打拳卖药者流。这一切都跟杂技沾边,而杂技又跟武术沾亲带故。现在保店驴肉正宗传人李守恒的上溯七世祖,曾在保店开过武馆,门下弟子无数。李守恒的七世祖的名字已无人记得,连李守恒自己也说不出。那七世祖留给后人的,只有“南拳李”这么个称号。据说黄三太来过一次保店,看过“南拳李”表演的拳法后,从此黄三太南下齐鲁都绕道走,再不沾宁津的边儿。但是沧州有位著名拳师叫“北脚王”,自恃艺高,一次来保店叫阵,要和“南拳李”比个高低。“南拳李”坚持一条原则:商磋武学可以,决不动手过招,免得结下世代冤仇。两人达成协议:各自表演一手,功夫显到为止。他俩来到南辛庄东一片白杨林中,这里大树环抱,绿荫铺地,四周静悄悄。“南拳李”一抱拳:“请!”“北脚王”突然纵身跃起半空,一脚向一棵杨树踹去。只听咔喳一声响,那棵合抱粗的杨树从离地六尺处断开,上半个树身夹带着枝叶呼啸声,落向地面。“南拳李”连说:“好功夫,好功夫!”“北脚王”说:“见笑,见笑,轮到老哥了。”“南拳李”在比击断的那棵要细些的杨树前站好,攥拳、收肘,然后拳头向树身缓缓击出。待击出的拳头停住,拳距树身还有二指宽的空隙。拳头并没触到树身,那棵杨树纹丝没动。可是那棵树的后边,相距五步远的另一棵杨树,却挨了无形的一击,树冠猛烈抖动了一下,从树身下部,齐整整拦腰折断。这是一棵比“北脚王”踹断的那棵还要粗大的杨树,它的上半树身飞出六七步远,才訇然落地。“北脚王”并未看明是怎么回事,但他心中悚然一惊;这不就是武林中传说的“隔山打牛”的绝世神功吗?只要在山前打上一拳,山后的牛会应声倒地。“北脚王”连连向“南拳李”拱手:“小弟拜服,小弟拜服,大哥让小弟开了眼界!”

两人此番比试虽无别人看到,后来还是由“北脚王”给传开了。有关“南拳李”的传说,是否带点演义成份,或者有点“歪批‘三国”?但传说总归是传说。据说“南拳李”向“北脚王”说到自己练功经过,承认得利于保店驴肉。他练的功夫实际上是拳术加气功,以气驭拳,以气为主,拳气合一,拳出气冲。他从一部武林秘笈中得知,驴肉不仅能舒筋活络,有助于打通七穴八脉,最主要的是能补气、聚气、养气,使练功人收到事半功倍效果。

据说,“南拳李”送走“北脚王”后,弟子们给李守恒的七世祖送了一块金匾,上刻“脚踏直隶,拳打齐鲁”八个大字。“南拳李”没让门人挂出去。他说:“我开的是驴肉铺,做的是生意;练武术是为了健身,不是要‘脚踏谁,‘拳打谁!”

正因为李守恒的七世祖从不张扬自己的武功,日久天长,附近的人对“南拳李”淡忘了,人们倒记住个“驴肉李”。然而保店李姓驴肉的名气,却由武林豪侠传到了南七北六省。

保店驴肉完全有可能在京城获得声誉,并牢牢扎下根来,尤其受到嘉庆皇帝的赞赏以后。但是,由于种种条件的限制,它来到北京,走进了紫禁城,再没出得紫禁城。那位带保店驴肉给嘉庆皇帝吃的皇爷,也曾一心一意想学会红烧驴肉,以像许多王公大臣那样能自做出一种风味菜,在京城中世代流传下去,然而他却没能如愿以偿。原因并不复杂,一是市上有卖猪牛羊肉的,哪也没卖生驴肉的。要为一位皇爷专设宰驴行业,势难办到。二是从宰驴到熟肉出锅,保店自有一套工艺,外人很难摸到门道。就拿宰杀来说,去掉头、蹄、尾以后,自颈至臀,先从中一劈为二,每半切割成5块,一头驴共切割成10块。从何处下刀,到何处住手,很有讲究。不按顺序,肉煮烂了,也煮散了,肉拿不住架,会烂成一锅粥。净洗要求更严,洗“下水”要揉上盐洗,决不能用碱。洗大肠必须用利刀将肠内壁的一层粘膜刮尽,因为粪便的细小颗粒附在粘膜上,仅用水洗是洗不净的。再如,宰驴是剥掉驴皮的,驴皮有驴皮的用处,能制革,还能熬成驴皮胶。驴皮胶即中药中的“阿胶”,能滋阴润燥,止血养血,主治虚劳咳嗽、肺痿吐血、便血、妇女崩漏及阴虚心烦、失眠等症。烧制驴肉中为了有一定的驴皮胶质,驴头、驴蹄不剥皮,下锅与肉一起煮。驴肉下锅也有很大学问:锅底先垫上一层骨头,然后放头、蹄;前肩胛和后臀尖肉放锅边;肉分层次自下而上排列,易熟的在上,不易

熟的在下。放水时,水里要加一点原汤汁——“老汤”,两者要合乎比例。肉摆好,水放足,然后压上大石头,免得肉浮出水面煮不烂。锅烧一个开儿,一层浮油浮沫飘上水面,必须撇出撇尽,那是一些杂质、脏物。水烧得不够开,脏物不能完全浮出来;水开过了火,杂质溶于汤汁中,又会收回到肉里去,肉就不洁净,味就不纯了。撇出脏物烧开锅,然后由武火转文火。文火炖肉的时候,肉锅里上边是厚厚的一层油,像一面无缝隙的锅盖,将热气压在下面。待肉全部煮好后,又要把这层油先撇出、撇尽,肉再出锅,以保持汤汁的洁净。煮八九百斤的一锅驴肉,冬天要8小时,春秋两季7小时。肉要炖烂,不但要炖出香和味,还要炖出色来——那是从里到外的紫红色。煮肉时肉分层下锅,也分层出锅,有的肉不需要煮8小时,如里脊、驴鞭,一过火就会消融在肉锅里,或收缩成一点点。驴肉出锅以后,必须将汤汁和肉分开晾透,不晾透放到一起,肉就会变酸……

还有若干若干的要求、规则、程序,那位给嘉庆皇帝带驴肉的皇爷,无法摸到门径,弄二斤生驴肉烧烧炖炖,怎么也做不出保店驴肉的味来。试过几次不行,也就灰心了。所以北京流传下来的那些王公大臣一家一户制作的名吃佳肴中,至今,驴肉仍是空白。

六十年代我去京郊房山山区办事,住到某村。村里赶巧发生一件事:一头驴子从山崖掉下山涧,驴子弄了回来,一只后蹄已不能落地。这还不打紧,要紧的是驴子浑身发抖,如风筛糠。农民说,这驴中了风寒,不祛除风寒就难保住驴子的命。不知什么人出的偏方:将驴子置一空房中,门窗堵严,给驴身上盖了三床棉被,然后生上一堆火,主要用烟薰,其次是火烤,要让驴把汗出透。我怀疑这办法能治好驴的病:那房子里全是浓烟,人进去一会都受不了,驴被呛得直咳嗽;不要说跌伤的驴受不了这折腾,即便一头活蹦乱跳的驴,怕也架不住这么烟薰火燎。但我不是兽医,无法提出反对。结果三天以后,从那房子里抬出一匹死驴。农民叹息说,驴子中的风寒太重了,他们终没能救活驴子的命。

驴死了,自然不能扔掉,剥皮烧驴肉吃吧!一经剥皮肢解,也肢解出驴的“病”:原来驴子掉下山涧后,从蹄间剌入一尺多长的一根木剌,一条驴腿,如同从蹄间楔入一个大木楔。显然,如果及时取出蹄间剌入的木剌,完全能保住那条驴腿,也能保住驴子一命。可是真如这样,村民也就难以吃上一顿驴肉了。各户分红烧驴肉时,生产队也送了一碗肉给我。本来三年困难时期能吃上驴肉,那是很不错了,但我有个对比——对比我们家乡保店驴肉,吃这驴肉,就有点啃榆木疙瘩的味道了。

提起此事,我问保店驴肉师傅:原因何在?

“死驴——不管驴怎么死的,我们一概不要。保店驴肉是用宰杀的活驴肉制做。死驴,没有放血。血都渗到肉里。”保店师傅说,“宰驴必须放尽血,血没放尽,肉就难吃了。”

他告诉我,一头驴子有十七八斤血,宰杀时血放尽,肉的鲜度才好。如果像“肉联”杀猪那样,用电斗锤触驴头,杀起来固然利索,血却放不尽。也有人宰驴先一杠子把驴打闷过去,好像省事了,血也放不尽。上街卖生肉,牲畜是不是宰杀的,从肉的颜色上能看出来;宰杀时作没做手脚,也能看出来:如果挂在肉杠上的肉特别白,是宰杀时给牲畜注了水,那是“水白”。杀鸡杀猪杀牛都能注水,一条牛能灌一担水,从大动脉上灌。生肉如发红,是血没放尽。注过水的肉,一煮,水就出来了,只是份量上坑人,多卖了你钱,肉并不受影响;没放尽血的肉,就影响到肉的质量了。

有关保店驴肉,功劳薄上早记下一笔。

在八路军游击队时,我们曾接待过军区联络部的一个人,叫卜焕章。此人从外貌到穿戴打扮不像个八路军,倒像某个商号的三掌柜:身穿狐皮长袍,脖颈上一条长长的围巾,一端搭在右肩上;一头油光瓦亮的头发,一顶说不清什么皮毛的帽子,皮鞋上一星土也不沾;那手,那脸,保养得极好,细皮嫩肉的。他会几句日语,还会几句英语,看得出来,也就会那么两句,大概还不如我。他出现在土里土气的游击队中。简直像个怪物。没成想他是奉命要潜入天津,是做地下工作的。我加入部队晚,许多事我不知道,别人告诉我:宁津县的某据点,就是由这位公子哥式的人物闯进去,凭三寸不烂之舌,一锅把它端过来的。经过情形,大致如下:

卜焕章就是这身打扮,提着两瓶带芝麻糖味的宁津烧酒,还有二斤驴肉,迈着四方步走近某据点。到据点门前,他向门里站岗的伪军喊了声:“吊桥放下来,我进去!”

“你是什么人,要干什么?”守门的伪军岗哨发出盘问。

“连我都不认得?你中队长的表叔!这回我给他带来好吃的:保店驴肉,加上他最爱吃的一口——‘驴鞭一条!”

守门的两个伪军,一个放吊桥,一个到里边通报。吊桥吱吱呀呀放下来,卜焕章往据点的土围子里走,伪军的中队长带着护兵大叫大嚷地迎出来:

“我不管他哪国来的表叔,‘驴鞭我是要吃的!”

相隔三四十步,卜焕章迎着伪军中队长来了句日本语:

“欧哈腰狗宰一麻斯。”

伪军中队长一愣:“日本话我不懂,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表叔向你问好,连这你都不懂,还当中队长,跟日本人打交道?”

“嗯,你是什么人?先讲明白。”

“沉住气嘛,先喝酒,吃‘驴鞭,话慢慢说,说不明白我不走。”

“好,好!来,我先看看你带来的‘驴鞭!”

伪中队长急不可耐,伸手接过驴肉,打开荷叶包看个究竟。一看之下,喜不自胜,也不顾油沾手,提起那条驴鞭,赞不绝口:

“好大的个儿,足有斤半!你哪弄来的?”

“我到保店南辛庄,李福柱的驴肉铺等了三天三夜,才把它买到手,你当是容易!”

此后,二人喝起酒。这顿酒足足喝了三个半钟头,外人一点不知他们谈了些什么。大约过了半个月,某日半夜三更,宁津八路军县大队前来接人、接枪;这个伪军中队,全部投到八路军这一边来了。

“驴鞭”是什么?

明白人,不用解释就明白。

但是对不明白的人,尤其对于女士中的好事者,那就难说清了。不,也不是难说清,是难张口。

宁津县委一次设驴肉宴招待某地贵宾。上菜上到“驴鞭”,上菜小姐报菜名:“金钱肉!”贵宾中一位非常年轻非常漂亮又非常文雅的女士,她用筷子夹了一片,举在眼前:“金钱肉,好名字!造型真像从前的铜钱,圆圆的,中间还有一个孔。”赞罢,放到口中轻轻咀嚼着,一边品着滋味,一边又夹起一片:“味道真好,这是用驴身上哪部分肉加工制作的?”

坐在这位女士身边的,是县委办公室主任。他给作了解释:“小姐,这是原件,并非人工制作。”

“原件?我从来没听说驴身上有‘金钱肉。这是驴的哪一部分,原名称是什么?”

遇到这么一位勤于发问的女士,就难

办了。幸亏陪坐的是善于应付各种场面的县委办公室主任。他回答说:

“原名称,叫‘驴件儿。”

“驴件儿,‘驴件儿?”这位女士显然不懂,“是你们宁津方言的叫法吧,有学名吗?”

“有,叫‘驴鞭。”

“出自何书?”

“好像是《黄帝内经》,或《本草纲目》,也许是《动物解剖学》,这我倒记不太准了。”

“还有没有通俗的名字?”

“有,也叫‘驴行货。”

“‘驴行货,是山东人的叫法?”

那位美丽的小姐看来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县委办公室主任依然从容解释下去:“小姐,您看过《水浒传》吗?《水浒传》第二十三回‘王婆贪贿说风情,给西门庆和潘金莲牵线;王婆说西门庆,你想把潘金莲弄到手,须‘五事俱全。五事即:潘、驴、邓、小、闲。潘是潘安貌,邓是邓通那样的富有,小是要有绵里针的耐性,闲是闲工夫;驴呢,王婆讲的明白,就是要有驴大的行货。”

能解释到这种地步,可谓用心良苦。但是对方明白了没有?可能还是糊糊涂涂,也可能明白了一点。不过,那位小姐没讲,她只是说:“《红楼梦》我看过几遍,《水浒》没看。你这一讲,我一定看看这部小说。”

如果换一场合,换一谈话对象,譬如对引车卖浆者流,不论对男对女,完全用不着费这许多唇舌,一句话就讲清楚了:“驴鞭”是什么?是驴鸡巴,驴屌——完了。简洁明快,决不拖泥带水。但在贵宾面前,尤其在一位美丽小姐面前,就得搞弯弯绕,打太极拳,直说,就粗俗不堪了。看来,越是普通人距离真理、真知,也越近一些。人进化到一定程度,尤其中国人受几千年封建影响,一涉及到生殖器官,就有所忌讳,有所掩盖,至少认为人体的这一部分是最见不得人的。动物则不受这种约束。就拿驴子说吧,公驴母驴都任其暴露。特别是公驴,下垂三尺,硕大无朋,常常无缘无故勃然而起,前摇后荡,还噼噼啪啪击打着自己的肚皮,真是毫无廉耻之心。顺便指出,牛鞭猪鞭羊鞭要与驴鞭相比,那简直算不了什么,难怪上不了宴席,只有辉煌壮观的驴鞭,煮熟了尚有斤半重。驴子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它的传宗接代的家什,竟然是人类的一种美味,一道名菜!事情说穿了,往往有人感到恶心。其实,这完全没有必要。你如想吃这道美味,还不一定能吃到呢!不信你试试看,你到保店驴肉铺单独要买条驴鞭,能买到才怪呢!一头公驴身上只此一件,而宰驴并不是只宰公驴。你不一定碰得那么巧——这回宰杀的恰恰是公驴而不是母驴;更不一定碰巧,出锅的驴肉中恰恰有条驴鞭轮到卖给你。说句不客气的话,碰巧了又怎样呢?驴鞭是上驴肉宴的,人家不会将一条驴鞭单独卖给你。还是死了心吧!

仅仅是物以稀为贵吗?不,还有它的特殊效能。据说,驴鞭能壮阳、健脾、发奶。其中有相当含量的荷尔蒙成份。假如洞房花烛夜之际,让新婚夫妇吃下一盘金钱肉,小两口非要死要活地折腾一夜不可。

有人不禁要问:既然公驴的生殖器如此名贵,母驴的如何,驴×是否也能上大席?这仅仅是一个悬念。又是一个不成其为悬念的悬念。保店制作驴肉的师傅对此成见很深:宰杀母驴时他们将生殖器部分完全切除,直至剔除得一干二净。一位师傅对我说:

“那玩意儿是不能吃的,吃了让人晦气!”

我认为这完全是陋习,是成见。如果精心制作,用酱油腌过,陈醋浸过,老酒喷过,加足各种佐料,经过文火炖煮,也许会成为别具风味、更加金贵的一道名菜呢!

我访问过生物学家、美食家、营养学家、饮食文化专家、以味美为中心的表演艺术家,终于揭开一个奥秘:驴肉为什么能成为肉类中的上品?

学者们指出:有人说“天上的龙肉,地下的驴肉”,这说法欠严谨,缺少科学依据;正确的说法应当是:“天上的大雁肉,地下的驴子肉”。“龙”——人们意会中的马头、鹿角、蛇身、鱼鳞、鹰爪、狗尾形象的龙,世间并不存在。恐龙几亿年前存在过,而那时还没有人类。人没吃过恐龙肉,恐龙肉大概也不会好吃。正如鲸、鲨、大象的肉不好吃一样,体积太庞大了,肉的纤维粗,咀嚼起来像吃毛线、吃麻绳差不多。天上飞的,以大雁肉最美。大雁,即天鹅。故有“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说。为什么“天上的大雁肉,地下的驴子肉”好吃?一句话可以回答:它们是强健运动型的生物。大雁是候鸟,秋天南飞春季北来,一年总要作两次高空远程飞行。驴子是役用家畜,且不说用以乘坐、驮运、拉车、犁地,就拿拉磨一项来说,它围绕着磨道一天转到黑,行程何止万里。足够的运动量加劳动量,使它体魄强健,筋肉结实,心脏承受力大。所以驴心在驴肉宴上排“上八锦”的首位;蹄筋更单独是一道菜。有人作过比较,说猪肉在肉类中是最一般化的。为什么?这只能从猪本身找原因。猪既无劳动的义务又无运动的习惯,吃饱后赶紧找个地方躺下,哼哼唧唧,懒懒散散,养尊处优惯了,落得它那肌肉也松松垮垮,没有多少弹性。有人还拿家养的鸡与饲养场的鸡作比较:鸡肉,农家养的鸡要比鸡场的鸡的肉好吃。鸡场的鸡一律关在铁笼子里,不要说参加大的活动,连散步也彻底取消,养得油大肉肥,呆头呆脑。农家养的鸡不同了,整天寻寻觅觅,有时飞上墙头,有时跳上屋顶。它不能闲着,既要为吃食奔走,又要防备鹰、蛇、狗、猫以及黄鼠狼等杀手,而且同类也存在着没完没了的纠纷、打斗。不停息的运动,创造了健美的肌肉,也刨造了芬芳馥郁的美味。回过头来再说驴,驴与其他家禽相比自有其特色:牛比驴能劳动,但牛不喜欢活动,它宁愿去发呆、发愣,或迷茫于世界是什么的沉思,从不蹦蹦跳跳。马呢,是个好运动员,干起沉重劳动就不如驴了,它华而不实,招摇过市,决不如驴的务实。驴的生命力旺盛,能耐热、抗病,并经常保持一种兴奋状态。对这一点,我们家乡人形容以“欢实”二字。“欢实”,是欢快、奔腾、跃动的意思。世间什么最欢实?宁津人认为有四,即:

“风中的旗,

黄河的鱼,

十八九的姑娘,

大叫驴。”

柳宗元的《黔之驴》,虽表明驴的技不如人,却也活画出驴之活蹦乱跳、朝气勃勃,敢于主动向老虎挑战,还能耍出程咬金三斧头。

据专家考证,驴的寿命比马长,一般能活十五六年,大致与狗同。据《辞海》“驴”条目中讲,驴子分布于亚洲、非洲及南美等地,我国主要分布于华北。欧洲、北美似无驴;我国南方也少驴。“黔之驴”,是“有好事者船载以入”的,不算数。因此,驴在上海,有资格进入动物园受人观赏。所以宁津的保店驴肉成为“鲁北名吃”,是得天时、地利。难怪保店驴肉编入《齐鲁食品荟萃》,并载入《中国土特产名吃大辞典》,完全是得天独厚,众望所归。别处眼热、眼馋、眼红,是无济于事的。

我头回吃保店驴肉,是在很早以前。

那是八路军游击队升为基干武装,部队拉上津浦路北段以后,我的一位干娘来

信说,她给说了一门子亲,要我当面去相看。我要去相看未来的媳妇,我即将结束光棍生涯,我高兴得怀里像揣了个兔子,胸间一个劲地蹦蹦跳。我请了假,从桑园经吴桥、宁津去乐陵,路经保店时,为庆祝个人的喜事临门,狠狠心,买了二斤驴肉,自己就着高桩馒头吃了一斤,给干娘带了一斤。驴肉真好,紫红紫红的,全是瘦肉。从此以后,许多年来我都特别留意了一件事:每有人做红烧猪肉,一家炖肉十家闻香,那香气实在诱人,但是真真的吃到嘴里,并不是那么香。什么原因呢?据说,炖猪肉发出的香气,是油香,不是肉香;而烧驴肉散发的香气,才是肉香而不是油香。因此一盘热气腾腾的驴肉端在跟前,你闻着香,吃着更香。我带给干娘的那一斤,受到了干娘的夸奖。她是连夸我带夸驴肉:“我儿噢,你真有本事,能买到恁么好的肉;不是你带给俺,俺一辈子也吃不着这个。”干娘赞赏我带的驴肉,我可不赞赏她给我说的哪门子媳妇:那女子给我做媳妇还不如给我做大哥,人高马大,虎背熊腰,怎么看都像个男的。一见面我就凉了半截,我头脑中那些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类的想象,被一扫而光。干娘却说;“你说着这门子媳妇可是福气,赶集上店,推车担担,缝衣做饭,样样行。娶上这么个媳妇,以后过日子你甭操心了。”我心里话,我是找对象,不是雇劳力!那时我一心想找个林妹妹式的美女,干娘却给找来一个花和尚鲁智深模样的。反差太大了,我决不能应承下来,只好说:部队在打仗,我又岁数小,上级不会批准的,等几年再说吧!我那干娘好心要表到底:“那就让闺女等你几年!”我连忙说:“千万别等。部队打仗说不定开到哪里去,当兵的人今天也说不了明天的事,枪子儿不长眼,一旦牺牲了,不误了人家姑娘的青春?”我好说歹说,总算把这门亲事辞了。事情过后,鲁智深印象虽深,却不敢回味;在保店吃的那顿驴肉每回想起来都是其味无穷。

直到八十年代,我有幸赴过一次驴肉宴后发现:在吃驴肉上,我不过是一个孤陋寡闻的土老赶。

“驴肉宴”,从名称上讲,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林海雪原》上座山雕摆的“百鸡宴”。其实,这完全是两码事。“百鸡宴”不过是那伙土匪抓一百只鸡来一锅煮,凑个象征百岁的吉利数。百鸡千鸡万鸡也好,归总还是一只鸡,不过是数量重复,说来说去宴席上只有一个菜。“驴肉宴”不是把一头驴子蒸了、煮了或烤了抬到宴席上去,而是把驴子身上各个部件加以分割,一个部分一道名菜,一个部分一种美味。我们上边讲了“金钱肉”,是公驴生殖器部分,那不过是一头驴子的百分之一,它仅仅属于驴肉宴上的“上八锦”中的一锦。另外七锦是;驴心、驴肝儿、驴肚儿、套肠、“万口”、口条儿、蹄筋儿。著名的宣威火腿专有猪蹄筋儿罐头,是很名贵的;你尝尝这驴蹄筋儿的味道,你会把吃过的牛蹄筋羊蹄筋统统忘掉。还有驴肝儿,那是比牛肝羊肝猪肝细腻无数倍、紧凑无数倍、也柔韧无数倍的一种肝儿。切成薄片,呈米色,近乎蓝,又近乎黛;带点海货干贝的味儿,又带点沙瓤西瓜那种“沙”味儿。驴肉宴上的美味,上菜的小姐只报菜名,不作介绍,因为不好细说。比如“套肠”是什么?就不好细说。那是驴的缸门以上部分的一段肠儿,同小肠套在一起的,一肥一瘦,相反相成,油而不腻,肥嫩可口。如说“套肠”不好细说,“万口”就更不好细说。你怎么会想到呢?吃到口中一股异香立刻扩散开来,那余香能绕口三日不绝的“万口”,竟是驴的缸门!这可是高蛋白,营养大大超过欧洲风行的蜗牛、蚯蚓等名菜;据说能跟熊掌、鲍鱼相比美。

或者有人讲:“算了,你别往下说了,再说我就要吐了!”我看,这没必要。我说是说,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福气吃上这个。当年吃驴肉吃上瘾的嘉庆皇帝,就没福气吃上“金钱肉”、“套肠”和“万口”。他的福气只跟我从前差不多,仅仅吃上一份普普通通的红烧驴肉。

驴肉宴先上“上八锦”,后上“下八锦”。这下八锦是:前犍子肉、后犍子肉、五花肉、里脊肉、脖头肉、驴脸儿肉、肋扇肉、尾过耳。一名“下八锦”,这却是驴子肉宴的主体部分,正如一般宴席上的鸡、鱼、肘大件,讲究的是实惠,一下上来八大盘,全是驴肉。但是细细的品尝,又大有讲究,每样有每样的味道,这里能考试出品尝家的学问、水平,这里也表现出保店驴肉制作工艺的风格、流派。“下八锦”中的前犍子肉,是驴的肩胛部分,后犍子肉是驴的臀尖部分。前朝遗老爱讲:“穿衣穿缎子,吃肉吃犍子。”驴身上别的肉,只能代表一个部分,如心、肝、舌、肚儿,只具有局部性质;只有犍子肉、肋扇儿肉,才代表驴肉的整体、全局。吃了犍子肉、肋扇儿肉,才有资格说:“我吃了驴肉!”而在权威品尝家口中,前犍子肉和后犍子肉,犍子肉和肋扇儿肉,味道又迥然不同。“五花肉”不是五种肉的拼盘,它是一种肉:在驴的肩胛、臀尖下边各有一个像织有梭子形状的肉块,是筋和肉的组合,烧好后切开,肉片圆形,中间呈金黄、桃红、黛青几种颜色,隐约显示五个花瓣,故名五花肉,带一点广东香肠味,又不全是香肠味。

“下八锦”中只有“尾过耳”,是驴耳朵和驴尾巴拼在一起的,其他如脖头、驴脸儿、里脊,都是单独的。有人说得好:“驴身上的肉,一处一个味道。”

据说驴肉宴有它的局限性,一次只能开很少的几桌,不能同时开几十桌、上百桌。因为人们无处去弄那么多驴鞭、“万口”。正是一次只能开很少几桌的驴肉宴,显示了难得一见的驴肉的魅力。它首先让人感到自己有关“驴肉”概念的贫乏,见闻的简陋,知识的陈旧。“驴肉”是什么?这是一个丰盛的美味系列。你吃吃“上八锦”,再吃吃“下八锦”,然后是小笼驴肉蒸包,这要趁热吃。然后又是一个肉丸儿的驴肉水饺,这要蘸一点老陈醋,再醮一点芥末油,味可真窜!最后是一道水氽驴肉丸子汤……据说一次跟外宾谈生意摆了驴肉宴,直把洋鬼子吃得直眉瞪眼,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中国人竟能从一头驴子身上开辟出一个美食的世界!

就在我赴的那次驴肉宴上,人们告诉我:若干外宾至今也就是吃着香,却无法领略驴肉宴的妙处,因为无法向他一一介绍、说明。中国人有的还接受不了,你对外国人说那是驴的生殖器,那是驴的肛门,洋鬼子怎么受得了?

对此,我抱乐观态度。我说,问题在于翻译。如果翻译人员寻找到一种智慧的语言,外国人是能接受的。我举了下面的事例:五十年代捷克斯洛伐克歌舞团来我国演出,第一天晚会上坐在头两排的一位高龄的、地位显赫的观众,看着看着演出竟打起了瞌睡,恰好被捷歌舞团的领队看到,他问我们的翻译:“那人怎么了?”翻译回答他:“我们观众有个习惯,当他看到非常精彩的节目时,他的身心会全部进入美好的艺术境界。在中国,这叫‘入神、‘入境!”歌舞团的领队听了极为高兴,听说他回国后把此事还写入演出总结的文章里。

我说:“只要翻译得巧妙,会让洋鬼子

领略驴肉宴的奥妙的。”

我不知道,如今翻译人员是否找到了让外宾了解的、恰当而贴切的语言。

吃驴肉宴的终究不多,干啜驴肉的人也不多。最多,也最普通的倒是“驴肉酒儿”:来上半斤驴肉,再来上四两半斤的宁津老烧,一边吃肉,一边喝酒,解乏,解闷,也解馋。

从前宁津很少有外地酒,宁津人很晚很晚才知道世上还有“八大名酒”。那微带芝麻糖味的宁津老烧,似乎专为喝“驴肉酒”或办驴肉宴烧出的。讲到喝酒,宁津人头脑中只有宁津老烧一种酒的概念。起先连瓶装的都没有,有的就是零买零卖的散酒,一次打二两、半斤到一斤全行。长年在外跑的我,曾嘲笑过家乡的这种贫乏。那是六十年代中期,我叔叔一次从老家来北京看我,我正有几种好酒——五粮液、沪州老窖特曲各有半瓶,还有小半瓶古井贡酒,我都摆出来让叔叔尝尝。叔叔一边品酒,一边连声夸赞:“好酒,好酒!”我说:“赶情好酒,全国‘八大名酒,还错得了!”我叔叔第一次听说“八大名酒”,要我细说给他听。我便从全国评酒会讲起,一直讲到全国第一届和第二届评酒情形,以及怎样评出了全国名酒。听到最后,他问我:

“‘八大名酒里边,有没有咱宁津的?”

我一笑:“咱宁津酒怎么能排上号?”

这话好像伤了老人的自尊心,他纠正我说:“你可不能那么说,咱宁津酒可不孬。你这些酒都出不了咱宁津酒的味!”

“咱宁津酒是什么味儿?”

“喝下去,嘴里一股芝麻糖的香甜味儿。”

我不以为然地说:“芝麻糖有什么好吃的?要芝麻糖味,吃顿芝麻糖好了,何必喝酒!”

“你不能这么说。”叔叔说,“那是酒里的芝麻糖味。多咱你回老家,称上斤驴肉,喝个‘驴肉酒儿,你尝尝就知道了。”

“八大名酒”并没有镇住我叔叔。他在北京住了些日子,临回去前,他按照宁津人一京二卫三宁津县的思路,得出结论说:“说酒好嘛,第一得属北京二锅头;第二是贵州茅台;第三就是咱宁津烧酒了。”他总算客气,没小看了茅台。不过,这也跟他从没喝过天津酒有关。否则,会不会同样挑出一个一京二卫三宁津县的序列,就很难说了。

八十年代初期,我托回老家的人给我带了一瓶宁津老烧。老烧已进化到瓶装,并且有了个漂亮名字,叫“龙潭春”。喝起来,果然有股芝麻糖味停留在口腔中。但是酿造工艺终究要差,在芝麻糖的香甜之间,还混杂有家乡的河土气。直到八十年代中期以后,酿造工艺改进了,名字也改为“又一春”,河土气味没有了,芝麻糖味突出了。多么名贵说不上,但吃着保店驴肉,喝着“又一春”酒,却是极好的配搭。当然,我不是说吃保店驴肉,不能喝茅台,不能喝五粮液,我没那个意思。你爱喝什么喝什么,我管不着,我只是说,宁津保店驴肉和宁津的“又一春”酒是极好的配搭,它们之间像有一种默契,或者存在一种“天作之合”。两者合在一起,便绘出一个新境界,汇成一股新气息——那是我们故乡的沃土、故乡的稻粱菽、麦黍稷的气息。

从“驴肉酒”到“驴肉宴”,是一大发展,一大丰富,一大进步。嘉庆皇帝馋吃保店驴肉的时候,大概驴肉只有一方、一块、一坨的概念,还没有铺展为宴。驴肉宴什么时候有的?就连保店驴肉的正宗传人李守恒也说不清。人们记忆中最早的一次,是在长官镇的一次。当然,这只是人们记得的最早的一次,并不是真正开头的一次,时间是抗日战争中,距今整整50年。结果带有戏剧性,传说中被涂了若干神秘色彩,其细节颇像一篇朦胧小说。也许正因为如此,才给人们留下了记忆。

长官在宁津以北、偏东,距县城40里。前边说过,长官是宁津的一个大镇。按说,驴肉宴是进不了长官的,因为长官居民中以回民居多数,那里除驰名的长官包子外,还有极讲究的红烧牛肉和清炖羊肉。人们知道,回民不吃猪肉,不吃狗肉,也不吃驴肉。可是1943年12月中旬的一天,驴肉宴进了长官镇。那是长官据点中以日本鬼子石黑命名的特务队队长白立兴摆下的。自立兴从40里开外的城里烧锅弄来宁津老烧,从60里外的保店弄来驴肉,居然摆出了“上八锦”,外加一大盘后犍茧子。这在当时已是最高水准的驴肉宴了。参加的一共是七个人:六男一女。男的是自立兴同他五个部下;女的叫郭葵,是长官一带的名妓,也称得上是美女,后来八路军发的战报上说她是个女特务,显然这是弄错了。不管怎么说,当八路军长官区游击队手枪队长丁庆常带着两名枪手出现在驴肉宴时,并不是奔着她郭葵来的。也不管怎么说,那次驴肉宴上宁津老烧的威力和保店驴肉的魅力,是由郭葵发挥到淋漓尽致的,是郭葵将石黑特务队长白立兴,同抗日队伍中的叛徒刘冠甫灌醉,也把其他几个特务灌倒的。至于手枪队长丁庆常怎么来到据点内的,事情又怎么赶得这么巧,这事始终是个谜。人们只知道结果:他带两名枪手惩罚了叛徒刘冠甫,并将特务自立兴等人一一击毙。妓女郭葵也横尸当场;但据说丁庆常和两个枪手均未向她开枪。一个妓女只能卖身,并不能卖国,到不了死罪。她怎么死的,也成为一个谜。

据说白立兴举办的驴肉宴,名义上是白立兴办的,实际上背后有人作安排。白立兴这个特务队队长,只是长官镇的;出了长官地面,就抖不了威风了。宁津县有两支特务队,把特务分成了头等二等。一等特务是“铁心队”,成员大多来自武邑、枣强;“铁心队”的名称怎么来的,宁津人也不大清楚。

这支特务队人员整齐,武器装备好,一人一支大盖枪,还有一支手枪,身着便衣,出动骑自行车,主要配合日本人行动。名为“特务队”,实际上是一帮打手,日本人出动扫荡,他们在前边打头阵。以日本人石黑命名的特务队,人们叫它“黑石队”,叫顺嘴也叫它“黑心队”,是二等特务。人员不齐,秃子麻子都有,阔少赌棍烟鬼地痞一应俱全。武器更差劲,土的洋的,打不响摆样子的,还有空着手的。这支队伍上阵不行,却能抓人、搞情报、追踪八路军的伤病员、地下交通、回家探亲者……宁津每个大镇都有一个石黑特务队,人数从几个到几十个。长官的白立兴坏事干了不少,扩展他这支特务队的本领却不大,一名特务队,连他在内一共不过六个人。白立兴那次举办驴肉宴,有人说他为自己过生日;也有人说是给部下鼓劲,每人要为特务队拉两个新成员来。这些不去说它,单说那次驴肉宴,他办的还是挺像个样的。虽然那时驴肉宴,还没有“下八锦”,没有驴肉小笼包、驴肉水饺、驴肉水氽丸子汤,但驴鞭、万口、套肠,都是地地道道正路货。就凭这个,白立兴自己也办不来。

好像有一只手给操办了这一切,包括把妓女郭葵也拉来。在此以前,郭葵对白立兴没有赏过笑脸。郭葵当妓女接客接伪军军官,接伪军士兵,但她从不接日本人。对二等特务石黑队的人,她挺瞧不起,不是瞧不起人穷,是瞧不起那个下三烂劲。她说她宁让“铁心队”的人倒骑驴,也不让“黑心

队”的人“舔盘子”。她认为铁心队不过是一伙子卖命的,黑心队连卖自己的老娘、自己的妹子都干得出来。可是白立兴这回办驴肉宴,郭葵却由什么人给拉了来。她来了,就有说辞,特别是对驴肉宴,她的说辞一套一套的。对“上八锦”,她能讲出菜名,说道一番。吃驴心,她说:“一盅酒,一口心,香得忘娘亲。”吃到驴肝,她说:“一盅酒,一口肝,美得上了天。”吃到驴肚儿,她说:“吃驴肚儿,杯中酒,抿一口,咬一口,香气顺嘴往下走。”吃到“万口”,她问大伙:

“在座诸位,知道这是什么吗?吃到嘴里炒鸡蛋味,赛过香椿炒鸡蛋。可这是驴腚眼子,驴的粪门,席上叫‘万口。你可别小看这‘万口,恐怕没有白队长的面子,保店驴肉铺可不轻易卖给咱。人说:‘万口是驴腚,卖个人情重;吃上驴‘万口,这人必大命!”

吃到驴鞭,郭葵面不改色地作介绍:

“席上这叫‘金钱肉‘金钱肉是什么?有人知道有人不知道,就是驴屌,壮阳的。诸位吃吧,吃了回家搂着老婆,能大大地干活!”

郭葵的瓜子脸并不怎么白,在长官倒是以“黑牡丹”著称。她黑得脆生,黑得叫人看了舒服。她头上梳的不是乡下大姑娘式的小辫子,也不是乡间妇女笊篱把式的髽髻,而是普通洋学生的齐耳短发;她身穿瘦长棉旗袍,显示她曲线分明的腰身;脚下是宁津城里鞋铺做的靴式黑绒鞋。用现在眼光看来极其普通,但在乡下妇女多是短棉袄、肥棉裤衣着的年代,由白立兴等人看来,郭葵已是仙子下凡了。郭葵会喝酒,但三盅四盅可以,多了不行。然而她调动人们、指挥人们喝酒,本领却不小。她的目标很明确:第一是白立兴;第二是那个叛徒刘冠甫。在人们碰杯、敬酒、回敬以后,她说白立兴:“白队长喝酒我知道,历来爽快,喝的是好汉子酒,叫我这不会喝酒的人,一边看了也痛快。”那个白立兴,果然要表现一番豪气,杯到嘴边,每每一饮而尽。郭葵说到刘冠甫,又是一套:“老刘这人深沉,办什么事都留余地,留后步,喝酒也这样。今天白队长请客,老刘再留有余地,可对不住白队长的一番心意了。”其实,刘冠甫办事可不留余地,平常尤其贪杯,只是此人狡猾,会看人办事。叛变投敌后,日本人石黑(听说不过是个准尉)接见他,请他吃饭时让他喝酒,他起立摆出立正姿势说:“报告队长,我历来滴酒不沾!”石黑连说:“腰细,不喝酒的人大大能干。”今天让郭葵一激,刘冠甫连忙说:“在白队长这样知心的上司面前,我刘某得掏出心来,即便喝死,我认了!”人们向白立兴敬酒,郭葵居间当好人:“你们给白队长敬酒,我得当公证人,白队长一个人,你们五个。五对一,不公平。每人敬一盅,自个应先喝三盅;敬一圈下来,白队长喝了五盅,你们每人还少喝两盅呢!”特务们自然不放过郭葵,都要给她敬酒,她郑重其事:“我郭葵向来重一个‘情字,更重一个‘义字。你给我敬酒要‘真心——‘真心为着我好,你先喝三盅,表明你是‘真心;为了不是要我醉得躺下,我这盅酒我喝一半,你替我喝一半,凑个月圆花好!”

据说八路军的手枪队长丁庆常突然出现在驴肉宴上时,白立兴等人跌坐的跌坐,瘫倒的瘫倒,勉强站立得住的也前摇后晃,完全失去抵抗能力。清醒的只有郭葵,她说:“让我来介绍一下好不好,刘冠甫你们认识,我不多说了。这位是白立兴队长,第三位是刘凤堂,第四位是……”她一一作过介绍后,说到自己:“我叫郭葵,不争气当了妓女,在汉奸特务中混日子。你们毙了这几个狗杂种,要留一颗枪子给我……”

丁庆常和两位枪手的手枪,在清冷的冬夜里响过六声以后,没响第七声就走了。但是郭葵也死在了当场。

长官石黑特务队白立兴摆的那个驴肉宴跟现在的驴肉宴没法比。那时候的驴肉,跟如今的驴肉也没法比。

“驴肉还有什么两样的?”我不明白。

要听保店人讲讲,他能讲出一部驴肉演变史来。

驴肉好坏关键,在驴。驴是役用家畜,曾经是农田的主要劳力。那些养不起牛、骡、马大牲畜的农家,养头毛驴什么活都干了。因为抗日时期民主政府禁止宰驴,只有瘸老病瞎的驴才准许宰杀。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解放以后。现在不同了:一是驴不再是农村的主要劳力,从乘坐、驮运、磨面到耕地,都很少用驴了;二是,如今有了养驴专业户,养驴就是为供宰杀吃肉的。驴正在从“役用家畜”向“肉用家畜”转化。有人说,今后新疆续编《阿凡提的故事》,阿凡提将骑上自行车或摩托车,不会再骑毛驴了。阿凡提将十分难过地跟自己的毛驴告别,看着它走向宰驴场,看着它宰前受检疫——现在宰驴必须经过检疫,病驴绝对禁宰。

还有一点人们很少留意的:驴的吃喝饮食有了变化,这也引起驴的体质、肉质的变化。从前农家喂驴,只让它吃草;粮食还不够人吃,怎舍得喂驴?现在驴饲料中粮食比重增加了。吃粮食的驴跟吃草的驴不一样,正如用配合饲料喂的猪,和用刷锅水和白菜帮子喂大的猪不一样,也像人是吃肉长大的跟吃粮食长大的,在足球大赛中就显示了不一样。驴随着生活改善,驴肉的质量自然更高,味道自然更好。

还有一条,就是现代科技条件的介入。如保店镇镇办驴肉厂,建立了冷库,增添了高压杀菌设备,用水早已由井水改为自来水,还有了保质期为五个月的四层铝箔纸的真空包装袋。

驴肉,是越来越好。

我在故乡遇上一位“侃爷”。

目前,“侃哥”“侃爹”“侃爷”遍地,就连“侃奶”“侃姑”“侃姐”也一抓一把一把的。在“侃”方面我勉强上段,大概凑凑乎乎够上业余一段。我没想到在故乡也能遇上一位上得九段的侃爷。我这业余一段遇上人家九段,还能侃什么?听人家的好了。好在他对我侃的主题,是保店驴肉。我心想,侃这个,也许还有插嘴的份儿,没想到他上来打了我一个闷宫:

“老周,你知道世界上有多少国家竖有飞马纪念碑?”

这个叫我怎么说?恐怕钱其琛外长也回答不出来。我只好老老实实承认:

“这我不清楚。”

“我知道你不清楚。”九段说,“世界上许许多多国家有飞马的石雕、铜雕、不锈钢雕,却不见有驴的雕塑。人们喜欢飞马,好像没人喜欢飞驴。从雕塑艺术品到各种各样商品,‘飞马牌到处是,就没见有‘飞驴牌的。人们乐意给马插上翅膀,而不知道驴也能飞起来,你说是不是?”

我不知道说是好,还是说不是好。好在九段侃爷并不在乎这个,他继续侃下去:

“为什么不能给驴子插上翅膀?这说明人们缺乏丰富的想象力。如果说别处的人缺乏这种想象力,还可以原谅;而我们宁津人保店人缺乏此种想象力,就不能原谅了。他们一讲就是保店驴肉历史悠久!那么‘悠久,就更应该给它插上翅膀,让它腾飞。但是他们没有插。于是形成了今天的结果:历史悠久的保店驴肉没有成为‘飞驴牌的,依然是磨道的驴,沿着一个磨道式的怪圈转下去。”

对此,我既无高见也无低见,限于业余

一段水平不便瞎吹,只能听他的。

“听说你来专题采访了他们的‘驴肉宴,你挺满意,他们也挺满意。有什么值得满意的?保店驴肉几百年,到抗日时期才有了‘上八锦;从抗战到现在50年,又弄出了个‘下八锦,加上个驴肉包、驴肉饺,还有一个驴肉丸子汤。就是这些,也只有在驴肉宴上才吃得到。恁么大的个保店镇,就没有一家驴肉包子铺,也没有一家驴肉饺子馆。太可怜了,驴身上那么多资源,利用了多少?除了个驴肉宴,再就是‘驴肉酒,还有什么?驴皮胶,驴皮革,驴骨驴毛驴血驴油的开发利用,根本没想过。上数的、有说头有看头有吃头的,就是一个驴肉宴,驴肉宴又怎么样?上界八仙,还有个上八仙中八仙下八仙,驴肉宴搞了那么多年,也只有个上八锦和下八锦。驴肉宴也好,‘驴肉酒也好,说来说去就是红烧驴肉!不红烧行不行,增加点花样行不行?牛羊猪肉有煎炒烹炸,驴肉为什么不可以有?牛肉有牛排、牛肉干,为什么不可以有驴排、驴肉干?广东有肉月饼,嘉兴有肉粽子,吉林有肉烧卖,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搞驴肉月饼、驴肉粽子、驴肉烧卖,以及驴肉馅饼、驴肉懒笼、驴肉香肠、驴肉肉松?你说这是为什么!”

我很想对九段讲,这些问题你不该问我,你该去找保定人!但是看来,他一时还不想找保店人,主要是要跟我侃:

“驴肉和驴资源是保店的优势,可是保店人还不知道怎么样发挥自己的优势。他们仍是以小作坊、小店铺的方式经营驴肉。满足于烧上一锅肉,卖出去拉倒。他们那里没有办大事业的人,也不想干大事业。不是吗,从前驴肉赶集上店,是用独轮车推,驴驮子驮,现在换成了自行车驮,有时候像胜利油田、大港油田,还有汽车拉,于是他们喜滋滋的,认为保店驴肉‘长腿了。保店驴肉在开发市场方面,跟德州烧鸡、沛县狗肉差远了,速乐陵的阿胶蜜枣都不如。飞北京广州的客机上有乐陵阿胶蜜枣,保店驴肉距坐飞机还远着呢,连坐火车轮船的都不多。你不要听他们说,宁津保店驴肉南到深圳北到黑龙江,到是到了,一年半载,弄上两吨驴肉到黑龙江或深圳,并不等于在那里开拓了市场。”

九段大侃忽然问我;“你认识黄胄先生吗?”

“不认识。他画的驴我倒是看过不少,人叫他‘驴贩子呢!”

“黄胄先生是我一生最佩服的人之一。”九段大侃说,“在我们中国,他是第一个给驴插上翅膀,让驴飞起来的人。”

我连忙说:“黄胄先生可没画过带翅膀的驴。”我甚至想对他说,黄胄先生是一位现实主义画家,他是严格按照驴的本来面目画驴的。但对九段侃爷讲这些,可能多余,他对这还能不懂!

“他的画誉满全国,飞上世界,一张《百驴图》倾倒了多少中外人士!从这个意义上说,黄胄先生不是给驴插上了翅膀吗?”

我连忙点头称是。

“黄胄先生画驴,全国独一份儿;宁津保店驴肉,也是全国独一份儿!可是保店驴肉就没有插上翅膀,至今还是靠腿走,南到德州北到沧州;再远些的地方呢?比如北到京津,南到济南青岛,也能去,脚力就显得不足了。条件是不是有局限?我看,是我们宁津人头脑有局限。清朝保店驴肉还进过紫禁城,如今为什么不可以进中南海,进人大会堂,进北京饭店?保店驴肉为什么不可以跻身于全聚德烤鸭、东来顺涮羊肉的行列,成为我国具有代表性的一大‘名吃?应当让中外人士都有一个愿望:如果这一辈子没吃过保店驴肉,那将成为终身遗憾!”

国家足球队的队员称“国脚”,围棋象棋代表国家参赛的称“国手”,中央电视台的广播员称“国嘴”,我看九段侃爷完全可以加入“侃”的国家队而成为“国侃”。他向我说到保店驴肉应如何开拓国内市场和国际市场,如何让保店驴肉风靡欧洲,从而取代欧洲人吃的牡蛎、蜗牛、蚯蚓。他说:

“保店驴肉要开辟欧洲市场,应先打进西班牙。”

我问:“为什么?”

“塞万提斯的名著《堂·吉诃德》中,吉诃德先生的跟班,就是骑着驴子游逛的。可见西班牙人对驴子、驴肉决不陌生。他们吃了我们的保店驴肉,保准一吃上瘾。打开了西班牙市场,跟着就要往法国市场打。”

“这有什么说道?”

“巴尔扎克的《驴皮记》,梅里美的《卡尔曼》,都写到了驴;毕加索还画过驴;看来,法国人能够接受驴肉。保店驴肉只要占领了法国市场,便会影响整个欧洲的饮食习惯。只要搞得好,很可能吃保店驴肉,有一天会成为欧洲的最新时尚。”

九段侃爷学识渊博,使我五体投地。

我说:“你该去给保店驴肉当高级顾问。”

“不,现在还不行,条件不成熟。”

“为什么?”

“你不想想,现在整个保店驴肉一年盈利才多少。他全部盈利加在一块作年薪,聘请我这样的高级顾问也不够!”

我佩服九段侃爷的高论,但很难说喜欢他那一套。宁津人的传统文化心理在我是根深蒂固。我总是习惯从宁津人的审美角度看一切事物,其中包括保店驴肉。九段侃爷的一席大侃,倒使我想起从前我们村里另一位爷爷辈的锔碗匠人,在我十二三岁时,讲给我听的他的一次奇遇。

那次他在河北省北部某地串乡,那是一个“困人天气日初长”的中午。他把锔碗挑子撂在树荫里,自个倚着一棵树身打盹儿。忽然眼前出现一片祥云,接着一位须眉皆白、穿着青袍的老者飘然无声地站在他面前,施礼问讯:

“请问锔碗掌柜,尊驾府上哪里?”

他慌忙起身应道:“老哥这么说我担当不起。我家乡是直隶省河间府宁津县。”

老者面露喜色:“我正找‘锢漏子县的锔碗的,真是巧了。我这有件活儿,别的匠人做不了。”

老者说罢,从怀中拿出一个黄布包,仔细解开,包的是一只打破了的碗。望了一眼,他吃了一惊:那是一只蓝田玉碗!接过布包,把那碎片拼凑起来,立时看到,上边雕有12条游龙,升腾在拍天的浪涛之上,隐现在云气雨脚之中。

“锔这碗,不能用铜锔子。”老者说,“也不能用铁锔子,要用金锔子才行。不知你有吗?”

“没有。不过,你若有金子,我能现打现做。”

老者摸出一锭金交给他。于是,生火,熔金,打锔子。锔子打成尖尖的柳叶形,根据计算好的数目,打了八八六十四个金锔子。接着,钻孔、钉锔。一边做活,他一边跟老者闲话:

“请问,老哥尊姓大名?”

“好说。老夫姓李,名太白。”

“噢。”他已明白,是上界的太白金星到了。但他装作什么也没明白,继续问道,“这碗可是老哥的?”

老者沉吟半晌说:“此话本不当讲。可是找到你这位宁津巧匠,也是有缘。就对你直说了吧,这是玉皇大帝御案上的一只玉碗。”

我这位爷爷辈的锔碗匠暗暗吃了一惊,而他手眼依然在活上,装出漫不经意的样子问道:“敢问老哥,玉皇用这蓝田玉碗,是吃龙肝凤髓,还是用来饮玉液琼浆?”

问话之间,玉碗已锔好。那八八六十四个金锔子在12条巨龙上下左右,组成了一道道金色的闪电,与碗上的风雷云气浑然一体,如同出自原来的匠心设计。锔碗人将玉碗交到老者手上时,仍然期望对方给他一个释然的回答。

老者一笑:“食饮龙肝凤髓、玉液琼浆,是用不到这高档次的雕龙玉碗的。这玉碗是玉皇专用来吃宁津的三大名吃——长官包子大柳面和保店驴肉的。只是,这是天机,万万不可向别人泄漏!”

这故事已讲过多年。一度我曾认为,我们宁津人个个擅长吹牛。如今终于明白,那是我们宁津人对已消亡的“锢漏子匠”的职业曾有过的自豪。而且表明,我们宁津人一向把“吃”提到了美学高度。保店人对保店驴肉,从不放弃美学追求。我在家乡人中长大以后,才一改最初认识,原来,我们宁津人中没有一个会吹牛的。哪怕有一个,那么好的保店驴肉也早吹出去了。

责任编辑:孙叙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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