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天胜
到过达尔贝达的人,也许尝过那里类似脐橙的桔子,个儿大,有时大到近乎一磅一只。味甜汁多,剥皮的时候一不小心就甜汁四射。八十年代初,我在中波轮船公司工作的时候,是常去那里的。常常船一靠好码头,供应商就把一箱箱桔子往船上扛。等到船头船尾系缆水手回到宿舍,桌子上早已摆满了鲜灵滴水的大桔子。
但是使我对摩洛哥桔子进一步产生探索兴趣的还是发生在休达港。(休达港至今还是西班牙在摩洛哥的殖民地)休达地处非洲北部顶端,面对直布罗陀,是地中海通向大西洋的咽喉要冲。我们中波的船,每当返航东进,休达是我们第一个燃料补给港。休达城市优美,最美的要算是桔子熟了的时候,马路两侧的人行道上,一棵接着一棵,绿叶被金黄色大桔子所掩盖,沉甸甸的大桔子把枝条都压弯了,从远处望去,马路变成一个伸向远方的金色缎带。每一次看到这个美丽的景色,想到那味甘汁多的好味道,总使我联想到一个问题:这些惹人喜爱的大桔子,当局是用什么法律手段把它保护起来的?要是把这条“金色缎带”搬到上海来,将是一个什么结果呢?
机会终于来了。有一次因为等候出港信号,我有机会和西班牙领港在驾驶台上喝上一杯咖啡,我直率地把埋藏在心里的话捣了出来:“先生,摩洛哥的桔子个大味美,你能不能告诉我当局是用哪条法律把人行道上那美丽的桔子保护起来的呢?”
“法律?”那位大胡子西班牙领港瞪着大眼睛问我:“船长先生,你以为靠法律能堵绝贪图小利的人吗?坦率地告诉你,因为它酸,酸,去摘的人也就少了。”
“但是我们在达尔贝达买的桔子是不酸的,难道它不是在摩洛哥生长的吗?”
“不,是在摩洛哥生长的。”这一回大胡子领港笑了:“这地区差,也许是土壤的差异吧!”
从那一天起,“酸”打开了我疑问的茅塞。
去年初,我和妻子为了探望我们久别的女儿和从未谋面的女婿,我们作了一次飞越太平洋的旅行。女儿的家在加州的圣何塞市,就是那世界闻名的高科技区,“硅谷”。自从我和妻子抵达加州之后,我发现加州的气候得天独厚,这里空气清新,阳光明媚,四季温暖如春,到处是鲜花绿草,我们仿佛走进了一个无边无际的花园之中。在路上,偶然碰到的也像我们一样锻炼身体的老人和遛狗的老太太外,一般步行半小时也碰不到一个赶路的行人。大约是我们抵达圣何塞的第九天吧,我们改变了步行方向,穿过一条名为BLOSSOMHILL大街。不久,在我的眼前忽然一亮,出现了像休达一样的一条金色大道,人行道上种的是一株株桔树,沉甸甸,黄澄澄的桔子挤满了枝头。花旗蜜桔是世界闻名的鲜果,今天,在美利坚合众国的土地上见到它,见到它那浑圆结实,果皮上闪着油光的桔子,我感到尤似老友重逢的喜悦,我快步上前,伸手托起一只桔子,对妻子说:“来给我拍一张留个纪念。”待到“咔嚓”一声过后,耳边似乎响起了休达港那位西班牙大胡子领港的话,他正瞪着大眼睛对我说:“……它酸,所以没有人采。”
我对眼前那一株株长势良好,枝叶茂密,硕果累累的桔子发愣了,心想,圣何塞的桔子也是酸的吗?我对妻子说:“我倒要问问清楚。”
我们沿着桔子树来回足足兜了半小时,无奈无一过往行人,我们只好调转方向打道回府了,突然见到前方一个背着书包,脚踩旱冰鞋的学生模样的孩子正奋力而有规律地甩动着双臂朝我们滑来。
我有礼貌地对孩子说:“对不起,孩子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美国孩子大多数是活泼大方不见外的。孩子见到我要他回答问题,马上把旱冰鞋尖向地上一点,来了一个急煞车,说:“当然可以。”孩子拿出手帕擦着他布满雀斑的脸上的汗水说:“只要我知道的。”
“圣何塞的桔子是酸的吗?”我指着桔子树直率地问。
“不。”孩子摇摇头自豪地说:“这里的桔子可甜呐!”
“那你们为什么不采吃。”我选择一只熟透的桔子说:“让它掉在地上烂掉多可惜。”
“对不起,先生,我该怎么回答你提出的问题呢?”孩子摊摊手,耸耸肩笑着对我说:“我为什么要吃路边的桔子呢?它不是属于我的。”
孩子说着和我挥手道别,又开始他有规律地甩动双臂离我们而去。
“这不是属于我的。”我望着早已远去的孩子的背影,我寻思着这个简单朴素,但又饱含社会公德准则的语言,这是闪闪发光掷地有声的语言呀!
两天后,我忽然想起离我女儿家仅三百米之遥的一个老人院,我记得老人院门口的草坪上也有两株硕果累累的桔子树,每棵树下各设有一张三人座的木质长靠椅,这两张靠椅上经常散坐着老人在休息,他们的脚下总是倦息着各自的庞物。我拉着妻子的手说:“去,我们去问问那里的老太太,看她们怎样回答我的问题。”
就像等候我们驾到似的,那个年龄最大的老妇人正坐在长椅上打瞌睡,口水正在她鲜红的嘴唇上淌着,那只白色卷毛狗躺在她主人的脚边审视着我们的到来。
我们打过招呼后就自在地肩并肩地坐下了,美国人热情,不用客套,气氛顷刻活跃起来,老人很健谈,她告诉我她已满九十高龄了,是爱尔兰来的移民。当我把话题渐渐向桔子靠拢,并且问她这几棵桔树是不是属老人院的财产时,老人高兴地对我说:“是的,我是伴着这几棵桔子树长大的。”
“那么你们是有权采摘树上的桔子的喽?”我直率地开门见山地问。
“为什么要采摘树上的桔子呢?”老妇人深情地说:“这几株桔树,像我的女儿一样,在我看来,观赏比吃更有意思。”
“噢,她们是为了观赏。”我又得到一个合情合理的回答。
两天后的晚上,我把我的问题和得到的两个答案,用电话告诉住在旧金山的海伦女士,她是我老朋友的女儿,在美国耽了十几年了,情格开朗,讲话直率。海伦听完了我的话,竟然放声大笑起来,她的笑声快把我鼓膜震破了,她在笑我无知:“樊叔叔,亏你还是一个走南闯北的大船长,桔子在美国再便宜不过了,一美元可以买好几磅桔子,谁还会摘公共场所的桔子吃呢?……”
把电话挂上,我对妻子说:“我现在彻底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妻子奇怪地问。
“你想想,‘这不是属于我的‘观赏比吃更有意思”这两种看来不同的回答,给海伦一句话就点破了。”“用社会主义经济理论去解释,那就是物质第一性,丰富的物质可以在孩子的头脑里树立起一个做公民牢固的准则,最起码的、公私分明和社会公德的社会基础,要知道只有强大丰富的物质基础,才能使人感到观赏比吃更有意思。”
鲁迅先生有一句名言,焦大不会爱林妹妹和饥民不会去养兰花这个基本道理其实也是一样的。我陷入沉思,我多么希望在祖国的街道两旁有一天也种满了桔树,在桔子成熟的时刻,出现一条条闪着异彩的金光大道。
人人思想上根植一个掷地有声的:不属于自己的不食,不属己的不拿的社会公德基础,那就会出现一个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社会了。
(摘自《文汇报》)